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东北之行算是功德圆满, 但回家之后,叶从心一直有件心事放不下。
陈大。这个曾经对她产生过杀心,并且真的付之行动了的男人。是他为叶从心和陈秋糖准备了大米等土产,也是他骑着三轮摩托车, 将她们送到火车站。最后与他告别的时候,他在火车站望着她们进入检票口,在人群之中久久驻足凝望的身影, 一直让叶从心感到说不出的奇怪。
她已经将陈大的事情告诉了丁香,即便丁香无法为她分析出什么结果,至少也能帮她排解一下恐惧。她躺在床上盯着手机,丁香一个小之前说去医院给爸爸送饭了, 现在差不多该回来了。
在等待丁香忙完的时间里, 叶从心重新回忆了一下陈大的所作所为。
在与五花团聚之后,孩子们说, 他们之所以会赶到这里来迎接, 是因为看到很大骑着摩托车出村。他说是来找陈秋糖, 同时告诫孩子们千万不要跟去, 那里有警察可能会开枪, 危险。叶从心当时马上回头巡视山林, 那满目的绿色成为陈大完美的伪装,然而还是被她发现了。她看见陈大以惊人的速度从远处得以棵两人合抱的古松后溜走,向着山下跑去。
他跟着陈秋糖一路,除了尾随却什么也没有做。除了看顾、保护陈秋糖,她想不出陈大此行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了。
临走的那天上午, 陈大拎着土产和给陈秋糖买的绿豆糕再次上门,他根本没有在意陈秋糖对他表现出的前所未有的冷漠。他让陈秋糖去山上看看陈春花的墓,来一趟总不能连自己亲娘都不看一眼。陈秋糖原本是坚决不去的,她虽没给出不去的原因,但是抿着嘴唇一直站在叶从心身边,心思早被人看穿。
叶从心认为陈大并不敢对醒着的她如何,如果他真的那样大胆,就不会在对自己下手之前还念叨着要自己不要怪他——就像是在祈求原谅一样。他还是有点良心的。于是,叶从心将陈秋糖打发到山上去了。
陈大是有事情想和她谈。他说想把陈秋糖买回来,让她出个价。
叶从心问:“你能出得起多少钱?”
“你先出价。”
叶从心开价十六万,比当时村长给她的价钱翻了一番。她以为陈大会怒,骂她用孩子赚钱,但是他居然只是沉默。陈大皱着眉,低头望着自己的鞋,那认真思考的样子果然像极了陈秋糖。
“成。咱先给你一半价钱,剩下的佘着。咱给你打欠条,你要是还不信,拿咱家的地押着都成。”陈大突然苍老了许多,像个疲惫的老父亲。
但是叶从心当然没有与他成交,监护权不是能买卖的。
手机振动了一下,是丁香回来了。
暖香:你说,你觉得陈大可能是甜甜的……
一叶知秋 :这个猜想很大胆,但是结合之前甜甜的梦话,我觉得不是没可能。
暖香:我想了一路。确实很奇怪,几个月前他虽然也不想你带甜甜走,但好歹没有又杀人又押地的程度。尤其是,他居然能一次性出八万,看来他并不是没有赚钱的渠道,而且为了攒钱买甜甜,连自己手上的病都不去治。有点……
一叶知秋:有点什么?
暖香:变态了。
一叶知秋:几个月时间,他会因为什么而变态呢?
丁香说,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亲情。叶从心沉默了,亲情这东西,大概是她最看不懂的。丁香便给她讲了自己的一个例子。
从高中开始,她就选择了住校,因为路途遥远所以约莫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到了大学则更甚,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每次刚回家的时候,尽管弟弟还是那样的惹人厌,但她的妈妈都会变得特别可爱。妈妈会做她爱吃的东西,会让弟弟把电视遥控器让给她,会教训弟弟多向姐姐学习。当然,这可爱也只能持续一周,一周之后,一切都会回归原形。
同样是亲人,弟弟却有所不同。不论分别多长时间,不论在分别的时间里他从丁香那里要过多少钱,再相聚时他仍然想要占姐姐的便宜。
她曾经说过的,母爱是人的本性,便是如此。能够使人改变自己的三观,甚至变态的,也只有母爱这样浓烈的亲情。
叶从心听完这个例子,对陈大的疑惑竟全被对丁香生活的想象所占据。她想起,现在丁香回家刚好超过一周了,她在家中又变成了一个小保姆。不心疼是不可能的,但是丁香从来没有和她具体倾诉过自己在家中的遭遇。丁香给她发来的,是自己拍下的海港照片;是路边沿着栅栏努力生长的野生丝瓜;是她围着纱巾带着遮阳帽,穿着无袖裙子露出两条莹润的胳膊,与朋友的大笑合影;是她房间里贴了满墙的奖状。
她与叶从心分享的,永远是积极的东西,所以叶从心不与她提起任何可能让她难过的话题。
叶从心想了半天情话,红着脸在手机上写:我倒是还知道一种可能让人变态的原因。
暖香:我猜猜,我们是不是想到一起去了。我们同时用语音说吧,说完再听哦!
叶从心说:“爱情。”
丁香说:“比如现在的我和你。”
叶从心倒在床上,过度柔软的床面仿佛大海,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将她送到丁香的身边。
……
丁香的话让叶从心一直埋在心底的一个恶意猜测浮了出来。母爱一般炽烈的感情,作为陈秋糖的舅舅,为什么陈大会有呢?她忘不了陈秋糖在医院时说出的梦话。她所称的,打她也打妈妈的“爹”,难道只是她对父亲的单纯幻想吗?
叶从心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去做亲子鉴定。当然,是对陈秋糖和陈大的。她的小塑料袋里装着陈秋糖的牙刷、头发,另一个里面则是她从陈大衣服上偷偷摘下来的一根头发——这根头发花白,想必是他的没错。
然而她得到的结果却是:两人并非亲子关系。叶从心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叶知秋:你看,你龌龊了吧?
暖香:明明是你故意引导,是你龌龊!
某天她和陈秋糖坐在一起,看到中央台的新闻上播出的沧头市特大打拐案。以三福阳光为首的几所福利院被取缔,五十多个孩子被救出,仍有十余个孩子失踪,公安机关仍在继续搜索。这条重大新闻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陈秋糖所拍摄的照片传遍了互联网。
据杨正林说,这个案子牵涉甚广,陈各庄村和平家屯村的村长都获了罪,他们作为基层干部,居然做自己村里孩子的买卖。五花的被拐,曾经被到镇上买酒的陈大目击,村长为了让他闭嘴,给了他十万块钱的封口费。
原来那八万块钱,是这么来的……
用别人家孩子的被拐的脏钱去买自己家的孩子?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亲情啊。叶从心颇感世态炎凉,可是沉下心来想想,如果有了那脏钱就能夺回自己家的孩子,又有多少人会做出和陈大一样的选择呢?
丁香说的好,这就是人性/吧。叶从心决定还是不将这个插曲告知陈秋糖。
叶从心更在乎的是另一件事。当她看到通报落马的涉案官员名单中,镇长的名字赫然在列时,就知道她要忙起来了。沧头市的领导班子基本换了一拨,而她之前拜托杨正林帮她疏通的关系,当然也就毫无用处了。一想到自己又得去东北,在新领导面前装孙子,叶从心不由得宽面条泪。
没几天,叶从心接到了杨正林的电话。
“叶子,台里最近给我批了假期。我就想到啊,刚好甜甜现在还没上学,你要是有空可以带她来找我,没准能联系到纪录片频道的同事带着她去外地玩。”杨正林显然对我们的小天才非常重视,甚至已经将她看做了自己的徒弟,这争着为人师表的架势倒是跟杨程程很相配。
叶从心当然满口答应,把孩子扔去养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杨程程假期没事干,我让她带甜甜去找你。”
杨正林:“……噗。”
叶从心:“……噗。”
两人“噗”完了,马上强行忘掉那个双马尾的妖精程程。聊了几句,杨正林又说:“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帮你打点了一下新上任的沧头市领导,你招标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
正义之林大哥!你是不是大天使啊!
剩下的假期时光,于叶从心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假期。她成功拿下了招标,多亏一脸病怏怏的样子,躲过了不少应酬。紧接着八月,又去了日本开会,给陈秋糖买了个写着“助けて”(救命)的咸鱼手机链。为什么买咸鱼样式的呢?因为那死鱼眼真的太像她了……
但不管多忙,不管在哪里,她每天都要抽出至少半小时的时间来和丁香视频聊天。
每天早上或者晚饭前,是她们约定的联络时间。丁香每次开启手机视频的时候,永远走在外面临海的公路上,她的左边会是长长的、蜿蜒看不到尽头的路边绿化带,右边是车行道,有时会看到游客骑着城市观光自行车唱着歌呼啸而过。再远处,是碧蓝的大海。
丁香会和她聊些非常无聊的琐事。实在觉得自己讲得很无聊的时候,丁香会脸红,然后发现叶从心在盯着她笑,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而举起手机转圈圈。看着天旋地转的海景,叶从心薄弱的平衡系统会受到暴击。
丁香最喜欢穿的就是纱制的连衣裙,但一定要骚气地将格子衫挤在腰上,她说这样可以显出她的细腰,而遮住她胖胖的屁股。她那样子真的诱人,叶从心隔着手机屏幕都仿佛能味道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洗衣皂香气。也无怪乎常有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小青年们会对着她吹口哨了。
“你胆子很大哦,敢请我旁观你是如何勾引男生的。”
丁香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两手撑在身后,曲着腿,用光裸白皙的膝盖将手机夹在两腿之间,说:“勾引他们是手段,勾引你才是目的。”
丁香的朋友圈里从未提到过她父亲的病。有的时候,叶从心可以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焦虑,她希望丁香可以在她面前焦虑得更多一些,但也知道这件事不能逼她。终于有一天,大概是九月初,马上要返校开学的时候。丁香在视频聊天的最后阶段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出什么事了吗?”叶从心不能不问。
丁香忍了好久,最终关了视频,打字告诉她:爸爸的医药费报销总额度超了,她现在有点难办。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过渡章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