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阔云低, 风平浪静。
船往京口广陵方向走, 一直去往建康城,王悦躺在船板上,垂着手晒太阳, 看了那江流一会儿, 他别开头望向远处淡淡的云山。
“我其实挺想不明白王敦他为何要反。”王悦缓缓道:“他这一反, 开了长江上游武将强藩凭陵晋室的先河, 自他以后,这一带真的要永无宁日了。”原本一直担心的事在一夜之间忽然真的发生了,王悦想, 王有容那书呆子有句话说的对,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即便算到结局, 也未必猜得到其间种种起承转合。
“他今年不会反。”谢景望着王悦,“时间不对。”
王悦闻声微微一愣, 扭头诧异地看向谢景,他忽然就想起来一件事。
这世上博古通今的,不止他一人。
……
王悦因为手受伤的缘故在路上耽误了几天,等他回到建康的时候, 王导与王敦决裂的消息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王悦一早就给王导写了信,早早有人候在建康城外接他,他掀开马车帘子,一瞧见那立在树下的人,他微微一顿。
“世子!”
王有容长身玉立, 一身的庸脂俗粉味道,隔着大老远,他一瞧见王悦,忙朝王悦用力地挥了下手。
王悦忽有种说不上的滋味,他还记得自己与王有容在京口不欢而散,如今再见,心中愤懑早没了,反而有些平淡的喜悦。他这趟也算死里逃生,许多事该忘便忘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建康?”王悦问了一句。
王有容发觉王悦没生气,似乎有些惊喜,他忙道:“几日前回了建康,听闻世子在武昌出了事,我心一直悬着。”
谢景从马车上下来,看了王有容一眼。
王有容似乎顿时想起什么事,对着王悦道:“世子,我们走吧,夫人给你做了一大桌子吃的,她头一回下厨,炉子都烧坏了四五只,夫人与丞相都在家里等着你呢!”
王悦顿时反应过来,忙问道:“我不在建康城这些天,我母亲没事吧?”
“也不知道是王敦账下谁传来的消息,说是世子你淹死了,丞相听完将桌案都掀了,他说王家世子没这么容易死。王家人不敢便同夫人提这事,夫人至今尚不明实情。”
王悦猛地松了口气,又问道:“我父亲在家?”
“在。”王有容回头招了下手,从侍从手里头捞过件披风给王悦递过去,“丞相去上朝时收着你的信,听闻你今日到家,他早早下朝回来了,现如今正在家里头等着,他早上出门前和吩咐我说是入秋了,风大,让我给世子带件披风,别冻着了。”
王悦接过了披风,诧异道,“他没生气?”
“丞相担惊受怕了好些天,哪里还有气?”王有容望了眼王悦。
王悦心情复杂,“他这些天怎么样?”
“面上倒是瞧不出些什么,不过心里肯定难受,那时候都说世子你死在汉水里头了,”王有容压低了声音,“收着你书信的那日,丞相一夜没睡,在你房间站了一夜。”
王悦听完了,没再说话。他如今才反省自己的莽撞,命就这么一条,他一死百了,留下这些人教他们怎么办?他母亲就他这一个儿子,他若是死了,曹淑后半生该如何过。
“世子,走吧。”王有容出声提醒。
王悦点点头,转身往王家的马车上走,刚走出去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
谢景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
王悦折了回去,一旁的王有容顿了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景。
王悦的心思倒是真的不在这里,他如今心中想着曹淑,抬头对谢景道:“我先回去了。我回家陪王导吃顿饭,晚上我去谢家?”
谢景点了下头,“手上的伤记得换药,别吃生冷辛辣的东西。”
“行!”
谢景看着王悦往马车上走,一直到王悦上了马车,他才扭头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依旧是缟素模样,君子风度不减当年。他拱手一行礼,“谢大公子,我家世子一事真是多亏你了,丞相让我多谢大公子,说是以后大公子有什么忙,王家能帮上的,谢大公子尽管开口,王家能办到的,老丞相能办到的,必当倾尽全力。”
谢景自然听得出王有容话中将他与王悦划清界限的意思,他看了会儿王有容,一直到王有容都有些警惕起来,他才平静开口道:“他右手伤了,没人看着他,他嫌麻烦不会按时换药,你提醒他两句。”
“手受伤了?”王有容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利索地翻身上马车的王悦,那副行云流水的样子,他压根看不出来王悦的手受伤了。王有容明显顿了下,回头看向谢景,温和地笑道:“这一趟真是要多谢大公子了。”
谢景没说话。
王有容不卑不亢地行礼告辞。自始至终,他也没往谢景那儿走一步,那样子分明是忌惮。
缓缓行驰的马车上。
王悦心中惦念着曹淑,和他挤着坐在一起的王有容不停地嘘寒问暖,他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点下头,“嗯”两声。
王有容瞧出王悦没把上回的事放心上,心中颇为庆幸,他更加殷勤地巴结起王悦来,就怕他一个不高兴与他算旧账。
王悦开始还搭理两句,后来发现王有容反反复复都是这两句,便没有听。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驰入了乌衣巷,朝着王家大门而去,马车拉了下缰绳,渐渐的,马车停了下来。
“谢豫章过世了。”
“嗯。”王悦随意地应了声,翻身下了马车,刚往前走两步,他一个激灵,他猛地回头看向王有容,“你刚说什么?”
王有容脸上似乎有些为难,许久才低声道:“谢豫章过世了。”
王悦顿时愣住了,“谢尚的父亲?”
“对,谢鲲过世了。”
王悦一下子竟是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才敢开口问,“他怎么死的?”
“听说是旧疾,抑郁而终,不过……”竺法深望了眼王悦,深深叹了口气,“丞相让我奉劝世子,若是能离谢家人远些,便离谢家人远些吧。”
王悦扶着车轩的手,忽然便狠狠一抖。他猛地拽住了王有容,“你说清楚!谢豫章他怎么死的?”
谢豫章,那是谢鲲,谢尚的父亲,谢景的伯父啊!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死了?
王有容被王悦拽一踉跄,开口道:“世子你别急,谢豫章之死与王家没关系,他确实是病逝,”他语气忽然便有些无奈,“不过这话我们说出去,那也得有人信才成,现如今建康城都传,谢豫章是王家人逼死的。所以丞相才教你同谢家人远些,谢陈郡虽同谢豫章没什么往来,但毕竟谢豫章是他亲伯父。”
王悦忽然顿住了。
回到王家后,王悦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武昌一行详细地与王导交代了,他按下了自己的伤未提,期间得知了两件事,头一件是司马冲还留在武昌城中没能出来,第二件是郗璿到了建康。
王导本想提一句王应之事,后又觉得无甚重要,又想起王悦与王应那些旧怨,便没有提王应。这些事算是过去了,王导还是那句话,人回来便好。
回来后的第一顿饭,王悦吃的魂不守舍。
王导在席间看了几眼用左手拿筷子的王悦,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他忽然开口道:“我刚在书房用你说郗璿前两日到建康了,我见过她,她说你同她在荆州见着了。”
“嗯?”王悦抬头看向王导,“什么?”
“你们俩的婚事,我同郗老将军商量过了,早晚都要办,不用拘泥于礼数,趁早办吧,不用等三个月后了。”王导看了眼曹淑,“你母亲也是这么个意思。”
王悦一开始走神了,真没听着王导说了什么,他扭头看向曹淑,见曹淑点了下头。
“这事你父亲说的在理,长豫你要听他的。”曹淑端起小汤碗给王悦盛了碗汤,“怎么磕着手了呢?这平日吃饭写字多不方便,我瞧啊,是该有个人跟在你后头照顾你,帮我好好管教你。”
王悦接过了曹淑递过来的汤碗,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抬头看向王导,“父亲,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想说便说啊!”曹淑闻声笑了下,回头看着王导,“瞧瞧,这出去一趟还客气起来了?”
王导笑了下,抬眸望着王悦,眼中却没多少笑意。
“我不会娶郗璿。”王悦放下了筷子。
曹淑手中的筷子忽然一顿,她诧异地问道:“为何?”
王导神色如常,他安抚般轻轻拍了下曹淑的手,开口道:“这些事吃完饭再说,小君,先吃饭吧。”
曹淑诧异地看了眼王导,“怎么回事?”
“我吃完饭同他仔细谈谈,没事。”王导望了眼曹淑,顺手给王悦夹了块东西,“吃吧,你母亲炖了一早上的鹿肉。”
王悦看了眼一头雾水的曹淑,怕生事,他闭了嘴没再多说。
一顿家常饭吃到最后,愣是一个人都不说话了。曹淑瞧着这对古怪的父子,一时也有些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晚饭过后,王家书房。
屋子里头除了两父子便没有外人了。屏风外头点着盏香炉,上头盘旋着乳白色的轻烟,屋子里弥漫着温和的安神香味道。
王导坐在上座望着下头立着的王悦,看了许久,他终于低声缓缓道:“你可是我唯一的嫡子。”
王悦望了他一眼,他低声轻轻捞起衣摆,拂衣而跪。
“儿子不孝。”
四个字平平静静,落地有声。
王导望着跪在地上的王悦,按着桌案的手顿住了。
过了许久,王导才开口道:“起来吧,我同你随便说两句,不打你不骂你,你跪下做什么?”他看了眼依旧跪着的王悦,开口道:“瞧不上郗家那女儿?”
王悦望了眼王悦,“我与她不是一路人。”
王导闻声缓缓道:“郗璿我见了,她对你赞不绝口,你们俩在武昌的事我听说了,我瞧你嘴上说虽她种种不是,平日待她却是极好的,至于她对你的印象,要我看也不错。”
“这不一样,我与她性子不合。”
王导深深看了眼王悦,“长豫,我同你母亲不一样,我觉得夫妻那就是冤家,不讲究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你们若是成了夫妻,以后吵吵闹闹的也挺好,家中多热闹,再生个一子半女的,这寻常的日子便有意思起来了。”
王悦忽然笑了,“说穿了一场郗王两家的联姻而已。”
“确实是联姻。”王导笑着点了下头,“可郗家那女儿着实不错,豪爽有英气,生的也俊俏,又恰巧与你是故交,你说联姻也好,说是缘分也罢,这确实是段好姻缘。你难不成真想跟个男人过一辈子?”王导说着话,抬眸轻轻扫了眼王悦。
跪在地上的王悦明显微微一动。
王导瞧他那副样子,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我知道他,是叫谢陈郡吧!从前见过一两面,我有印象,是个儒雅清正的世家公子,品性确实不错,不过残废了,如今是又好了?”
“嗯。”
王导点点头,“好了便最好不过了,不然倒是可惜,建康城这一辈的后生里头,他要数第一列。”
王悦听着王导夸谢景,居然还有些莫名的不自在,他顿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不骂我?”
“我骂你做什么?”王导嗤笑了一声,“我也二十多岁过,知道喜欢便是喜欢,我骂你有用?”
王悦原本都已经做好了被骂狗血淋头的心理准备,乍一听王导这意思,浑身均一松,他望着王导的眼神顿时变了,头一回见着这么善解人意的王导,王悦都开始怀疑了。
王导望着王悦那眼神,低头笑了下,伸手给王悦倒了杯茶,“说说看,喜欢人什么地方?我听听。”
王悦的眼神一下子更为怪异了,“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
王导大大方方地笑了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不上来?”
王悦冷静了一会儿,良久,他才缓缓道:“他挺好的,哪里都挺好的,脾气好,做派正。”王悦点了点头,望着王导略显不自在,顿了片刻,他不知如何想的,脑子似乎抽了下,脱口道:“嗯,床上也挺好的。”
“咳!”王导正抬手喝茶,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王悦躲得很及时。
“咳咳!”王导咳嗽着,抬眼古怪地看了眼王悦,他抬手又重重咳了两声,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听上去你倒是很中意他。”
跪在地上的王悦斟酌片刻,终究是坦白了,“我是中意他。”
王导脸上没什么波澜,淡然点头道:“你若是真的喜欢他,也未尝不可,他是正经世家出身的公子,样貌品性皆是上乘,倒是你性子懒散傲慢,配不配得上人家还要另说。”
王悦一听这话便愣住了,瞧王导这意思,他是同意了?他忍不住问道:“你确定?这事你没意见?”
王导抬手喝了口茶,说话依旧温温吞吞的,“我为何要有意见?你是我儿子,琅玡王家的世子,你喜欢谁,我都觉得好。”
王悦懵了。
王导放下了手里头的杯子,接下去道:“一月后你与郗璿的婚事,他若是愿意,王家还可以请他上门喝杯喜酒。”
王悦一直云里雾里,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什么?”
“什么?”王导淡然地反问了一句。
王悦猛地就明白过来了,却仍是怕自己会错意又开口问了一遍,“你刚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若是真喜欢那位谢家公子,我也不会拦着你,你只需娶了郗璿,诞下王家的子嗣,至于你外头另有什么人,我与你母亲不会过问。”
王悦没会错意,王导竟然真是这意思。
东晋的世家子成家立业后左拥右抱三妻四妾极为寻常,养娈童更是寻常,但正妻是必须要娶的,有且只有一位,除此之外,男人完全可以放心大胆跟别人厮混,想如何玩便如何玩,没人管得着你。王导的意思是要他娶了郗璿,至于他另外与其他男人鬼混,那属于他的私事,王导不会管。
王悦震住了,他知道王导这态度才是正常的,若是他说出“我要跟个男人过一辈子,就单单两个人过”,别说是王导,便是寻常百姓都会觉得他脑子有病。
王悦确实有病,他拒绝了。
“我怕是真娶不了郗璿,郗璿是极好的,人好,心地也好,可我与她确实没有缘分。有句话我不敢同我母亲说,我这辈子,怕是不会娶妻。”王悦低下头去,“儿子不孝。”
王导没了声音。
就在王悦觉得王导不会开口的时候,王导终于说话了,“长豫,我除了是你的父亲,也是这大晋朝的丞相,你除了是我的儿子,还是这大晋朝的中书侍郎,人活这一辈子,不能够总念着自己啊。”
王悦眼中一沉。
王导缓缓开口:“你伯父反了,于公而言,皇帝需要郗鉴来抵挡卷着烟尘汹汹而来的王敦,你身为臣子,替君主拉拢郗鉴是你的本分;于私而言,王敦叛了,如今的王家需要凭借另外的方镇强藩来稳住阵脚,你身为王家世子不敢推脱,于公于私,你都该娶了郗璿。”
王悦没有说话,袖中的手却是暗暗攥紧了。
王导看了会儿他,接下去道:“若是再说的深了些,王敦叛离晋室,他置江东百万黎民于何地?你光是念着自己高兴,也不管这些人死活了?如今唯有郗鉴能挡住王敦,而郗鉴的门第决定了他必须依傍王家才敢放手收拾战乱,王郗两家联姻,是必行之事。”王导看了眼沉默的王悦,“你若是想听我同你讲大义,我能同你说上一夜,其实你心里头都明白,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王悦忽然抬头看向王导,“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王导微微一顿。
“父亲,你信儿子一次,即便不联姻,我也能处理好这些事。儿子确实不能娶郗璿。”王悦抬头望着王导,一双眼平静至极,却又坚定至极,摆明了这件事他寸步不让。
王导看了会儿王悦,确实少年血气方刚,他淡漠问道:“你如何处理?王敦虽然尚未反,但荆州十万兵马依旧虎视眈眈,你一人去挡?你连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
王悦慢慢攥紧了手,平静地望着王导,“不试一试,如何知道做不到?”
“试一试?”王导轻叹了口气,“这事是寻常儿戏吗?你若是败了,王敦入京,江东大乱,若是胡戎趁机篡夺中原,你与我便是这千古罪人。这岂是你能试一试的?”
“父亲,相信我一次。”王悦一双眼极为坚定,无论王导如何说,他均是这一句。
父亲,请你相信儿子这一次。
王导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良久,他低声道:“即便要我信你,那也得你能让我相信才成,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这种不识分寸的样子,你教我如何信你?”
王悦眼中一沉。
王导开口道:“你既不想同郗家联姻,便是想着让谢家帮你,是吧?”王导看了眼被他说中的王悦,接下去缓缓道:“可我确实是信不过谢家人。说起来他们家在江东不算一品高门,门第平平,同王家也未尝深交,谢陈郡的作风虽然得我欣赏,可心思藏得深,看得出来和王家不是一条道上的,我毕竟比你多活了二十年,看人总比你准一些,我信不过他。”
王悦沉默良久,低声道:“我可以不用谢家人帮我。”
“那便只剩下你一个人了。”王导望着王悦,“长豫,我一直同你说这句话,量力而行。”
“父亲,你信我一次。”王悦抬头看着王导。
“你是我儿子,我如何不想信你?”王导低声道:“你是我的长子,唯一的嫡子,你的出生对于我而言,意义非凡。”王导似乎想伸手将王悦扶起来,手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收回来了,“你若是真想我信你,不是说几句话便成的,你得做到让我信你,此事关系重大,换成你是我,你能信你自己吗?”
王悦沉默很久,抬头平静道:“此事若是我败了,我没有退路,王家与皇帝也没有退路,换成是我,我也不敢轻信。”他望着王导,“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父亲信我这一次,无论父亲信与不信,我都不会娶郗璿,该做的事我依旧会去做,我从来没忘记了自己是王家世子。”
王导看了王悦良久,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逼你。”
王悦的眼神微微一动,望着王导的视线有些异样。
王导抬手喝了口茶,沉思良久,终于低声缓缓道:“这样吧,你同谢家那位大公子断了,我便信你一次,这事我放手让你去做,郗家那婚事我先替你拖着,若是你真能挟制住王敦,你以后同谢家那位大公子的事我永不过问,郗家那婚事我亲自上郗老将军的家替你给退了,你若是没办到,回头便按着我的吩咐娶郗璿,好好过日子。”
王悦望着王导的视线一瞬间变了,“你说真的?”
“真的。”王导点了下头,“从来只有你蒙我,我何时蒙过你?”王导无奈叹了口气,伸出手将王悦从地上扶起来,“起来吧。”
王悦扶着桌案从地上站起来,却又忽然抬头看向王导,“为何要同先同谢景断了?”
“你连忍一时都办不到,我如何信你?”王导轻轻扫了眼王悦,开口道:“做父亲的不能不替儿子打算,你可以为了别人豁出去,我却是不能真的让你豁出去,我自然要为你留下后路,你与郗家女儿那桩婚事照旧办,过两日郗璿住进咱们家,我会帮你拖着,今后如何,便瞧你的本事。”
王悦望着王导,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笼罩了他,胸口沉甸甸的,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瞧见了王导头上的白发,喉咙一紧。
当年塞北挥斥方遒的书生,终究是空老了江南。
王导老了。
这认知王悦心中莫名一酸,他确实是够不孝。他什么都没说,能谈到这地步,已经是在意料之外了。
王悦没再说话,退出了书房。
王悦走后。
王导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坐了会儿,抬手给自己续了杯茶水。
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王导抬头看去,瞧见一身雪色缟素。
王有容走进来,手里拿着叠册子。
王导接过来翻了翻,忽然便笑了,他按下那册子,抬头看向王有容,“有容,我问你件事。”
“丞相,你问。”王有容望向王导。
“你觉得,谢陈郡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有容顿了一会儿,低声缓缓道:“骨子里是个相当冷血的人,很沉得住气,”他抬头望着王导,“若论廿载荣华,谢家不及王家,若论今后乌衣巷富贵人家,江东怕迟早是陈郡谢氏的天下。”
王导闻声,忽然一笑,“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