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容要说句实话, 混迹江东这么些年, 他见过的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数不胜数,他还真没有见过像谢陈郡这样的人。
乱世嘛!汹汹洪流里头看人间夫妻所谓真情,人间百态, 耐人寻味。平时说的是恩爱夫妻到白头, 一有事儿终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嗟叹归嗟叹, 心里都知道这才是人生常态。见多了同林鸟各自飞,王有容便觉得谢陈郡此人待王悦确实有几分意思。
谢景哄王悦那就哄小孩子似的,极有耐心, 摸摸头, 抱着亲一亲, 王悦便什么脾气都没了。
王有容望着那夜色下的两人, 极轻地叹了口气。无怪乎王导忧虑,王悦确实太容易被谢景拿捏了, 都是倾轧过朝堂的人,人心之险恶,没人比王导更清楚。
更何况,对方是谢陈郡, 王有容觉得,这位才是建康城真正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尊大佛啊。历史的洪流去向何方在一开始便露出了端倪,各路风流人物你方唱罢我方登台,看看谢陈郡,谁知道将来不是名不见经传的谢家坐镇这东南江山?
大势如此, 这便很需要人仔细斟酌了。
琅玡王家。
回到王家后,王悦躺在床上睁着眼,眼中没有丝毫的睡意,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着又是一夜到天明,他忽然掀开了薄被子翻身下床。
王有容本来都打算去睡了,忽然瞧见院子里大步走出个人影,定睛一看,王有容心里忍不住想骂人,精神气十足的王悦他又起来了!
王有容顿觉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么些天他真没睡过一场好觉!
王悦穿戴整齐,面无表情地坐在堂前绞着布洗脸洗手,洗完把布把水盆子里头一甩,溅起一圈水珠,他起身就往王家大门外走。
大半夜枕着小姑娘胳膊睡觉的陶瞻睡梦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他睡眼惺忪地抬起眼皮看了眼怀中那小歌姬,意识混混沌沌的,“怎么了?”他揉揉那小姑娘的手,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乖,让我再睡会儿。”
捂着胸脯吓得不轻的小歌姬没说话,推了两把陶瞻,颤着手指向一个房间,陶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吓得蹭得一下捂住了胸口从床上弹了起来。
漆黑的房间里,王悦拎着盏灯坐在床头,淡漠地问了句,“醒了?”
陶瞻呆了片刻。
“王长豫你有病啊!你大晚上你有病啊!你出去出去!出去!”陶瞻声音都变了,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你要干嘛?”
“我要去豫州。”王悦开口道,声音云淡风轻。
陶瞻眼珠子都快出来了,他掀开帘子看了眼窗外,外头漆黑一片,他脸色一黑,真是名副其实的三更半夜活见鬼啊!他扭曲着脸看向王悦,“现在?你现在要去豫州?”
这个点!鸡都没叫!狗都不往街上跑!
“嗯。”王悦将手里头的衣服随手抛给紧紧抱着被子的陶瞻,“穿上,走了!”
陶瞻看着那个往外走的身影,脸色顿时更黑了,想骂句什么,憋在胸口半天,差点背过气去。
顿了半天,他猛地抓起衣裳往身上套,“王长豫,你是我祖宗!”
陶瞻出门的时候,同样惺忪着睡眼的郗璿手里头已经牵着马了,她也是一步一点头的困倦样子,在她身后不远处,一身淡褐色常服的王悦低头摸着马的鬃毛,时不时抬头望向西方天空,清秋时节,月落乌啼霜满天。
三人没带多少侍从,统共就二十多人,一齐在夜色中往豫州平西将军府而去。
谢氏府邸。
谢景垂眸看着手里头刚收到的信,手指微微用力,将信缓缓揉成了一团。
那报信的侍从心中一凛,低声问道,“大公子,要派人拦下王家世子吗?”
“我拦得住他?”谢景反问了一句,语气是难得的低哑淡漠,“派人跟上他,沿途别再出上回荆州的事,明日给琅玡王家递张帖子,便说是徐州长史谢陈郡求见王丞相。”
“可……可若是如以前一样被退回来呢?”
谢景眸光微微一暗,低声淡漠道:“王悦如今人不在建康,给王家人的情面,便留到这儿为止。”
本来就在王家受了不少难堪的侍从猛地看向谢景,心中顿觉大快,他低头平静地拱袖。
“是。”
次日清晨。
谢景在秦淮河水边的水榭阁楼中见着了王导,他一步步走进去,望着那位坐在席位上悠闲赏看江澜景致的大晋权臣第一人,饶是他,也觉得这一面见得确实不容易。
王导闻见脚步声,回头看他,打量了一会儿,忽然便笑了,确实是风仪整秀,名不虚传,“无须多礼,坐。”他点头招呼谢景坐下。
谢景看着他,低身坐下了,两人之间仅仅隔着一张桌案。案上摆了几只青瓷杯子,浅浅的瓷盘里摆着一枝银色秋桂。
王导微笑着望着谢景,温和道:“我一直记得你,你是咸和六年的太学学士,长豫小的时候,我偶尔顺道去太学接他回家,老是见着你。”
谢景点了下头,“丞相夫人怕是对我印象更为深刻。”
王导轻轻挑了下眉,打量了谢景一会儿,有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曹淑。谢景的腿是怎么伤的,之前林林总总的一堆事儿,他当然清楚,这些年一直揣着明白当糊涂罢了,却不料谢景会主动提及。他低声笑道:“我家那位夫人年轻时脾气便不大好,疑心又重,平生就得了一个儿子,恨不得天天护在怀里,这若是过去因为长豫的事闹了误会,还望谢家公子多海涵。”
曹淑确实不喜谢景,其实她也不是针对谢景,她失去过一个孩子,故而所有的心血与感情全倾注在了王悦身上,除了谢景外,从前王悦小时候,那些接近王悦的人,她几乎没一个看的顺眼的,总觉得这些人不是想攀附王悦便是要害王悦,连司马绍都不例外。
曹淑确实是不止一次在王导耳边念过那位谢家长子心术不正,让王导去处理一下。导不知道谢景此时提曹淑是打算干什么,同他算一笔旧账?他抬眸望着谢景,脸上的笑意不减,“从前若是我家夫人气量小,冒犯了,我替我家那位夫人给谢家公子赔个不是,妇人家不懂事儿啊,谢家公子可别笑话。”
“不至于。”谢景望着王导,低声道:“丞相多虑了。”
王导压低声音道:“也还望谢家公子也别记恨她。”
“如何会记恨?我只望着夫人不厌恨我。”谢景说的很慢,一双眼静静望着王导。
王导看了会儿谢景,低声笑道:“哪里能说是厌恨?我家那位夫人怕是与你不甚熟识,她待外人皆是如此,谢家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滴水不漏,确实是倾轧朝堂几十年的东晋第一人物。谢景望着笑晏晏的王导,没说话。
屋子里静了片刻。
“丞相与夫人伉俪情深,令人钦羡。”谢景望着王导缓缓道。
王导笑了下,“我们这一辈都是战乱里头过来的,鲜少谈情深不情深,恩爱夫妻会反目,冤家也能欢喜到白头,世上感情诸端变数,不必强求,我们一把年纪的人经历的多了,知道最要紧的终究是合适。乱世里头连狗都知道要找个安稳地方窝着,谢家公子你说是吧?”
谢景眼中有片刻的波动,他没说话。
王导抬手给谢景倒了杯茶水,亲手递到了他手边,他不打算和谢景饶,谢景是个聪明人,他温和笑道:“谢陈郡啊,琅玡王家子弟后人为这中原天下也算是死而后已,王家便只有这一个世子,一家老小还要指望着他,你放过他成吗?”
王导抬头看谢景,似乎是开玩笑般笑着,“算是可怜我这从未尽职的老父亲?如何?”
场面瞬间静得滴水可闻。
王导轻轻将那那杯茶水放在了谢景的手中。
谢景望着王导良久,终于开口缓缓道:“丞相此生为大晋江山倾尽心血,没有丞相大人,便没有如今的江东。”
王导迎着谢景的视线,脸上的笑依旧温和而从容,像是在打量一个他很欣赏的后生,“你这么说,便是愿意了?”
谢景终于平淡道:“我不愿意。”
王导摸着杯子思索片刻,“为何不愿意?”
“我不识大体。”
王导极轻的一顿,愣了片刻,“什么?”
谢景本就没打算遮掩什么,他从前愿意忍让,不是因为他谢家大公子识大体,只是因为他愿意而已。他如今不愿意,也只是简简单单因为他不愿意了。世上之事没这么简单也没这么复杂,于他而言更是如此,他活了两辈子,死都死过了,他比谁都知道人活一辈子其实没多大意思。
王家缺个传宗接代的嫡长子,谢景只觉得,那又如何?
人活百年,就单单为了给家族生个儿子传承香火,未免太荒谬。这千百年来的江山,无论多风流的家族与王朝,终要被雨打风吹去,琅玡王家千百年后也不过是月下荒冢,旧时传说,香火延绵本来就是个笑话。人间一个孝字,当是清白为人,清白做事,这才是真正的不辱家风。
谢景看着王导,轻轻搁下了手中的茶,不打算同王导说这些,太不容易才能见上一面,他转了话题,决定说些正事。
“丞相,世子是个念家的人,于他而言,夫人与丞相都是他极为重要的人,他永远是个琅玡王家人。丞相对他寄予厚望无可厚非,但手段过了,便是摧折,这些事本不是我一介外人有资格指摘的,但我确实看着太心疼。丞相想教他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却不知道你的儿子重情重义,他不是你我这般人,丞相这是在送他上绝路。”
王导看了会儿谢景,“识乾坤之大,方怜草木之青。”他低声缓缓叹道:“他毕竟是我儿子。”
他毕竟是我儿子,他得壁立千仞;他毕竟是我儿子,我到底不会害他的性命。王导望着谢景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谢景望着王导,静了许久,他忽然笑了下,他确实觉得太可笑,他轻笑着问道:“丞相,过去这么些年了,不知丞相还记得淳于伯吗?”
王导的手忽然一顿,望着谢景的视线有一瞬间的变化,静了很久,他淡漠问道:“你上哪儿知道这名字的?”
“当年江左第一冤狱,若不是被压下了,本该是天下人人皆知。”
王导望着谢景良久,第一次有些认真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他笑了下,“你既然知道了,便该清楚此事干系重大,也该知道所有人皆有苦衷,所以我说这江东太平,确实来之不易,除此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愍怀二帝已经身亡,先帝也已经去世,刘隗远降在胡羯后赵的账下,此事确实是该过去了。”谢景静静望着王导。
王导轻笑道:“王悦不是我,如今也没人是淳于伯,不能相提并论。”他扭头看向外头的秦淮河,不知不觉天就暗了,暮光下,河水粼粼,有人站在渔船上撑着竹竿一下又一下往前划,两岸枫叶红似火。
王导看了会儿秦淮风光,扭头看向谢景,淡笑着轻声道:“你走吧,一月后王家世子大婚,谢家公子若是赏脸,可以来王家喝杯酒。”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
谢景看着王导,良久,他终于极轻地皱了下眉。
平西将军府。
七八骑卷过长街,在门前一把狠狠扯住了马缰,风中数声马嘶。
王悦翻身下了马,陶瞻郗璿随之下马,一行人立在府门口,抬手摘了斗笠。
正在院子里翻着账本的祖约抬头望去,有下人匆匆忙忙跑进来。
“将军,外头有人求见。”
祖约烦躁地甩了下账本,“又是那群什么杂号将军什么的?!不见不见!说老子病了,他们爱如何如何,爱杀人放火爱奸淫掳掠由他们去!他们反正也没把老子放在眼里!”
下人忙打断了碎碎念的祖约,“不是不是,小将军,是京师来的人。”
“京师来的?”祖约一顿,扭头看向那下人,狐疑问道:“谁啊?”
“琅玡王家世子王悦,广州刺史之子陶瞻,还有安西将军之女郗璿。”
祖约顿时将一双圆眼睛瞪大了,圆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可置信,那下人正想问要不要即刻将人迎进来,祖约猛地站了起来,“你愣着干嘛?快去把门堵上!赶紧去把门堵上!这群人上门绝无好事!”
“祖约!”
扬长而入的陶瞻走在最前头,对着祖约招了下手喊了声。王悦跟着陶瞻闯进来,随后便是甩着只布袋子的郗璿。
郗璿一见黑着张脸仿佛被人刨了祖坟一样的祖约,顿时笑开了,“祖小将军!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