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叶从心睡不着,披着衣服,黑灯瞎火地坐在房间的窗前。此时雾气散了,中国极东之岛的天空那样清澈, 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天与海的尽头相融,天地便显得很近。她突然有些理解了, 人在落寞时为什么喜欢抽烟。
杨程程此时打了个电话过来。她听见杨程程压低着声音,嗓子略有些哑,在问她:“怎么样,还顺利么?”
不顺利啊。叶从心把双腿缩到椅子上去, 下巴搁在膝盖上, 从胸腔开始往上反酸。
“不管你顺不顺利,我觉得你必须得知道甜甜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叶从心一愣, 原本打算趁着深夜矫情, 而对杨程程发泄一下的酸楚, 全被咽回去了。她静静地听着程程为她讲述所见到的甜甜的情况, 原来这个孩子独自迎来了成为大人的第一步, 原来她朋友稀少无法融入同学们的圈子, 原来她会被男生嘲笑到忍无可忍。
她握着手机,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终于想起了那个没有打回去的电话,难以想象陈秋糖等那个电话等到多晚,当确认无法接到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冷。
杨程程悄悄推开陈秋糖的门, 出来后对她说:“她睡熟了。叶子,你还记得你当年吗?”
她的青春期同样很孤单,同样对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感到不安和羞耻。比起陈秋糖,她的抵触心理要小得多,但仍忘不了那时的窘迫。她还记得莫康为她买了人生中第一袋卫生巾,手把手教她如何使用,告诉她一些保护身体的方法。
“程程,这几天都是你陪她的?”
“今天才刚开始。唉这是我的疏忽,我应该昨天就来陪着她的。”杨程程躺在叶从心的床上笑道,“就像你那时候一样。我据理力争得到去你家睡的机会,明知道你不喜欢和别人同床,还是往你身边凑。”
叶从心也笑:“你太执着了,结果我现在和你同床都成习惯了。”
这还不止。叶从心漏在床单上大姨妈,永远羞于让杨程程看到。她们一起上学,叶从心又没有机会私自洗床单。早上发现噩耗之后,她便只能不叠被子,将被子胡乱盖在犯罪现场,一个人迅速换了裤子,若无其事地和程程一同上学。可是晚上回家后,总能发现床单的污迹已经被弄干净了。
叶从心至今都不知道杨程程是什么时候溜回去洗床单的,她一直问不出口。
“甜甜来了北京以后,我经常觉得好像又开始了一次轮回。我好像站在了我妈当年的位置,但是你……”杨程程顿了顿,收了笑容,“我找不到你的角色。叶子,我会尽量帮你养甜甜的。但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毕竟是你,我没有办法在她每次受到伤害的时候,一遍遍地对她洗脑,说你不容易、要她理解你。”
“……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一辈子潇潇洒洒地过。但是我们需要正视现实了。”杨程程叹气,“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因为丁香的事有些烦心,这种时候我应该多给你讲讲笑话,让你忘了那些事。但是甜甜真的很需要你,你是我没有办法替代的。”
“我知道。”
叶从心挂了电话,倒在床上,她知道杨程程想说:叶子,你是个大人了,不要再用界限分明的权利义务来分割你的人生,这不现实。
类似的说教她不是第一次听了,但她一直以来生活得太独,即便一如既往地界限分明,也从未伤到任何人。这天晚上,她强迫自己忘掉丁香,在脑子里灌满陈秋糖的点点滴滴,她发现自己对陈秋糖的了解居然多过了人生中的任何人。但是基于这些了解,她却没有主动为她做过什么。
她第一次开始思考,陈秋糖被她带来北京,到底是不是一种幸运?
第二天,她报了一个旷岛一日游的旅游团,一大早就跟着大巴车颠簸在了沿海公路上。她不擅长在脑子里容纳那么多感情方面的难题,想要用美景来冲淡一些忧虑。
她跟着素不相识的同车驴友来到了黄渤海分界线。今天天气很不错,没有雾,眼前的海面居然真的有一道弧形的分界,一面偏碧蓝,另一面偏灰,非常明显。叶从心拍下了照片,通过微信发给丁香。
暖香:哇!学姐去这里了!游客多不多?
一叶知秋:还好,现在开学了嘛。
丁香又给她介绍了几个必去的景点,还有一些旷岛美食,两人相谈甚欢,就好像前一天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她们聊天的节奏也一如往常,丁香在该去医院的时候停止聊天,叶从心便一个人看风景,一小时后丁香重新上线,叶从心慰问几句她的爸爸,然后聊风景、聊天南海北。
有的时候叶从心看着输入框里闪烁的星标,回想起丁香临走的时候对她说的话:如果我们要分手的话,微信上告诉我吧。她便想:算了,好累啊,现在说分手好不好?
她不想再继续了,两个聪明人之间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不单纯,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就是个傻子。再去探讨对方是不是在过程中爱上了自己,总觉得自己贱贱的。但是手指悬在键盘上死活按不下去——不甘心啊!那就这样继续自欺欺人地聊下去吧,将这份平静延长。
叶从心猜测,那一边的丁香也是这样想的。
整整一天,从日出到日落,叶从心走马观花地看完了全岛几个重要的景点,也吃到了传说中的鲅鱼饺子。最后一处,大巴车停在一个遍布石子的海滩外,叶从心随着人流下车,听到导游说,最后一个项目:赶海。
正在收网的真渔民们看着这群游客,眼神仿佛在说“又一群智障”。叶从心没有加入“智障”的行列,她觉得提网子太累,海水冰凉石子硌脚,还可能有螃蟹伤人,于是一个人跑到海滩上的遮阳伞下休息。
看着驴友中的几个孩子在海浪中欢乐地追逐嬉戏,叶从心想起了陈秋糖。现在她刚刚放学,大概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叶从心怀着从前一晚承袭过来的歉疚,拨通了她的电话。
背景音有点嘈杂,叶从心听见了汽车鸣笛声,还有街边小店里流行歌曲的声音——她果然正在回家的路上。陈秋糖有点怯懦,问她:“你还好吗?你在哪儿?”
叶从心突然有点难受,原来自己竟都没把具体方位告诉过她。对这个孩子来说,姑姑离开了便只是离开了,没有地点方向,没有何时回来。“我现在和你隔着海。”
“……啊!”
“有机会带你来玩,这地方和你家那边的景色完全不同呢。”
陈秋糖乖乖地应着声,又问,“你……和丁香一起玩呢么?”
叶从心站起来,边踢着脚下的石头边说:“没有。我们之间有些问题。”
陈秋糖沉默了好久,“如果是她对不起你,你就赶紧回家吧。呵,我早就觉得她不是好人,就等着看你伤心呢。你傻了吧。”
叶从心胸口酸,却忍不住发笑,“喂,你怎么就确定是她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她?”
“……你对她那么好,怎么会对不起她?”
叶从心仔细想了一番,并不觉得自己对丁香有多好。相比之下,丁香总是对自己更好上几分。然而这样的程度,已经让陈秋糖觉得自己十分用心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好,我不理她了,我以后……”
以后对你……
叶从心想表个忠心。但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对她好,怎样对她好呢?她怕自己允诺了却做不到。
“你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这个词让叶从心心中一动。“明天吧。”
“具体时间告诉我,我去接你。”
叶从心被她逗乐了,“你怎么接我啊?你也开不了车啊。”
“坐地铁。”
坐地铁去接一个根本没带行李的人,有什么意义啊。叶从心哈哈笑道:“好好好,我等你接我。”她说完,听见对面有个女孩在叫陈秋糖的名字,便问:“和同学在一起么?”
“……嗯。”陈秋糖与杜灵说了些什么,然后躲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继续说,“就是杜灵,我跟你说过的。哦……你当时应该是没听……”
“我听了!我记得的,杜玲对吧?”
陈秋糖惊喜地“嗯”了一声,整个人都显得有精神了起来。然而叶从心确实不记得,她甚至不记得陈秋糖何时对自己说过这个名字。
“甜甜。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插班生不会被欺负吧?”
陈秋糖“哼”了一声,“谁敢欺负我?大家都喜欢我,都愿意和我做朋友。老师也照顾我,比在东北的时候强多了。”
叶从心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仰头望天。
“老姑?”
“嗯,我在听。”
“我给你讲讲我的新朋友吧。呃……你是不是在忙?”
“不忙,不忙。”
陈秋糖讲着她班里的同学,同学是真,争着与她做朋友的情节却是假。这个孩子太不擅长撒谎,所说的话里漏洞百出,叶从心不忍心戳穿。最后,叶从心只能说:“真好。你比姑姑强多了。”
谢谢你,甜甜。对不起啊,甜甜。可是这些话,要说出口怎么就那么难!
“……老姑?你在哭吗?”
叶从心捂住了嘴。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哭了出来,直到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直到满手都是根本止不住的泪水,她才认定这个惊人的事实。她已经多久没哭过了呢?甚至在莱南火车站外看到丁香发的那些话,她都没有哭。
“老姑……你别哭了……你怎么了!”陈秋糖在电话里的声音发颤,她居然也要哭了。
叶从心只得一边哭一边笑。她想起每次陈秋糖哭出来的时候,自己都会问她为什么哭,现在终于认识到这个问题是有多残忍。
有几个人是知道自己哭泣的原因的呢?如果真的知道,又有几个人是能忍着心痛将它说出来的呢?
也许因为是在陌生的土地上,因为与大陆隔着几十公里的海,叶从心一哭起来突然停不下来。她哭得毫无声响,只是鼻腔、喉咙到胸腔,一连串地抽痛着。她蹲在沙石地上,听着那边的陈秋糖越来越大的哭声,两个人谁都不说话,谁都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声音,任凭眼泪决堤一般地流,像两个疯子。
直到挂了电话,叶从心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是莫名地,大哭一场就仿佛在满是雾霾的心里下了一场透彻的大雨,世界都清明了。
赶海的游客们收获颇丰,拎着装满了海产的袋子,向上走——他们要回程了。叶从心跟上去,坐在车上的时候,再一次将风景照片发给丁香。
一叶知秋:你们家会经常这样赶海吗?
暖香:学姐,刚刚给你打电话,你占线。
叶从心心中一滞,有点不忍心看了。
暖香:既然你说不出口,那么我来主动。
叶从心心中说着“nonono”,手里却迅速写了几个字发出去:我来说吧。
一叶知秋:我们分手吧。
界面上“对方正在输入”的字迹显示了很多次,叶从心甚至有想过,是不是会错意了?她是不是不想说分手?但是果然想多了。最后,叶从心收到的消息是:好的,学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还是不说话了……
(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