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话音刚落,穆黎就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转身看去,但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款款而入,迎着殿内的烛光,他一脸诚恳,却又透着漠然。
竟然是杜笙!
穆黎错愕万分,全然不曾料到会在这样一所偏远的寺庙遇到他。
杜笙平静地走入,站在大殿的中央,对着佛祖拜了拜,这才对盘腿打坐的大师说道:“大师,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下山。”
“阿弥陀佛,施主决定就好。”大师平声说道,接着就睁开了眼,转着佛珠起身,“大殿留给二位,佛祖所在之处,还望二位不打诳语。”
说罢,大师就已离去。
大殿内香火正盛,穆黎和杜笙相对而站,在他们的头顶,佛祖金身微笑凝望着他们,仿佛也在为他们能够相见而开心。
认识即是缘,有缘之人还能再见,岂不是令人庆幸?
可穆黎却无法开心起来,当她听到杜笙对大师所说的那番话,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冲到她的心头,她仿佛能感觉到杜笙的辞职和在此出现,有着深刻的联系。
也许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的辞职,不过是一个幌子,为的是给他暗中调查提供方便。
想想也对,他可是杜笙,第一次在拜谷工作室露面的时候,就是张扬跋扈,自傲猖狂,仿佛全世界就没有他搞定不了的案子。
“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会到这里来。”杜笙先开了口,说得却是这样一句令人摸不到头脑的话。
穆黎有一瞬的愕然,旋即反问:“难道你在这里是为了等我?”
“当然不是。”杜笙爽快地否决了,“穆黎,你我曾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也曾同样地嫉恶如仇,可我想不通的是,怎么你突然就变了,变得善恶不分?”
“善恶不分?”穆
黎不禁重复,喃喃地问,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更像是索然无味地咀嚼,咀嚼一个毫无营养的问题。
她不禁笑了,无声的、嘲讽的、却无奈的笑容,她扬起下巴,迎上杜笙过于冷静的双眼,问道:“你如果知道了全部的真相,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会的。”杜笙不假思索地回复,“我现在就是知道了全部的真相,说的就是这样的话。”
“是吗?”穆黎轻声反问,又不要他回答,“那我还是只能说,你所做的不过是在驱逐黑暗,你根本无法把在黑暗中踽踽而行的人解救出来。”
“那你所说的黑暗是指心理阴暗吗?”不想杜笙反问过快,显然是针对她这番话有过深刻思考之后的强力反驳。
穆黎紧抿住唇,喉咙被什么哽住,她无法出声。
杜笙不禁扬了扬唇角,也许是碍于殿内场合,否则他必然会不屑地轻笑出声,“怎么不说话了,你也承认他是心理阴暗,不是吗?不然你怎么会哑口无言?”
“你所说的心理阴暗就是指想要报复曾经给自己带来毁灭性伤害的人吗?”穆黎紧追着就连连反问回去,“如果是这样,那我算不算心理阴暗?这五年多以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再想,要把曾经害我的人揪出来,要把我所受的苦加倍地还给他!
“如果这样就是心理阴暗,那是不是几乎每一个受害者都是心理阴暗,因为他们都渴望得到正义的伸张,假如正义不能伸张,他们宁愿搭进自己的性命,也要还自己一个公道!”
这一回,换杜笙无言以对,他望着穆黎那一双褐瞳,早前才认识的时候始终都是蒙着淡淡一层水波,此刻闪烁的竟然是倔强不妥协的亮光。
“为什么会发展到心理阴暗的这一步,你有想
过吗?”穆黎向前走了一步,更逼近了杜笙,“那是因为你们这些打着要伸张正义,讨伐罪恶的人,并不能真正地履行你们的职责!
“或许你可以往回看一看,你这一路走来,所经手的大小案件,能真正从阴影中走出的受害者究竟有几个?又有多少是因为得不到正义的伸张而无助选择了结生命,告别痛苦?还有多少是得到的正义伸张并不能掩盖所受痛苦,而黑暗地选择报复?”
杜笙再度被问住,中途他好几次想要回答穆黎的连连追问,可微微张了张嘴,却发现无从回答。
穆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往后退回原地,“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心理阴暗,那我确实无言以对,我认了,不仅他阴暗,我也一样。
“可你永远都不会懂,两个都在黑暗中孤独行走多年的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结伴前行。”
更何况,明知道前方是无尽的黑暗,没有出路,也不再有退路,还要紧紧地站在一起,靠不言而喻的信任才能支撑下去。
忽然之间,穆黎就释然了,知不知道他所受的磨难有什么区别?
她所经历过的绑架、侵-犯,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生命里,而他呢?前后两人,都因为与他有了联系而遭遇不测,烙在他生命里的印记,只怕是她的两倍深。
还有什么必要去谈别的遭遇?
面对沉默的杜笙,穆黎暗暗叹了一口气,绕过他身旁就走出了大殿。
“等一下!”没走几步,杜笙就追了出来,挡住穆黎的去路,“我现在给你答案!”
杜笙吞下一口气,更加坚定了回答的决心,“心理阴暗的人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在他的心底,依旧还有一抹光亮,即便微弱,却能照亮他的心灵。
“穆黎,你就是蔺瑾谦心底的那束微光。”
穆黎恍然了,这样的话从杜笙嘴里说出来,她简直应接不暇,无从思考。
她,是蔺瑾谦心底的那束微光?
杜笙仿佛是看穿了她的疑惑,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竟也像是豁出去了一般说道:“我之所以选择辞职,便是不想再打着所谓伸张正义的旗号,却做着根本无法驱散黑暗的事。
“近来发生的事情,虽不能说全部都弄了一清二楚,但至少蔺荀泰的死是很明显的,就是蔺瑾谦为了报复所为。因为当年他心仪的女孩,就是被蔺荀泰找人玷污逼死的。
“还有蔺家老太爷的突然离世,也是在他去往医院探望以后突发状况,不治身亡。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儿?老太爷要将他逐出蔺家,他还没有签字,老太爷就离世了。
“说出去几乎不会有人相信,但却有人记得,二十五年前蔺家巨变,蔺家长房夫人半夜在睡梦中被大火吞噬,不久后,蔺家长房少爷以殉情的方式纪念亡妻,留下了年仅七岁的独子。
“自那以后,蔺家长房独子小小年纪就以继承人的身份被接到了青峦山,接受继承人式的教育,在当家人的监管下成长。二十二岁那年,长房独子从海外归来,接手蔺家基业。
“他大刀阔斧地整改,把蔺家基业带到了一个新的辉煌纪元。两年后,他出差途中认识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儿来自普通家庭,有着大家族中缺失的单纯善良,他很快就被吸引了。
“可他是长房独子,是继承人,注定和这个女孩儿不会有好结果,但他的执意却给这个女孩儿招来了毁灭性的迫害,紧接着,他也遭遇了车祸,双腿行走能力被剥夺。
“他愤怒过,癫疯过,绝望过,但最终他又重新站了起来,他开始过起隐居的生活,实际上是暗地里调查
一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所查到的资料里,还有关于他父母离世的记载。
“那一夜的失火根本不是意外,而是老太爷的刻意为之。只因她的母亲思想超前,不赞成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家族继承的牺牲者,母亲认为,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顺着别人画好的轨道行走。
“而他的父亲,也站在了他的母亲身后,支持他母亲的想法,公然和家族的传统传承作对。当时的当家人固执地认为是他的母亲蛊惑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是整个家族的灾星,才有了后来的深夜失火……”
后来的种种,随着穆黎的出现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迫害。
头顶阳光普照,穆黎觉得眼前有些晕眩,她低下头,紧紧闭起了眼睛,耳边响起的是不久前才听到的那一句——
我必须承认,是我的出现致使他病发身亡——一切的一切,他坐在蔺家家住的高位上看得一清二楚,却为了守住所谓的家族颜面,对于一再上演的恶性视而不见。
——我就是恨也只恨自己被假象蒙了心,对一个害我失去至亲的人感恩戴德,惟命是从。
……
山脚下,蔺瑾谦站在车前岿然不动。
罗赫守在车子旁边,想要上前主动请求返回寺庙去找穆黎,却又一再忍住了。
他望着蔺瑾谦的背影,在这苍山的映衬下,根本就已孑然一身,所拥有的不过是一生的牵挂,从五年多以前,他怀里抱着婴儿第一次站在这里,到现在,所有的都是毕生牵挂。
他一眨不眨地凝着寺庙的入口,阿黎跟他撒了谎,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吗?
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成为了杀人凶手,害死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爷爷?
可他什么也没做,不够就是问了一句——
25年前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