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叶从心躺在宾馆的床上发呆的时候, 北京的中学校里,学生们都在午休。
陈秋糖从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棍,一路小跑,来到实验楼后面的一处阴凉的空地。这里有一小片草坪, 前面的小平房里面工作着一些教职工,所以早恋的小情侣们都不敢跑到这里来撒野。每天中午,杜灵会从教室消失, 背着她那宝贝的大琴盒和折叠后的谱架、脚垫,来到这里练琴。
与陈秋糖成为朋友之前,她总要来回搬运两次东西。第一次搬过来一把椅子,第二次再将琴背过来。现在有了陈秋糖, 搬椅子的责任就落在了新朋友的肩上。
陈秋糖正是来大姨妈的第二天, 随着一路小跑,胯间也一路飞流直下, 肚子里也有些翻江倒海。她被这些感觉搞得十分不爽, 跑到杜灵面前的时候, 自己的那一根冰棍已经吃干净了。
杜灵没抬头, 继续认真地弹奏着。她乌黑的马尾搭在右肩上, 身子岿然不动, 尽管完全看不出吃力,脖子上、额头上、甚至胳膊上却已经流下了一道道汗。陈秋糖坐在她对面的连廊柱子旁观看,杜灵两腿张开,左脚踏在脚垫上。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古典吉他的弹奏姿势,乍一看有点猎奇, 看久了,觉得果然很古典、优雅。
杜灵终于练完了,用布擦了擦自己身上的汗,防止汗水弄脏琴身,然后像抱着孩子一样抱着琴,接过陈秋糖买的冰棍——东北大板,然后提醒她:“来大姨妈的时候别吃凉的,不然以后会肚子疼的。”
陈秋糖哼了一声,特别不屑。杜灵说:“你不是有个姑姑么?这些事应该她来告诉你。”
“别提她。”陈秋糖摆摆手,心里一团怒气。她气叶从心忘了给她回电话这件事。
杜灵吃着冰棍不说话,她好像特别不在意朋友间安静的空气。陈秋糖找话问她:“为什么你都不跟别人玩啊?”
“为什么一定要和她们玩?”杜灵很认真地反问着,那秀气的凤眼表达着诚恳,“我和她们不是一路人。我是专业学古典吉他的,以后会去上艺术职业学校,然后去德国留学,和她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陈秋糖挠挠头,“这么说,我和你也不是一路人啊。”
“是的。”杜灵点点头,“你如果觉得我无趣,就不用理我。你可以去找她们玩,我不会怪你。”
陈秋糖感受到一阵凉风迎面吹来,杜灵寥寥几句话,让她有种眼前坐着的不是杜灵而是叶从心的错觉。她忍不住问:“那我要是非要跟你玩,不跟她们玩呢?你嫌不嫌我烦?”
杜灵舔舔嘴角的冰棍奶油,突然笑了,“当然不会。不过说好了,我的作业是不会给你抄的,我不作弊,上课不聊天,如果你犯了错误我不会包庇你。但是如果你有困难我一定会热心帮你。”
“那是当然的,朋友嘛!”陈秋糖觉得两个人一拍即合,果然杜灵不是叶从心,这才是有原则有心胸又够义气的朋友。
其实这个状态与陈秋糖预想的生活是不一样的。她以为,她为人爽快又乐于助人,理应很受欢迎才对;虽然平时话少也不常笑,但是以她的经验,男孩女孩都喜欢找她玩。但是这里的一个个小团体仿佛铸就铜墙铁壁,没有任何一个圈子是可以让她随意融入的。别人讨论时下流行的古装偶像剧,她不爱看;讨论耽美小说和新开的商场,她也不喜欢。
而杜灵之所以会被冷落,大概是因为她太过正直的性子和对她的琴的钟爱。她花了整整一个中午的时间,练习并没有什么优美曲调的基本功练习曲,这一个小时里,陈秋糖就坐在她对面的回廊上,靠着身后的柱子听着。意外的是,陈秋糖居然没睡着——她是杜灵遇见的第一个,非音乐专业却依然觉得练习曲好听的人。
“我觉得你有艺术细胞。”
陈秋糖略骄傲,“我老姑也这么说。”
下午体育课,老师宣布今天要跑八百米,女生们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哀嚎。陈秋糖望着周围一群想死的女生,挺胸抬头觉得特别自豪。
老师说:“来例假的同学出列休息!”
出列了好几个同学,有一半都捂着肚子演技浮夸,一看就是装的。陈秋糖中午吃了冰棍之后,肚子里一直翻滚个不停,然而此时她一脸坚决,对那些出列的女同学抱以轻视。
“你不出列?”杜灵轻飘飘地走到她身边。
陈秋糖摞起袖子已经摆好了起跑的姿势,身子一弯就感觉一股热流失了禁。她皱了皱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陈秋糖有史以来跑得最难受的一次八百米。一开始肚子甚至隐隐作痛,每跨一步,小腹之处便有种撕裂感。她咬着牙坚持着,即便如此也以全班女生第一的名次跑完了全程。
第二名的女生在她身后落后了十几米远。当她冲过线的时候,体育老师激动地赞美着,殊不知陈秋糖满脑子想的,却都是她和小伙伴们在山上跨障碍奔跑的场景。来了例假的她长大了,也变得弱了。这个事实让她根本笑不出来。
她沮丧地在操场上慢慢走,突然听见从后方传来一阵猥琐的笑,有个男生说:“哎你看,那女生漏了!”
陈秋糖心下一惊,她现在对“漏”这个字极度敏感,连忙去摸自己屁股,当手指头触碰到湿冷的感觉,她有一瞬间觉得天要塌了。
那是一高一矮两个男生,不是与陈秋糖同班的。也许是因为并不认识,他们才敢这样猖狂。陈秋糖转过身去,狠狠地瞪着他们。高个子的男生见她注意到自己,连忙停止了大笑,却攀着矮个子朋友的肩膀,依然表情猥琐,两人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望一眼陈秋糖。
“好好上学别闹事……”
陈秋糖冲向他们的时候,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叶从心的这句话。但是压抑过度的情绪碰到了火星,一点就爆。
她心里有无数的委屈:我一直听你的话,可是你在哪?你可曾知道我变弱了、变麻烦了?你可曾知道我只得到了一个朋友?你可曾知道我被男生嘲笑?你只知道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去找你的女朋友鬼混!
陈秋糖一拳头下去,那高个子男生立马和矮个子男生一起栽在了跑道上。他们马上就要爬起来,但是陈秋糖才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她的小腹仍在难受,也知道裤子后面不好看,但她顾不得别的,骑在高个子男生身上就是一顿臭揍。男生比她高出半个头,却根本没有办法将她推开,他眼看着变得鼻青脸肿,鼻血流在了校服上。
“你在干什么!”
陈秋糖的胳膊被一个人用力拽起来。杜灵是才跑完的八百米,她落在了全班女生的最后几位,一跑完,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直奔过来。杜灵现在浑身无力,拉不起陈秋糖,但是她苍白有些干裂的嘴唇和因剧烈运动而泛红的脸蛋,与叶从心的脸猛地重合了起来。陈秋糖一愣,瞬间找回了理智。
她从男生身上爬下来,只见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学生。
……
请家长是不可避免的。不仅伤害同学,而且从换下来的裤子兜里掉出了一包烟,这真的是相当严重的问题了。班主任拿了件崭新的校服裤子给她换上,然后听到陈秋糖对她说:“我没有家长。”
“胡闹!别的问题先不说,你给人家同学打成那样,是需要赔给医药费的。这责任你自己担不起,必须得让你家长来。”班主任老师倒是没太苛责,甚是苦口婆心。
陈秋糖冷笑:“我只有一个监护人。她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玩去了。”
老师心中一惊,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原来这么可怜。
后来,还是杨程程从学校赶过来,充当了她的家长。杨程程带着受伤的男生去了医院,拍片子抽血以及治疗,有用没用的检查都做了一遍,钱大概花了几千。陈秋糖一直跟在后面看着杨程程跑前跑后还要点头哈腰,一直到被送回家,才开口说话。
防盗门关上的一刹那,陈秋糖简直想要将胸中的愤懑一股脑吼出来。
“对不起。”她的脑袋埋得深深的,对着杨程程说。
杨程程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责罚么?还是安慰?陈秋糖做得是不对,但她只是个想要反击的孩子。杨程程只能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揉着她的头发。
她了解到,陈秋糖是对大姨妈这件事有着太深的抵触,上厕所永远躲着人,如果躲不过就忍着不去,这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杨程程拍着她的背,说:“没事的甜甜,我和你姑姑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我们都懂。”
叶从心也会懂吗?陈秋糖一点也不信。
杨程程说:“是我的错,你姑姑不在,我应该负起责任的,可我今天才知道你……这样,叶子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住,送你上学,接你回家。怎么样?”
陈秋糖把滚在眼眶的眼泪忍了回去,“不用这样……老姑对我没这么好,等她回来我会不习惯的……”
“你姑姑只是不会表达,她刚刚还在问我你的情况。”
“……真的?”陈秋糖抬起头。
“当然是真的,放心,我没把你打人的事告诉她。”杨程程眨眨眼,面不改色地骗孩子。
陈秋糖抿了抿唇,嘴角就势挑了一挑。
……
深夜,陈秋糖醒来,看见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杨程程是在十一点的时候批完的作业,之后就一直在备课。陈秋糖走出去,到厨房里给她冲了一杯咖啡、洗了个苹果。杨程程喝着咖啡,和蔼地让她快去睡觉,美丽的脸庞上出现了痘痘和眼袋。她伸了个懒腰,颈椎有点酸痛。
陈秋糖在她身边坐下,给她捶了捶肩,惹得杨程程哈哈笑,“回去睡吧,我熬夜已经习惯了,你还要上学呢。”
这一刻,陈秋糖突然觉得自己是有“家长”的。这个家长明明已经为人师表,沉重的担子消耗着她明媚的青春,可她还是担起了本不属于她的额外责任。因为自己的幼稚不冷静给她添麻烦的自己,当真是个混蛋。
“你可千万不要再打架啦。”杨程程温柔地开口,“如果到场的是你姑姑,看见人家男同学被伤成那个样子,肯定要吓坏的。她那么胆小,吓出毛病怎么办?”
陈秋糖被她逗笑了。
“你姑姑已经在改变了,你没感觉吗?”杨程程想了想,讳莫如深地说,“告诉你个秘密。她每次把你关在门外的时候,都会搬软椅躺在门口陪你呢。”
陈秋糖一惊,这事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每次进门的时候,软椅都在原位,叶从心懒懒地走回房间去。
陈秋糖心里有点乱,唯有一点确定:以后是绝对不可打架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顺便安利古典吉他,超美的乐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