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带着王悦上了楼,推开了门,只看了一眼,谢景伸手啪一声重新将门关上了。手撑着门,他回头看向王悦。
王悦傻眼了,“怎、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他浑身湿透了,手里捏着沓稿纸,尴尬地望着谢景。
谢景打量了王悦几眼,“打电话找物业吧。”说完这一句,他忽然又重新推开门淌着水走了进去。
王悦看着谢景推门走进去,自己一个人立在门口,一下子尤其尴尬。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图纸,慢慢伸手把揉皱了的一角抓平了,王悦一眼就能看出谢景在这些图纸上所耗的心血,这种精细程度绝不是潦草几笔就能做到的,王悦想起那堆满了一屋子的图纸,心里有些凉飕飕的。
从数量看来,那怕是经年累月的心血。
王悦觉得他要是谢景,怒从心头起,这会儿他剁了自己的心都有!
谢景踩着水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王悦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头发衣领袖口全湿漉漉地滴着水,像是傻掉了。谢景手里捏着块好不容易找出来的干毛巾,朝着他走过去。
王悦抬头看了眼谢景,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抱歉,我……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王悦噎住了,他现在一穷二白,倾家荡产都没什么可以赔谢景的。想了半天,他忽然就觉得,谢景这人遇上他,那可真够倒霉的。
谢景看了会儿王悦带着水渍的脸,极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拽着王悦的胳膊将人扯了过来,抬手拿毛巾一点点擦着他脸颊上的水,感觉到王悦一瞬间的僵硬,谢景低眸扫了眼他,手贴着毛巾顺着雪白的脖颈一点点往下仔细擦着。
王悦顿了半天,始终没听见谢景开口骂他,又觉得谢景这情绪貌似还算稳定,终于,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不生气?”
“嗯。”
平平淡淡一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听得王悦心中忽然颤了下,他微微抬起头一瞬不瞬呆怔地望着谢景,两人隔得很近,这个角度刚刚好,王悦不知觉就看愣了。忽然,他卷了下湿漉漉的袖口,将还沾着碎草屑的手默默抬高了些。
谢景一顿,看了眼伸到他面前的手,又抬头看了眼王悦,静默半晌,他伸手捏上了王悦的手腕,拿毛巾慢慢把他的手也仔细地擦干净了。
“为什么、不生气啊?”王悦呆住了,这人脾气真的好得过头了吧?
谢景擦着王悦的手,抬眸看了眼他,“有什么用?淹都淹了,就这样吧。”
“我、抱歉啊。”王悦实在没别的话说了。
谢景没说话,一点点擦着王悦的手指,把上面的泥和水全擦干净了。
很久之后,东晋建康城乌衣巷王家府邸,琅玡王家二公子王恬有天没忍住,问了不学无术的长兄那么一句话,“兄长,你为何总是找谢家人的麻烦?”
彼时王家大公子坐在堂前喝茶,闻声久久没说话,就在王恬觉得他不会应时,端着茶的王家世子忽然笑了下,低声道了一句,“我就是想看看,他生气时是什么样子。”
王悦这辈子的孽,大部分都是自己造的。
……
鉴于家里水漫金山一片狼藉,没地方睡的谢景拖着王悦回了谢家老宅,进门后,他把湿漉漉的王悦安置在客厅,自己走进浴室调了下热水,接着从柜子里翻出套干净的衣服,然后出门将浑身湿透隐约吸着鼻子的王悦拽了进去。
王悦洗完澡走出来的时候,谢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忽然就暗了下。
王悦个子比谢景小一些,也要更瘦些,一身白衬衫套在他身上有些宽松,领口随意地敞着,头发有些乱,湿漉漉地滴着水遮住了眼。谢景看了一会儿,拿了块毛巾走过去,按着王悦把人弄沙发上坐下了,抬手把毛巾盖在了他头上,谢景慢慢擦了起来。
王悦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谢景,犹豫半晌,他把头微微仰了仰让谢景擦得更顺手些。
静了很久后,王悦还是忍不住,忽然回头问了一句,“那些东西,你画了多久啊?”
谢景揉擦着王悦的头发,闻声看了眼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的少年一双琥珀色的眼正望着自己,那模样竟是有几分难得的乖巧,谢景手一顿,淡淡道:“四五年吧。”
王悦震惊了一下,忙回过头没敢多问。他开始有点佩服谢景的性子了,四五年的心血一朝付诸东流,这换成一般人,指不定能不能扛过去,谢景这人你别说他还真的挺抗打击的。
谢景将王悦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揉着他的头忽然问了一句,“你一直都像这样冒冒失失的?”一直这么冒失,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王悦猛一下子被戳中了,没敢吭声。之前在晋朝,王家人都习惯了,王长豫每隔三天捅一小篓子五天捅一大篓子这事儿还真一点都不稀奇,所有人包括曾经被气得半死的王悦他亲爹王导都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去说他什么,反正王家多得是叔伯显贵乐意给他收拾烂摊子。要说王家这帮人,那全是跺一跺脚建康城震三震的狠角色,王悦别说捅娄子,就是把天捅一个窟窿他们也能补回去。
在他们眼里,王家小世子就该是在江东横着走,不傲那还算什么琅玡王家人?
就这样养孩子,能养出什么正经玩意儿就奇了!王悦从小就野得没边,什么事儿都敢做,什么都喜欢试试。
王悦回忆起自己做过的混账事,脸上略微有些挂不住,扭头看了眼谢景,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人比人,他这一衬托立刻就显出谢景温文尔雅君子风尚了。他低头摸了下鼻子没说话。
说起来,讲真,上辈子王悦还真不喜欢谢景这一类人,东晋君子,荣名扇于前,党羽炽于后,君子皮囊下尽是些道貌岸然之人。他看多了所谓儒雅君子干得混账事儿,知道这些人其实不过尔尔。
不过有一个家族有些例外,陈郡谢氏,传闻他们家子弟各个修雅玉质,谦冲和煦,晋朝名士草木君子只认竹,王悦小时候常听长辈以竹赞喻谢家人,听得多了,总觉得谢家是一窝竹子成精了。
东晋初年江左政局是司马家和琅玡王氏的天下,就连江东小儿牙牙学语时都唱道,王与马,共天下,相比较于王家子弟荣贵满朝堂,那窝竹子精却是一直不温不火,王悦只依稀记得后来他们家许多子弟好像外镇了荆楚二州,荆楚是江左门户,北面就是虎视眈眈的刘石,这窝竹子精这么些年约莫是一直替天子守着国门,难怪是默默无闻。
若是不读史书,王悦之前打死他都想不到后来竟是这帮人中兴了晋室,谢家人全一个个的都是大晋中流砥柱。当仁不让的江左第一门阀,势头甚至盖过了琅玡王家。
王悦和谢家人不熟,王谢两家同在建康时也没什么太硬的交情,乌衣巷太广太热闹,王悦小时候多的是左右邻里朋友知交,东晋初年朝堂政局不稳,王悦的朋友也是随风换了一茬又一茬,幼年的事儿三三两两都忘得差不多,后来有人提到陈郡谢氏,王悦唯一记得就是他们家一窝竹子精。
谢景给王悦把头发擦干净了,拿吹风机吹了会儿,揉了两下王悦的脑袋,看着这人又在他眼皮底下走神,谢景摸着他的头发静静看着他。
这样子倒是真的乖巧。
谢景学了很多年建筑,随手就能画出精确的黄金分割,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样的比例最合适,什么样的线条最流畅,可有那么一瞬间,他揉着王悦的脑袋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十多年所学皆成荒诞,这一幕没有经过任何的设计,而这个少年微微垂着头走神的模样,真的可爱。
谢景给王悦吹干了头发,自己找了套衣服进了浴室。
等谢景从浴室里洗完澡走出来的时候,王悦正坐在床上一下又一下地按着遥控器,忽然,他停了下来,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挺直了背,一双眼静静盯着电视画面。
谢景倚着浴室的门看了会儿王悦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王悦看着电视的目光,带着一股发自心底的庄重虔诚,就跟打出生起没怎么见过电视似的。
谢景随意地看了眼王悦看的电视,古装剧,他走过去在王悦身边坐下了。
王悦看了会儿,有些索然无味,假的终究是假的。可他依旧有些停不下来。他和王乐租的屋子里没有电视,他在王老板家里看见过这个,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震撼的无以复加,后来才知道,里面的故事全是演的,全是些后人想象中的野史鬼话,和真正的历史相去甚远。
王悦回头看向谢景,按了下遥控器关了电视。
谢景从他手中捞过遥控器,又把电视打开了,“看吧。”
王悦的眼睛微微一亮,他望着谢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那声音又低又认真,听得谢景眼中微微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