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每隔三四天按时过来给曹淑看病, 不多话, 偶尔改方子,看完病便走,神色也冷淡。他瞧着就不像是多话的人, 不说话别人也不觉得奇怪, 每次他过来, 王家的侍女便忍不住偷偷瞧他。
这就是世子生前常往来的那位谢家公子, 像个神仙似的。
谢景坐在堂前,给曹淑切了脉,将改过了方子交给了侍女, 问道:“近两日吐过血吗?”
侍女摇头, “好些日子没吐了。”
曹淑望着谢景, 神色有些漫不经心,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景点了头,对着那侍女又吩咐了几句, 他起身收拾案上的药箱。手刚放进去,没留神,手指给什么尖锐东西刺了下,疼痛感传来, 血渗了出来,他背对着曹淑突然浑身都僵住了。
很久之前的一天夜里头,王悦来找他,瞧见他手指上渗出来的血,慌慌张张跑过来, 低头就含住了他的手指,一口一个“谢大夫”,“我能笑你吗?”,少年凑近了,热气喷在了他脖颈中,那双眼睛浮现在谢景的眼前,手指上的血正在往下滴,谢景忽然觉得疼,站在原地没了动作。
没人知道谢景在干什么,他突然就站在原地不动了,就连曹淑也看向他,谢景浑身上下笼了层瞧不分明的气息,他孤身立在那药箱前背对着所有人,手上的血一滴滴砸在药箱里头。
没人敢上去打断他,他一个人站着。
谢景缓慢地卷回了手指,收拾好东西,走出了大门。
曹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侍女将熬好的药呈上来,她轻轻抬手挡了下,侍女端着药退了下去,她望着远去的谢景没说话。
谢景没瞧见过王悦的尸骨,那场火烧得太大,什么都没剩下,王家人草草处理了王悦的后事,拿红纸包了残骸,葬在了建康城外的郊陵。谢景去过那陵墓几趟,也拆开那红纸包,几枚烧黑了的骨头滚落在草地上,没了动静。
长街昏暗,谢景想着这些事,夜风吹在他脸上,他兜了一袖子冷风,冷意一点点钻进来。
他无比地思念着故人。
次日一大清早,王家有人上门送信,说是夫人又吐血了,教谢家大公子上门瞧瞧。
谢景一夜没睡,倒也没说什么,收拾了下东西赶了过去,一进去却瞧见曹淑坐在堂中神色无恙,他顿时明白过来,曹淑是想见自己一面,她没吐什么血,她的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上前按例给曹淑切了脉,询问了近况。
曹淑望着他许久,忽然道:“当年你救了王悦,我还记得这事,为这事你落下了残疾,后来腿怎么又好了?”
“治了。”
“这样。”曹淑点了下头。半晌她又道:“他喜欢骑马,当年他在建康闹市骑马,为了快活不要命,我骂了他许多次,他性子太野我管不住,后来王导同他说,若是出了事,你死了便死了,平白害了他人性命,他觉得很有道理,就去城外骑。”
曹淑说着话望了眼谢景,“他出了事,连人带马摔下了山坡,有人瞧见你拽住了他的马,你把他推下了山坡,他拽住了你,你们两人一齐摔了下去,王家找着人的时候,他没受什么伤,倒是你伤得重,我信了那人的话,没有救你。”
谢景没说话。
曹淑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你没推他,你救了他,摔下去的时候你把他护住了,你落了残疾,我心中有愧,又不想你们再有什么瓜葛,派人上门给了你一大盒金银,王导说你不会收,你收下了。王悦撞着了头,醒过来忘记了谁救了他,我同他道没瞧见别人,他也信了。”
曹淑望着一直没说话的谢景,“头一回你找上王悦,王导同我说,你怕是记恨王家,你这些年双腿残废,日子确实不容易。他派幕僚上门想劝你大事化了,你没答应。”
谢景依旧没说话。
曹淑道:“你害了他。”
谢景没有多余的反应,望了眼曹淑。
曹淑道:“如果不是你,他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下场,他若是回头了,他如今还是王家的世子,还是我的儿子。”她似乎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他跪在地上,我抱着他,他一直在吐血,我让他认错,他抓着那块该死的玉不放,血吐到了我胸口,一直往下淌。”
谢景闭了一瞬眼。
“想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曹淑望着谢景的样子,低声缓缓问道:“疼吗?我儿子那时候很疼。”
谢景没说话。
曹淑多打量了一会儿,没再搭理他,起身披了绒白衣衫往外走,今日外头日光正好,她从案上捞了盒鱼食,去外头池子喂鱼。侍女跟了上去。
谢景一动不动良久,放在案上的手终于极轻地颤抖起来。
曹淑在池子边喂鱼,老侍女在一旁给她端过来杯热茶。她伸手接了,往池子里头抛了点鱼食,鱼一下子朝她涌过来。曹淑瞧了一会儿,低声道:“夫妻感情老来都是要淡下去的,年轻时多说了些海誓山盟,全都作不得数。”
老侍女望着她,“大小姐,小心身子。”
曹淑抬手摸了下头发,原以为又能梳下一大把头发,可松开手时却只有一两根头发蜷在手心,曹淑望着自己的手,良久都没说话。
日子久了,确实是能摸出点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曹淑:看在老娘头发保住了的份上,下章告诉你我儿子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