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辗转反侧的王悦披了衣服往外走, 他站在乌衣巷婆娑树影下, 不远处便是谢氏的府邸,他看着那燕尾飞檐,一直看到了天色将明。
他到底也没走上前去敲门, 天快亮的时候, 他退了两步, 负手低头缓缓往回走。
谢家庭院中。
谢景立在窗前写了一夜的字, 忽然听见敲门声响起,他执笔的手微微一抖,抬头看去。
青衣的侍从走上前朝他行了一礼, “大公子, 王家世子来过了。”
“他人呢?”
“走了, 在外头站了一晚上, 没进来。”
谢景眼中有轻微诧异一闪而过,良久, 他缓缓地搁下了笔。
郗璿搬入王家的那日,乌衣巷的公卿贵族全都知道了。郗家大小姐排场真是不小,光是箱子就带了两百多只,侍从从秦淮河一直排到王家大门前, 她入了王家,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将东西搬到王悦院子里头。
王悦中午从尚书省回来的时候,望着那水泄不通的院子,整个人都懵了。
“王长豫!”
一道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悦回头看去。
郗璿冲上前, 一把拽住了王悦的胳膊,“你没事吧?我听说你淹死在汉水里头了!你没事吧?手如何了?”
“没事,没事。”王悦忙往后退,将自己的胳膊从郗璿手里扯出来,结果刚扯了一半郗璿又狠狠抓住了,手腕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锐利至极的疼痛,他猛地呼了口气,“松手。”
郗璿忙反应过来,“抱歉啊,我给忘了,你没事吧?”
王悦哪里有闲心同郗璿叙旧,看她这脸色便能瞧出来郗大小姐过得分明是很滋润,哪里像是记挂他死活的,他轻轻甩了下手,“这怎么回事?”他指了指自己那连门都快封住了的院子。
“我搬过来与你同住啊!”郗璿刷一下抖开衣摆坐在了一只箱子上,“你父亲请我来的,说是我愿意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正愁没地方住,这不是正好?”
王悦扭头看了眼那一院子箱子,又看了眼翘着二郎腿的郗璿,嘴角一抽,几日不见,郗大小姐的脸皮那真是厚到堪比老城墙,铁刷子都刮不开。他好整以暇地抱手看了会儿,问道:“瞧你这架势,你今晚是打算和我睡一间房?”他扫了眼那正往自己屋子里搬东西的侍卫,“住手,等会!”
“别理他!继续搬!”郗璿冲着那侍者喊道,她转头看王悦,“有何不可?君子坐怀不乱,你作风若是正派你怕什么?”
王悦嘴角一抽,扭头便往院子外走。
郗璿眉头一跳,忙从箱子上站起来,“王长豫你哪儿去?!”
“屋子留你了,我这种小人睡书房。”王悦摆摆手,回头看了眼郗璿,“惹不起你,我走。”
郗璿嘴角一抽,刷一下提起裙子便追了上去,“王长豫!你回来!”
王悦回头看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王悦耐了闷了,你说若是郗璿喜欢他,那她折腾便算了,可郗璿分明瞧不上他,这一出又一出的戏到底演给谁看?
郗鉴?王导?女人心真是摸不透。
郗璿拦在了王悦跟前,忽然笑开了,“听说你最近遇着点麻烦?这么着,王长豫,我也遇着些麻烦,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你要什么?”
郗璿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我要嫁你。”
院子里忽然一阵诡异至极的安静,王悦看都不想多看郗璿一眼,抬腿便往外走。
“回来!”郗璿伸手拦住了王悦,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叠书信,她摩挲了下,书信刷一下展成了扇形。
郗璿负手站在王悦面前,扬眉笑道:“我郗家人说一不二,一言万钧。”
王悦终于正视了她一眼,他略带疑惑地抬手从郗璿的手中捞过那叠书信,随便抖开一张看了眼,刚扫了一眼,他便震住了。
这字迹他认识。
王悦能不认识吗?这分明是他的字迹!
又仔细一瞧内容,饶是王悦镇定,他也彻底震撼了,这是封情书啊!
言语之间满是款款深情,一字一句将心事娓娓道来,这是封写给郗璿的情书啊!
王悦愣了片刻,忙拆开其他的书信,无一例外全是他的手笔。落款行云流水的“王长豫”三个字差点没亮瞎他的眼睛。王悦抬头看向郗璿,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愣住了。
“这绝不是我写的。”王悦忙撇清自己,他肚子里这点墨水,绝写不出这种酸掉牙的东西。他粗略地翻了遍,这些书信最早有四五年前的,最迟有近三月的。
将近五年,书信不绝。
有个人,装成是他的样子,给郗璿寄情书,一寄许多年。
哪个孙子缺德成这样?
“我知道不是你。”郗璿却是颇为淡定,他伸手将那书信拿回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悦,“记得吗?多年前的乞巧节我不是和你在街上打了一架,你走之后,我父亲逼着我给你写信致歉,我便写了一封,不久后我收着了回信。”她扬了下手中的书信。
王悦顿住了。
郗璿盯着王悦笑起来,“我见过你的字,光说形意,确实是江东一绝,王家一板一眼教出来的人,底子摆在这儿,一般人还真学不来。我研究过你们两人的字,笔触几乎毫无差别,若非亲近之人,绝不至此。他也是个王家人。”
“你什么意思?”王悦看向那一沓书信,又看了眼郗璿望着那书信的眼神,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是?”
“嗯,我瞧上他了。”郗璿望着明显反应不过来的王悦,眯眼点了下头,她扇着书信在掌心狠狠拍了下,“我来江东前想过了,他一直装成你,估计身份地位不高,兴许是你王家的仆从侍卫,又兴许是个糟老头子,也可能是个女人,她玩我呢!”郗璿说着话自己都笑起来,她眯眼望着那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柱,低叹道:“王家人啊,真没一个是好东西。”
王悦终于明白了,“你在找他?你来王家是为了找他?”
郗璿扬头一笑,“是!”她抬脚踏上一旁的箱子,“你我心里头都清楚,郗王两家这婚事是铁定要办的,我上回可没骗你,我是真的想过要嫁你,这些书信我原打算一把火烧了。”郗璿抽了下那叠书信,忽然笑道,“可不是没舍得吗?我去武昌前,我便想我再找找他,若是还找不着,我回家收拾东西嫁你!”
王悦望着郗璿那副昂然样子,嘴角终于抽了下。
郗璿望着他的神色,收了书信负手笑道:“你放心,若是最终我真的嫁了你,该断的我自然会断了,这点道理我郗璿还是懂的。”
“我不是这意思。”王悦望着郗璿,记起了郗璿那人尽皆知的恨嫁之心。
如今想来他才终于明白,京口的郗家大小姐这些年为了等一个人,装疯卖傻活成了个笑话,可那人终究也没有来,她还想等,可家族重担却压在了她肩上,她等不及了。
王悦望着面前一脸无所谓的郗璿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可以帮你找找。”
郗璿盯着王悦。
王悦接下去道:“一码归一码,你刚有句话说得对,郗王两家联姻是必行之事,郗家要门第,王家要兵马,这事是死的。不过你与我之间未必。”王悦回身走到一旁坐下了。
郗璿走上前去。
两人一拍即合,王悦所说的话,全合了郗璿的心意。
“行!王长豫,那今后我与我这些价值连城的嫁妆,那就全托付于你了。”郗璿轻轻拍了下手上的信,一脚踩着箱子,身子撑着栏杆望向王悦,她低下头去,看了半天才笑道:“别教我失望。”
王悦难得觉得郗璿顺眼,他看了会儿,忽然问道:“若是我给你找着人了,真是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你怎么办?难不成这你也嫁?”
郗璿顿了会儿,负手冷淡道:“凑合吧,大不了我给他养老送终!”
王悦初听这一句,有些想笑,可心里头又念了几遍,却是慢慢惊心起来。
郗璿摸着腰间的笛子,忽然岔开了话题爽朗问道:“成吧,我的破事儿先放放,念在郗王两家往日情谊上,我今日便姑且先帮你一帮,说吧,你现在什么打算?”
“我有个主意,可以试试,不过得再找个人先。”王悦抚掌,“不急,我们还余有时间,你先去收拾东西,晚上我带你出门见个人。”
“成!”
离开院子后,王悦连饭都没顾得上吃,直接去找王有容,两人站在王家庭院水榭中同商量事情,王悦脸色很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传来一曲峥嵘琴声,原本低着头翻册子的王悦微微一顿,他回头望去,一片昏暗的天色,秋雁徐徐往南飞。
郗璿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弹琴,手拨了下弦,铮铮琴声顿起,有如青凤长啸。
王家后院大门口,鬼鬼祟祟地躲了个清秀年轻人,他倚着墙听着那琴声,听了许久,他终于缓缓地低下头去,一双沉默的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