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倒了, 得罪琅玡王家是个什么下场, 全建康的人都看在了眼中。
如王悦之前所料,王敦果然没能收手,短短几日之内, 他一连收拾了十多户世家大族, 敲山震虎, 整个建康朝堂顿时风起云涌。颍川庾氏、义兴周氏乃至陈郡谢氏等世家大族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
几天之内, 数十封奏章送至了皇帝病榻前,朝中重臣为避灾祸纷纷请求外镇,其中包括庾家大公子庾亮等众多声名显赫的朝官。皇帝闻讯, 急火攻心吐血不止, 朝中事宜全权交给了太子司马绍打理, 可惜太子势微, 自保已然勉强,遑论力挽狂澜。
建康城被王敦一人搅了个地覆天翻。
王敦的便宜儿子王应被人废了只手, 王敦也不说追究,只派了几个大夫过去便没了下文。众人都瞧出来王敦对这便宜儿子没什么感情,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先开了个头,知道王敦无子, 主动上门巴结王敦,说是要给他当儿子,王敦也有意思,竟然真的收了他当儿子。消息一出,建康城忽然就刮起了认王敦当爹的风尚, 无数年轻人跑到王家来表忠心,王悦眼睁睁地看着王敦多了二十几个儿子,一夜之间子孙满堂。
王悦目瞪口呆。王应病好之后瞧见这么多哥哥们,怕不是要活活气死。
干儿子的事暂且不说,这些日子建康被王敦搅得大乱,王悦多次上门求见王敦,却始终没见着王敦的面,他去同王导商量,王导也没什么可行的主意。
王敦早已化龙,从他带兵打进建康城起,江东便再没了能制衡他的势力,他真想要做什么,没人能拦得住他。
当瞧见王导脸上露出担忧神色时,王悦终于意识到,王敦已经凌越于琅玡王家之上。
他已是当世枭雄。
王悦去找王敦,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王敦再躲着他,他干脆放把火把王敦的府邸烧了算了!他不信了,王敦还能躲他躲一辈子?
就在王悦打算破釜沉舟时,王敦却出现在了他面前。
南征北战的将军对着王悦道:“我要走了。”
王悦的话忽然全卡在了喉咙里,他望着王敦,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要走?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王敦拍了下王悦肩上的风絮,“我打算回武昌了。”
这消息有些突然。
王敦忽然笑道:“前些日子不是你催着我走吗?如今我真要走了,你可放心了?”
王悦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以为你不走了。”
“你伯父我是武将,根基所在是沙场而不是朝堂,屯兵京师不是长久之计,我自然要走。”王敦悠悠又叹道:“我不在东南这些日子,后赵那帮胡蛮突袭南下,夺了兖州、徐州、豫州大片土地,我得赶回去看看。”
王悦对近日东南局势也有所耳闻,东晋门户一直就这么几个将军在守,祖约年纪太轻,苏峻心术不正,陶侃地处偏远,王敦一走,长江一带没有强藩镇守,后赵石氏父子趁火打劫抢了不少地盘。
王敦负手道:“敢抄我的家底,也不瞧瞧自己多少斤两,一群狗东西。”
王悦闻声看向王敦,忽然心头一热。后世常诟病东晋偏安一隅,却不知东晋绝不算疲弱,东晋一世,名将辈出,将星璀璨,前有祖逖刘琨,再有王敦、温峤与不世出之将才桓温,后又有陈郡谢氏横空出世,北府兵名震天下。
东晋不弱,王师北定中原本该指日可待,却终究败在了门户私计上,令无数人扼腕长叹。
王悦望着王敦,忽又想起那句话。
东晋之乱,自王敦始。
王悦终于开口道:“你这一走,是还打算还要再回来,还是打算留在外头了?”
王敦闻声笑了起来,“那可说不准!”他伸出手拍了下王悦的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谁又知道将来会出什么什么事呢?”
王悦望着他,许久都没说话。
王敦走了。
他离开建康的那一日,百官前去相送,甚至连前两日刚吐了血的皇帝都勉强抱病出了宫门,只为了不得罪这位王家大将军。
王悦站在古道口望着那远去的队伍,教坊奏着别离曲,他听着那丝竹弦声不觉失神。
王敦真的走了,临走之前,这人不管不顾地将建康朝堂搅了个地覆天翻,铲除了一切不利于琅玡王家的势力,最终留给了他与王导一个清静的朝堂。他所做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还琅玡王家一个清静的朝堂。
他对不起士族,对不起皇帝,对不起死去的周伯仁,可他坐断东南三十年,对得起天下苍生,对得住琅玡王家。
“若是可以,别再回来了。”王悦端起酒,遥敬那远去的将军。
……王敦走后,所有的事都暂时告一段落,王悦原以为能稍微松口气,却不料刚一回家就被王导喊过去了。
粮食!借粮!买粮!征粮!
王悦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已经记不住东西了,脑子里只剩下王导沙哑的声音在不断循环,只有两个字:粮食!
王敦一走,王导根本没时间喘口气,京师一大堆事压在了他身上,其中最首要的便是粮食一事。
前阵日子江东连日阴雨,致使今年荆州一带粮食收成极为惨淡,东晋本就连年战乱粮食紧张,如今真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此事若是不妥善处理,怕是要闹出东晋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饥荒。
王敦尚未离开建康时,王导便已经注意到了此事,只是抽不出空来收拾,如今王敦一走,这事立刻被他摆上了桌面。借粮买粮屯粮刻不容缓。
王导不能离开建康,这事便交给了王悦。
王悦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没做耽搁,去尚书台收拾了东西,打算明日一早便出发去借粮。他派人去知会了王有容,打算把他也带上。
王有容听见那侍从和他说“世子要你赶快收拾东西,明日跟他去京口讨饭”时,王有容这么个处变不惊的人,他惊呆了。
借粮?可不就是要饭吗?
王悦笑了笑,将重要文书整理好后封了起来。等他收拾完东西后,往窗外看了眼,才发现已经入夜了。月明星稀,灯下无人。
王悦一个人坐在窗下,难得相当冷静地将这阵子的事梳理了一遍。那刺客从东巷凭空消失后便再没了消息,线索一下子断了。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杀人的刺客与上回在巷子里遇上的刺客是同一批,这说明,对方盯上自己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敌在明,我在暗,如今的局势对王悦来说不算乐观。他不怕对方直接对自己下手,他怕对方跟他玩阴的。
他如今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走一步看一步,尽量小心提防着,暗地里则派人继续追查,他树敌太多,要他的命的人也多,一时半会怕是查不出来,他心里有了准备,倒也没有太沉不住气。
当务之急,不能自乱阵脚,该办的事还是要接着办,粮食还得借,刺客还得查,日子还要继续过。
王悦琢磨了一阵子,夜渐渐地深了。王悦没有丝毫的睡意,抬头望着窗外的月亮,看了不知多久,他起身套上了衣服。
王悦去了陈郡谢家。
谢景似乎已经睡下了,院子里头没有光。王悦放轻脚步,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一片昏暗,王悦走近了,才发现床上没有人。
这么晚,上哪儿去了?
王悦顿时颇为不解,掀开了被子随意地在床上坐下了。他一个人在床上干坐了大半天,看着黑漆漆的屋子,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啧了一声,怎么还不回来?要不要出去找找?这大晚上的上哪儿找去?
王悦坐在床上思索着谢景能上哪儿去,困意却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他忙了一天,睡意上头,竟是有些扛不住,他又坐在床上等了大半天,打着哈欠,竟是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谢景回来的时候,瞧见那微微打开的院门脚步微微一顿,他推门走进去,一直走到了床前,拨开了床帐。
一片昏暗中,王悦微微蜷曲着躺在床上,靠着被子睡着了,手不自觉地抓着被子角。
谢景挑开床帐的手顿住了,他静静望着躺在他床上的王悦,眸光沉了下去,他许久都没有动作。
终于,谢景低下身,极轻地摸了下王悦的脸,他解开了王悦的衣带,又给他脱了鞋,轻轻给他盖上了被子。他坐在了床头,过了许久,他伸出手,缓缓地握住了王悦微微张开的手。
王悦的手很暖,谢景可以感觉到那股温暖从少年人的手心传来,让他浑身都渐渐暖了起来,那股暖意抚平了多年来他心底那片带着血腥味的阴郁,让他变得平静而温和,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睡着了的王悦,眼中没有一丝光亮。
一片昏暗中,他听着王悦均匀的呼吸声,缓缓地抓紧了王悦的手。
王悦睡迷糊了,大半夜醒过来,看着身旁的谢景半天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既然是做梦,他随意地伸出手,摸了下谢景的脸。
谢景睁开了眼,望向了他。
王悦睡懵了,没脾气也没脑子,还当自己在梦里,随口问道:“出去找女人了?这么晚才回来。”
王悦话音一落,便觉得谢景的眼神有些异样,他随意地抓了谢景的手,“找谁去了?”他说着话,贴着谢景又要闭眼睡过去,模糊间听见自己在念叨,“我对你不好吗?”
谢景听着那声音渐渐弱下去,感觉到王悦抱紧了自己,他伸手将睡迷糊了的王悦轻轻压入了怀中。
王悦埋在谢景怀中,一点点低下头去,闻着熟悉的味道,不知不觉又要睡过去。忽然他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向谢景,他慢慢地睁大了眼,好半天没眨眼。
“谢景?”
谢景看见到王悦刷一下坐了起来,头砰的一声撞着了床头,忙吃痛地又低下头来,正好对上自己的视线。“撞着了?”谢景没来得及拦住他,伸出手去揉王悦的脑袋。
王悦捂着头,闻声忙摇头,“没没没、没事。”
谢景起身坐了起来,摸了下王悦的头,没摸出伤,他轻轻揉着,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还疼吗?”他低头看着王悦。
“不不不疼。”王悦说句话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脸,这才终于清醒过来,他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谢景,“唉!你回来了?”
“嗯。”谢景怕他冻着,顺手给他裹了下被子,“你怎么过来了?”
王悦心道那我就不能想你了吗?他倒是没把这话说出口,嫌热随手扯了下领口,又把那被子踹下去了,“我过来看你,瞧你不在,我想着我等会儿,直接给我等睡过去了。”他忽然凑近了些,逼得谢景往后退了点,“你上哪儿去了?大半夜的不见人。”
“在书房处理点事,忘了时辰。”谢景说得是实话。
王悦想了想,信了。
谢景揉着王悦的脑袋,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明日要去姑苏?”
王悦闻声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
谢景没说话。
王悦点点头,“是有这回事,我得去京口广陵一带借粮,朝廷今年发不出赈灾的粮食,借不到粮食的话,饥荒加上冬天,得死不少人。”王悦想了会儿,又道:“郭璞你知道吧?就天天给人算命的那尚书郎郭景纯,他说今年是个大灾之年,给王导吓得不轻,王导脱不开身,那只能我去了。”
“你自己去?”
王悦在谢景面前一向不硬撑,“是我自己去,但我还真没什么底,我偷偷跟你说句实话,我从没到过姑苏,京口倒是去过两趟,可惜头一次得罪了太守,后一次得罪了京口郗家,我后来打京口路过都是绕着走的。”王悦回忆年少轻狂岁月,往事确实不堪回首。
谢景听完倒也没说什么,王悦的事他只会比王悦更清楚,因为王悦会忘记,他不会。他低头看着王悦,低声道:“我陪你去吧。”
京口尚且无所谓,但姑苏与广陵那一带,王悦不知世情,过去了也是举步维艰。荆扬一带出商贾,当地人身上生来带着股生意人的精明,做事习惯四两拨千斤,他们不敢得罪琅玡王家,却有的是办法整治人生地不熟的王悦,这便是世情。
谢景外镇江淮许多年,心里这点数还是有的。这世上最聪明的,永远是生意人。
王悦一听谢景要陪自己去,看着谢景的眼睛都直了,“你说真的?!”
“嗯。”
王悦抓住了谢景的胳膊,忙道:“那成啊!我可以安排。”
谢景看着王悦压着激动的样子,眸中暗了下去,他揉了下他的脑袋,问道:“还疼吗?”
王悦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谢景在说自己刚撞着床头那事,他立刻摇头,“不疼了!没事!”
“那继续睡吧,离天亮还早。”
王悦点了下头,明日一大清早就得走,确实时间有些紧,他怕谢景太晚睡明日会觉得累,不敢多折腾,抱着种能多睡会儿就抓紧多睡会儿的念头,抓着谢景的手就躺下了,发觉谢景的手有些冰凉,他也没多想,相当自然地把谢景的手拢住了,低头轻轻呵了口气,“睡吧。”
谢景看着替他暖着手的王悦,什么都没说,一直到看着王悦睡过去了,他才终于抬手抚上他的脸。
他将睡着了的王悦轻轻地、缓慢地压入了自己的怀中。
秦淮渡口,天上下着细雨。
王有容抄着手站在渡口等人,顶着冷风背着匣子,他不停地搓着手。入秋了,天气说凉便凉,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天半夜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下了小半夜,彻底将夏末下成了清秋,出门忘记加衣裳的王有容打了个寒战。
伙计在往船上一样样地搬着行李,侍卫拿白布把刀包起来,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王有容心头正盘算着路线,远远瞧见两个人走过来,他定睛一看,忽然有些傻眼。
王悦卷着截猩红的袖子给人打着伞,两人正朝着这边走过来。王有容一眼便认出来王悦伞下那眉疏目朗的男人是谁了。
谢家大公子生的确实好看,远远瞧去,就跟水墨画里走出来似的。
王有容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