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是回到家里之后才第一次对叶从心提起她家中的实际情况的。她家住在海边县城, 环境优美,但是除旅游业以外的产业都不发达。她家也像无数滨海居民一样,以开渔家乐为生。暑假期间正是海滨旅游旺季,她一到家就忙起了家中的生意。这是她每个暑假习惯了的日常, 但是今年有所不同——因为不仅失去了他爸爸这个劳力,而且她还需要担负起照顾爸爸的工作。
她家中几乎每天都能有生意,但即便如此, 仍是薄利。毕竟渔家乐连成片,客人们总要比对再三,价格压得不能再低了。
突如其来的报销额度超标,使得开销加倍。丁香回家后仍在接翻译兼职——这活来钱快。但是时间不够用, 她赚钱的速度有所减缓。这一次的活还没做完, 钱也没入手,医院的医药费却要交了。
叶从心二话不说, 直接给她的支付宝上打了两千块钱。
暖香:不, 我不要。我给你打回去。
一叶知秋:你还记得你是我女朋友吗?
暖香:如果我要你的钱, 我就没脸做你女朋友。
一叶知秋:知道你矫情。这钱不是给你的, 是借你的。
暖香:当然, 你不说我也会还。
叶从心叹了口气。一叶知秋:有借有还还不行吗?那这样, 这算贷款,你从我这里借多少钱都可以,但是有利息。一个月百分之一的利息,不到一月按一月计算。
丁香隔了一段时间,回复道:噗, 真详细。好吧我的银行女友~谢谢。
一叶知秋:谢什么?我们总有一天会生活在一起,按照我的想法,到时候我们的钱就是共用的。现在看你这态度,估计到时候还是得用借贷方式。
这之后,丁香发了个朋友圈,是转发的一条关于同志爱情的长微博。叶从心看到的时候,着实受到了惊吓,因为她往常发这些内容为协会宣传的时候,总会屏蔽掉家人,这次却是面向全体朋友公开的。果不其然,这条朋友圈下面很快出现了她妈妈的评论,语言不太好听我们暂且不提。丁香依然没有任何回复。
叶从心想,她一定是被自己的话感动了。“我规划的未来中有你”,这对异性恋来说也许是很平常的情话,但同志群体常常更愿意活在当下,对未来的承诺显得更加珍贵。叶从心不是在故意撩她,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一生一世。她有与丁香一起生活的一切条件,她没有家庭的牵绊却有足够的能力。而丁香的牵绊和困难,两个人去对抗总比一个人来得容易。
丁香在试探自己的家庭,她终于有了踏出第一步的勇气。
但是叶从心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半个月,丁香不仅再也没发过一条朋友圈,而且再也没和她进行过视频聊天。每天早上叶从心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微信,有的时候,与丁香的对话框上显示,五、六点钟的时候,她就发来了消息但是全部撤销。于是界面上产生了壮观的一行行“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叶从心每每哭笑不得,作为一个好奇心强的人,这简直是在她心里挂了个痒痒挠。丁香每次都说,是一些不好意思让她看见的话,比较肉麻,会拉低印象分。叶从心让她重复一遍,她从来都是拒绝。
开学了,丁香却仍然没有回来。她说她得了传染性的肺炎,有些严重,只能在家中休养,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回学校了。叶从心想看看她,她拒绝了,说生病的样子太丑。至于开学注册问题,她说不用担心,她已经找人帮忙办妥了。
叶从心略有些不舒服,因为她是找人办的,这个人却不是她。“好好养病,如果你想我了,我就过去看你。”
暖香:真的很丑……想你也不能见面。
“反正等我想你想得忍不住了,就动身去看你。”
暖香:我不会告诉你我家的地址的~
“别小看我的智商。”
这叫什么事呢?两个人确定恋爱关系后的五分钟便分离,一分离就是两个月。北京已经开始降温,叶从心重新穿上了风衣,她原本还希望能和丁香一起过一个盛夏的尾巴的。
叶从心这个学期没有担任助教,有时候走出实验室,看到三两而行的学弟学妹们刚刚下了实验课向电梯间走去,心里便痒痒。有一天,她心里痒痒的时候给丁香发消息:刚刚看见你室友几个,聊天中提到了你。
暖香:正常,她们大概会经常提到我[捂脸jpg]
叶从心考虑着,觉得她要么与室友相处得非常好,要么就是有些问题。
一叶知秋:身体怎么样了?
暖香:快好了,再过一周吧……就可以回学校了,到时候用承包开房钱的方式还给你利息?
一叶知秋:你是客户,一夜三次可抵全部利息。
两人乐了一阵,玩笑归玩笑,叶从心知道,以丁香的性子,利息依然会以金钱的方式归还。而她大病初愈,自己怎么会舍得压榨她一夜三次呢?
然而等不到丁香回校,叶从心有点坐不住了,恨不得平均每小时都要筹划一次空降山东的计划。某次聚餐的时候,iki说她:“丢人,叶子,你太丢人了。”
叶从心无所谓地望着她。心想,要不要一针见血地指出,她这是被小禾骗了之后的厌恶恋爱综合征呢?
“当时你被这小女朋友耍成啥样你都忘了?我劝你,不要太投入,这妹子道行不浅。”iki审读着她莫名不悦的表情说,“哟,看不得我说她不好?你这也许,莫非居然,太阳打西边出来地,遇见真爱了?”超多不确定性形容词!
然而塞得脸蛋鼓鼓的杨程程却持相反态度:“我支持你去找她。趁着年轻,来一场依托于说走就走的旅行的轰轰烈烈的恋爱。你放心,我会住到你家去帮你管甜甜,我坚决维护你一生的幸福。”然后不可避免地,iki和杨程程打起了嘴架。
当然,叶从心已经不年轻了,甜甜有没有人管也没有被她算在影响因素之内,可她竟然蠢蠢欲动真的想要不顾一切。这是与历任前女友在一起时,从未感受过的愚蠢冲动。她把这冲动降了一个层级,在一个晚上,敲开了丁香宿舍的房门。
其他三个女生都在,看到叶从心的突然到访,无不紧张起来,纷纷从床上爬下来。叶从心第一次看到了丁香的床位。实不相瞒,底下的书桌和书架稍有些乱,最瞩目的是一叠协会宣传单和一溜化妆品,上方的床铺被蓝色的窗帘布围得严严实实。
叶从心不搞弯弯绕,直说是想问问她们是否知道丁香家的地址。还有,是谁帮她办了开学注册。
学妹们面面相觑,互相之间似乎通过眼神交流着什么。这景象看得叶从心一阵紧张,补充说明道:“丁香应该是要来莫老师手下做毕设和读研,现在是我在带她。她很久不来上学,我想了解一下情况。”
“我们也不知道她家具体地址,就知道在山东烟台。”像是宿舍长的女生弱弱地说,“丁香平时不怎么和我们一起行动,假期互相写明信片,她一般也不参加。”
“她家好像收不到明信片,很容易丢。”
其他两个女生也在附和。
突然有个学妹说:“她之前来过学校啊,开学注册是她自己办的。”
“她来过?是自己办的注册?”叶从心的脑子有些乱。
“嗯,她就是来办了个注册,马上又走了,我们……也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
叶从心看她们都有些心虚,便知道,她们不是没有来得及问,而是只在心中好奇、背后议论,却并没有真正去关心的意思。然而这恐怕也怪不得她们,丁香是个游离于身边同学的人物,这一点叶从心能够感觉出来。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明明来过,明明是自己办的注册。
为什么要说谎称病?为什么都回了北京却不告诉她?她来学校的时候路过叶从心的家,那时她是不是望着摆放着花瓶的窗口,却在微信里对叶从心诉说着自己的病呢?
“对了,那天她妈妈也来了。”学妹又补充道。
叶从心需要给自己一些时间,将得到的信息整理清楚。她看到丁香的书桌下面放着一个半透明的大塑料箱子,这箱子没有落灰,叶从心问,那是不是她拿来的行李。
“不是行李。丁香不是有二等补助吗?每个学期学校会发这么一些补助物资,这也是她注册那天领的。”
二等补助。叶从心不是很了解学校的补助等级,毕竟这与她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她心里突然有些酸,丁香那么一个骄傲的人,每个学期的开端都要抱着补助回到宿舍,恐怕心里不畅快吧。她明明没钱,却要保持形象靓丽,往坏了讲就是一个“虚荣”。但是有几个人是能不虚荣的呢?
叶从心抱着她的补助物资,打算存到自己家里去。临走的时候,一个学妹忍不住好奇,支支吾吾地问:“丁香是决定要去莫老师那里读研了吗?”
叶从心回头望着她们。
“因为……她之前说不想读研,想直接工作。我们听说莫老师对学生的成绩要求也很高,所以……”
学妹说到这儿,脸有些红。言外之意很显然:丁香的成绩不够好,莫老师不该看得上她。
叶从心想起之前与丁香聊过推研的话题。她当然十分希望丁香能来到莫康手下,因为有她这一层关系,莫康是一定会破格录取她的。但是每次说到这个话题,丁香总会随意岔开。
可她从未明确表示过拒绝,从未说过她想直接工作。叶从心对她未来的安排,了解得甚至不如她相处得一般般的舍友。
……
补助物资的箱子被叶从心搬到了她的实验室去。打开盖子,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正是被叶从心写满了句子的横格纸——第一次星巴克的纪念。这张纸下面,有个u盘。叶从心鬼使神差地将它插/入自己的电脑。她觉得丁香一定隐瞒着什么,而u盘这种保存信息的东西中,也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u盘中有个文件夹叫“毕设”,叶从心点进去,当她看到里面的子文件夹标题的时候,脑中“轰”的一声。
那个文件夹叫“罗莎琳德-机器学习”,里面有叶从心的论文,甚至有从她电脑上拷贝的一些工程。这个文件夹里还有个开题报告,里面已经写上了内容,正是从叶从心的论文中扒出来的一部分。
丁香申请的毕设导师与叶从心不在一个研究所,两个所的交集非常至少。只要叶从心想原来一样,对丁香学业上只管大块不问细节,那么她的毕设内容将完全不会被莫康和叶从心所知。
叶从心盯着这个文件夹,觉得有些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