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吃自己能不能永远活下去这件事,我现在还不知道答案。
但是没关系,以我现在的处境,我已经有机会试试了。
可是,我根本不想要这个机会啊。
我沮丧极了。
从胡为民追着依染跳进黑池境开始,我就一直单打独斗。好不容易和胡为民汇合了,结果还没来得及一起出去,又把自己落单下来了。
都说人的群居动物,我现在算是体会到了,因为我根本不想一个人待着。
哪怕是死,我也不想一个人静悄悄的死,那样太孤单了。
可是我现在又没有办法把自己弄出去。
极短的时间里,我心里不知道闪过多少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所有的念头都是凄惨的,悲哀的,让人抓狂又无助的。
我坐在地上,两条腿撇着,腰背弯曲,脑袋几乎垂到裤裆里去。
无力感,深深的无力感。我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力气,我现在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就在我绝望的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胡为民的声音:
“山桥,抓住这个,我把你拉下来。”
我垂在裤裆里的脑袋猛然一抖,然后就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在地面上寻找起来。
胡为民的声音又响起来:
“山桥,往上看,地面上没有出路。”
我猛然抬头,赫然发现胡为民的脸就在我头顶的不远处。
那一瞬间的欣喜若狂,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突然吃了一根千年老人参一样,瞬间就给我浑身都注满了力气。
但是紧接着我又疑惑了:
“大哥,你在上面,应该说拉我上去才对,怎么能说拉我下来?”
胡为民“唉呀”了一声:
“差点忘了,这里是冥境,没有天上地下这种说法。算了算了,你觉得是拉你上来,那就是拉你上来吧。你快点,抓住这根绳子,我好拉你下……上来。”
胡为民的手里抓着一根很粗的绳子,绳子是五颜六色的,好像是很多种颜色的布条现扭的。
胡为民把绳子的一头缠在自己的手腕上,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把绳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然后示意胡为民拉我上去。
胡为民人高马大,力气也大,很快就把我拉的离开了地面。
就在我升到一半高的时候,我突然好奇起一个问题:
“大哥,这月中棺没有顶,你是爬在什么地方上拉我的?”
胡为民一边暴着脖子上的青筋死命拉我,一边说:
“我……就趴在……这条……鹅卵石的……小路上,和……月中棺……的顶……没关系。”
胡为民要用力拉我,说话就很费劲。我怕多说让他更费力,就没有再问。
胡为民来救我了,我又能活了。至于别的什么问题,还是等我彻底安全后再说吧。
终于,胡为民把我拉出了那个明晃晃的月中棺。
等我抓着胡为民的手爬到他身边时,竟然发现自己真的趴在一条鹅卵石的小路上。
胡为民扶着我站起来,我一抬头,那个月中棺还挂在半空中。
我低头看鹅卵石,抬头看月中棺,完全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去了阁楼,从阁楼里掉下去。然后我出现在半空中的月中棺里,然后胡为民把我拉上去,我又出现在地面上的鹅卵石小路上。
这……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我爹只要画符念咒就能杀鬼救鬼,是一件特别神奇的事。
哪怕后来我自己也会画符念咒,我也对那些黄表纸和红朱砂心存敬畏,觉得它们神秘,但是又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这种神秘。
但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神秘又无解的事太多了。我可以遇到,但是我永远无法解释清楚。
我整个人已经完全傻了,除了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还是胡为民拍拍我的肩膀,问我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我其实想努力的想一点东西,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这时,依染从胡为民的背后走出来,把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递到我面前:
“南大哥,我找到了在月中棺里消失的那个女子。”
我慢慢回过神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依染手中的那块鹅卵石,上面正是那个梅花女子的脸。
它闭着眼睛,神态看上去很安详,好像它消失的时候没有一点痛苦。
我想接过那块鹅卵石,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了:
“这些石头,不是用来铺路的吗?你怎么把它抠出来了?”
依染说:
“不是抠出来的,她在我和胡大哥掉到地上的时候,就在我们身边躺着。”
我不想问,为什么梅花女子变成鹅卵石后,没有像别的鹅卵石一样去铺路。
这个地方解释不清的东西太多了,估计胡为民和依染也不知道。
我们三个站在原地,身边还是有很多男女老少的“冥人”在来来回回。
依染问我还有没有冥银,我知道她想救那些“冥人”,但是我没有钱了。
“胡大哥身上有钱,你让胡大哥拿钱给它们。”
胡为民摇摇头:
“我和依染从草楼到冥楼,已经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我现在也口袋空空。”
依染又盯着我看。
我知道自己可以去无脸鬼姬那里借钱,但是我不想去了。
我当初找无脸鬼姬借钱,目的是找到胡为民和依染。现在他俩就在我身边,我不想再去给无脸鬼姬做小丑借钱了。
依染看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叹了口气:
“南大哥,虽然救这些人对我们没什么好处。但是除了我们,再没有人可以让他们进入草楼,一步步往上爬了。”
我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想对依染说,我们带走了肉身菩萨,这些“人”即便爬到最高的冥楼,最后也是空欢喜一场。
我还想说,半空中那弯金子般明亮的月亮,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活物。可能这里所有冥人的命运,最后都是进入那个活物的肚子里,供它永远让自己发亮。
但是最后,这些话我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我太累了,冥境也太复杂。如果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搞清楚,我们肯定要浪费很多时间在这里。
可是现在,我只想回到阳间。哪怕是面对女师兄的追杀,我都觉得比待在冥境里要舒服。
毕竟人和人的勾心斗角,打打杀杀都是真实的。不像冥境,这里的一切都太诡异,也太费脑子,我不想和这些出其不意又毫无逻辑的东西打交道了。
我让依染把梅花女子变成的鹅卵石放在地上,然后让他们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你大师兄还一个人在黑池境上面,我们还是出去找他吧。”
依染虽然心疼那些冥人,但是她大师兄也牵动她的心。左右为难了一会,依染还是放下了梅花女子:
“如果有机会,我肯定还是要回到这里,我要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好去处。”
我没把依染的话当真,女孩子容易心软,她可能只是当下觉得不忍心。
再说来一趟阴曹地府不容易,依染一个人也没那个本事。
而我当场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再来这个鬼地方一趟。
三个人出了冥境,再回头,冥境里依染是金月高挂,人来人往。绿草树木接连成片,亭台阁楼隐映其中,一切看上去都安详又宁静。
可是,在这片看似宁静的表面下,那个活的“月亮”,那个需要钱才能爬上去的冥楼,那些人脸鹅卵石,还有那个“无他无我”的至臻境界……究竟是谁在操控这里的一切,又是谁给这里制定的规矩?
我想问问胡为民,他们进入冥境里的阁楼后,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我还想问问,我在阁楼外听到的那些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动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更想问问,胡为民身上装的是阳间的白银,又不是纸元宝烧化后的冥银,他是怎么用那些银子进去阁楼的?
但是,我现在不想在这里多停留了。我恨不得一步就回到阳间。我想晒晒太阳,吃点东西,然后洗个热水澡,再狠狠地睡一觉。
身心俱疲,说的就是我现在的状态。要不是身体里有肉身菩萨帮我撑着,我现在早就瘫成一堆烂泥了。
胡为民嘴里“啧啧”着:
“可惜了,我要是再多有一点银子,就能去看看那个无他无我的境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胡为民说到银子,我转身就走,我怕他问我冥银的来历。
万一这家伙知道我能从无脸鬼姬那里借来钱,肯定会缠着我再去借钱。到时候依染也会跟着起哄,我又得和他们多说话了。
我想走,我现在只想走,谁也留不住的那种想走。
胡为民见我走了,很惋惜很不甘心地摇摇头,拉了依染就跟上了我。
出了冥境,外面就是黑池境。
黑池境里还是没有水,那些残肢断臂漂浮在高一点的地方,细碎的人肉糜沉在下面。
冥境里,好歹还能走在人脸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可是黑池境里却只能漂浮。
我在这里来回不是一两次,已经多少有点习惯了。可是胡为民和依染却不肯往前漂浮,两个人死死地偎在一起,好像是第一次看见眼前的一切。
“怎么不走了?”
胡为民眼神里带着恐惧:
“山桥,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说:
“黑池境啊,你和依染一前一后跳下来的地方,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胡为民摇头:
“黑池境是黑的,是那种影影忽忽的黑。不是这种……这种死人池子。”
胡为民形容的倒是很贴切,他现在看到的黑池境,确实是个装满死人的池子。
“哦,你说的那个黑池境我没见过,反正我来来回回都是从这个死人池子里经过的。”
胡为民抖了一下 身子,做出一个浑身都在膈应的表情:
“你……你吃的那些活人肉,就是这里面的东西?”
我点点头:
“头一次下来没经验,吃了一点,第二次下来就没吃了。”
胡为民没有被我的冷笑话逗笑,他只是慢慢挪动着,开始往后面退去。
“山桥,我还是等那个黑色的黑池境出来再回去吧,这个我走不了。”
我知道胡为民不是自己走不了,他是替依染说话,因为依染已经吓的头都不敢抬了。
我回头看看满是残肢断臂又血丝拉糊的黑池境,再看看依染怕到发抖的肩膀,也无奈了。
“可以等,但是那个黑池境要是一直不出来,我们还是得从这里出去。”
既然答应胡为民要等,那我也不能走了。
三个人退到冥境和黑池境交界的地方,正犹豫着是进去冥境里坐着休息,还是在黑池境里漂浮着,突然就听见几声轻笑。
那笑声娇滴滴的,绵软又腻甜的感觉,但是我浑身的寒毛却炸了起来。
是无脸鬼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