葬礼一直持续过了中午。陈秋糖用陈大留下来的存款请所有回来帮忙送葬的老朋友吃了顿饭, 然后送他们一个个地离开沧头, 因着陈大的死而聚回来的人们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陈秋糖又送走了满载而归的摄制组,对于同事们的安慰, 她表现得非常成熟淡定。
最终, 陈秋糖的身边只有叶从心一个人。叶从心从始至终像个摆设, 因为不懂这些老乡们的习惯,也不喜欢和那些老粗们接触。在这尚未万物复苏的黑土地上,即便物质生活水平有了大幅提高,可在她的眼里, 和当年的色彩却没多大区别。
唯一的不同是,陈秋糖太亮眼了。当这个年轻人面对大家露出笑脸掩藏迷茫,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时, 叶从心有某几个瞬间, 在她眼里看不到属于“孩子”的稚嫩了。她知道陈秋糖一直很懂事, 但不知道陈大的死为何会让她变得如此沉稳,仿佛一夜之间又增长了好几岁。
即便是当他们都走掉, 天地间重新只剩下她们两人的时候, 陈秋糖也变得不一样。她与叶从心对视的时候不再害羞躲闪,即便脸红成灯笼,也不愿意移开目光,害得叶从心反倒有些招架不住。仿佛每一眼都很珍贵, 要用心、用力地看到底。
回到北京后,叶从心尽可能每天下课后早些回家,尽量将作业的批改等工作搬回家里来做。杨程程告诉她, 甜甜有如此的变化,就说明她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只是在逞强。
时间正在走向夏至,白天越来越长。渐渐地,她们似乎又回到了陈秋糖上中学的时候,两个人聚在一张桌子上各自忙碌,从白天到夜晚。只是陈秋糖手头的不再是作业本,而是论文,她也变成了叶从心的样子,开始喝着咖啡盯着电脑疯狂敲打。
有一次,两人刚好同时喝咖啡,陈秋糖突然问她:“现在我们这样,其实跟你和丁香在实验室里一起工作的感觉也差不多吧。”
叶从心不得不承认,是的。她反问:“怎么想起她了?”
“因为昨天去你的实验室的时候,看见了花瓶。”
叶从心笑道:“如果我还那么在意她,就不会把花瓶放在那里了。”
陈秋糖挠着头笑笑,“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她咬了咬唇,长长的小腿交替着焦躁地晃来晃去,终于能看出仍是个孩子,“我好像就没有什么能给你留纪念的东西……咱们好像也没什么记忆特别深刻的事……”
饶是叶从心这样的粗神经,也大概猜到了。她这一定是眼看着八月一天天地近了,担心自己出国几年期间会忘了她。叶从心有些尴尬,说:“纪念这种东西,是会忘掉的人才需要的。”
陈秋糖的眼睛有点发红,却没有掉眼泪,她现在哭得越来越少了。叶从心不知道自己那话是不是说得太冷淡和敷衍,于是又加了一把摸头杀。
太肉麻了……其实叶从心很想让她搞明白,她和丁香的定位是不一样的,人家丁香是前女友,爱过一场。可对于现在的陈秋糖,她又说不出口,否则渣得有些过于明显了。
她想赶快转换一个话题,于是朝四周看看,看见陈秋糖电脑旁边摞着的一堆专业书籍中间,夹着一个活页本。
“那不是我当年给你买的么?让你记英语单词的。怎么现在又用起来了?”
“那个……我用作笔记本了。”陈秋糖按了按它的一侧,将它在那一摞书中埋得更深,“我继续写论文了。”
……
五月的一个周末,陈秋糖期中考试完毕回到家,叶从心今日休息养老,正在卧在客厅里看剧。陈秋糖见她在家,颇有些慌,“你不是去办事了么?”
“还不许我办完事快去快回?”叶从心有点失落。
陈秋糖一溜小跑过来,从茶几上抄走一个本子。那正是那个“用做笔记本”的活页本,本子刚好被她落在了明显位置,就在叶从心手边。她抱着本子有些慌张地瞥了叶从心几眼。
长这么大了还是一点谎话都不会说……
叶从心猜这本子其实是日记之类的玩意,但她对这孩子的小心思没什么兴趣,毕竟一个不会说谎也瞒不住事的孩子,有什么心思是她看不透的?
“你放心,我没看它。”叶从心保证。
陈秋糖听了这话,脸刷地就红了,一个麻利转身,短短的马尾揪揪抖了三抖,脚底拌蒜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关门的时候,格子衫上面的装饰带子还被门夹住了,门的那边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嚎叫。
叶从心觉得看她简直比看剧还有意思。
电脑里的日剧声音源源不断地传出来,陈秋糖给自己的脸降了温,从房间里走出来,在叶从心的屏幕上看到一个酷炫的纯白发色的脑袋。
“……”陈秋糖指着新垣结衣的脸,颇有些尴尬地说,“这啥……你不是最讨厌这种杀马特么。”
叶从心看了看新垣结衣,再回头看看她,顿时明白了陈秋糖尴尬的原因,她笑道:“怎么都是白色假发,人家就显得出尘绝艳,你就那么杀马特呢?哦,你肤色太暗了。”
“……”
见陈秋糖少见地对自己看的剧感了兴趣,她粗略的讲了一下设定:“这是《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白头发女主是个侦探,她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只要一睡着,就会忘记一切,也就是说只要不高通宵的话,她就只有一天的记忆。”
陈秋糖顿了顿,问:“那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是侦探?”
“她很聪明,把自己是个侦探,以及该去哪里接工作这种日常的事情写在天花板上,一睁眼就会看得到。又把前一天没处理完的事情,还有男主的事情写在自己身上,这样这些最关键的东西是她一定可以看到的。”
陈秋糖瞪大了眼睛激动道:“好主意!”
叶从心笑她太过共情。
陈秋糖又有个疑问:“万一有什么意外,起床的时候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就看不到天花板了?万一身上的字被什么人洗掉了,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啊,所有有个情节就是,一个反派对她做了这样的事,但是女主很机智,还是识破了。”
“还有……她这样的人也能有男主角吗?把一切都忘记了的话,也能在一天之内重新喜欢上别人?看自己记下来的事情不会只觉得是在读故事吗?”
叶从心笑道:“你那么认真干什么?这只是个电视剧嘛,它说可以就可以咯。”
这个设定对于故事来说只是个推动情节发展的要素,对叶从心来说只是个消遣,但是陈秋糖却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她想,有什么方式可以让每天醒来脑袋一片空白的今日子一定能看到记下来的信息,又不会轻易被抹去呢?
……
五道口购物广场的地面被晒得升到了五十度。陈秋糖热得很,却仍戴着个帽子,加快步子匆匆走过iki扩张了店面的美发店。她心虚得很。
走过优衣库所在的那个路口继续向前,这里马路两侧的居民楼一层全是各种各样的店面。这里离家稍远,却离清华更近,她明知叶从心此时不可能从学校里走出来,就算走出来也不可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见自己,却仍然压了压帽檐。
她正对着的是个纹身店。
如果今日子将男主角的名字刻在左侧胸口,心脏的部位,那么一定不会有被轻易抹去的一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