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是火焰的帮凶,杀人于无形之中。
火势被壮大,以吞并我们为目的,着手焚烧经楼的主干。禅房的佛像平静地注视着我们,注视着,他的弟子贪恋世俗的女人。
“佛祖,把戒尘给我,好吗?”我突然也不再挣扎,心静无波,是佛祖焦烤着我们,考验我是否愿意陪同戒尘下地狱。
支撑不了的木梁,轰隆地掉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虽然身陷炼狱,然而我们的心,从未如此地贴近。我的脸,隔着口罩磨蹭戒尘的脖子,他稍稍地放松手臂的力量,我扬起头,双手捧住他。
“如果没有眼泪,这一生是不完整的。”他落泪了,指尖在他眼角徘徊,许多次,他接住我的泪,在掌心汇如川。
“戒尘,你的泪……咳咳……”我一说话,吸入太多的烟雾,不停地咳嗽,简直没办法完成一整句话。见此状,戒尘也急了,他拍了拍我的背后,忽地,四下张望,他的目光回神,察觉周围的形势有点严峻。
“冬冬,我们……”
“我们,咳咳,能够跟你死在一起,我,咳咳,死而无憾,咳咳。”不行,感觉呼吸一次,喉咙里面也烫得生疼。
“糟了,我们在火场。”我的菩提哥,你总算看明白我们的处境,但我看是逃不出去了,禅房门口火势凶猛,靠近就是找死。
“冬冬,你怎么会跑进来,我……”
“大师兄说你要涅槃,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谁允许你涅槃了?还有好多话都没有听你说,你涅槃了,我找谁去问?”
“你还说我,我也有话要问你,你为什么一直隐瞒身份,不早点告诉我,你就是冬冬,你……”
回过神来就开始摆脸色,我推开戒尘,忿忿地问:“你确定要这个时候‘审讯’我?”
“嘭——”身后有东西掉下来,戒尘反应很快,急速地将我拉回他身边,护着我,软了语气,说
道,“你小心一点,我不想你有事。”
“可是,这回我们恐怕逃不出去了。”
“是我不好。”戒尘懊恼地抱着我,“你怕吗?”
“戒尘。”我躲在戒尘怀中,咕哝他的法号,咳嗽两声,坚定地摇头,“有你在身边,地狱有何惧?”
“有你在,真的好。”
话虽如此,但都不想死,因为活着,才有希望,才有相守的可能。就连看破生死的戒尘,在这一瞬间,他好像不想死了。
他有了贪欲。
七情六欲是人与生俱来的,过去的二十多年,他失去了享用七情六欲的本能,如今一一唤醒,他觉得,活着,真的好。
我们被逼着往后退,戒尘试着想要带我冲出去,可是火焰太盛,他的僧袍也被火苗烧了几个洞,每次都被我扑灭了,但我总是吸入浓烟,越来越觉得呼吸困难。
就在这时,情况更不妙,身后的佛台也开始燃烧,不但如此,佛像摇摇欲坠,像是要倒塌了。猝然一声巨响,它向前倾倒,我和戒尘被迫分开,双双缩退在地上,滚入火堆中。
“冬冬……”戒尘慌了,他从来都是淡然处事,这次他没办法淡定,面对生死,我们往往更加在乎的是,所爱之人。
“戒尘……”我的手指烫伤了,好不容易爬起来,戒尘不顾佛像的火光,硬是穿过火海冲到我身边,“冬冬,不能松开我的手,在黄泉路上,你不能再松开我的手,知道吗?”
“恩,不分开,我不会撒手的。”可是手指好痛,戒尘将我的手放在嘴边,轻啄了两下,此时紧迫,我眼睛虽盯着他,余光却瞅见佛台后方有个大窟窿,原本那个地方是安放佛像的,佛像倒塌之后,位置腾了出来。
“戒尘,你看那边,好像有什么。”我抽回手,将戒尘拽过去,一探究竟。
“怎么会有个地洞?”戒尘诧异地嘀咕,“没有听师父说,这里有……”
“啊—
—”我们太专注地研究洞口,却不料,火苗烧了身,仿佛有一种暗示,指引我们不要犹豫,“戒尘,反正在这里也是会被烧死,不如下去躲一躲?”
戒尘赞同地点头,留下是烧死,在里面大不了也是憋死,说不定有一线生机,抱着侥幸,我们相继从洞口爬下去。火光将洞口的石阶照得明显,大小只够一个人通过,因此我们只能一个一个地下去,之后,没有火光的照射,洞里面的黑暗,也有一种未知的可怕。
“咔嚓——”戒尘将最后一点光亮也堵上了,我吓得抓住他的僧袍,“别怕,我用佛像的碎片堵住洞口,尽量将火焰和浓烟挡在外面。”
“我,我看不见路。”太黑了,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以往夜深人静,还有月光相伴,即便月色藏在云后,天地间也不会如此漆黑,这样的黑暗,如同延伸地狱的一条路。
“你侧身,让我走在前面。”
“好。”
有他带路,应该会比较妥当。戒尘与我调换后,我紧跟其后,他牵着我的手,慢慢地摸索着前进。这条路,不知道通往哪里,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但是平定下来,我又不觉得害怕了,因为我知道,有他牵引我,我们像是行于黄泉路上,他说的,生死不要松开他的手。
“怎么了?”戒尘可能回头问我,声音特别近,我有了一点小心思,另一只手也紧握住他。
“没什么。”我想,每个人心中,大概都有一条这样的路,看不见尽头,只能慢慢地摸索,然而这样的路,有通向权势、名利、爱恨、生死……
这条路,因人欲而生生不息。
“咳咳……”我好了片刻,又开始咳嗽,不是因为吸入浓烟,而是越发觉得阴冷。阵阵寒风,吹袭侵肌。走来的一路,都是很闭塞的感觉,石阶连着一块平地,宽度有所缓解,戒尘将我护在身侧,他说,我们到了寺院正下方,曾经寺院
有一座古塔,后面不知道什么原因,古塔倒塌,于是扩建翻修寺院的时候,将古塔埋在了地底下。
“这古寺翻修过?”
“应该也是很久前翻修过一次。”戒尘补充说道,“我听师父说的,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我没敢追问下去。”
后面的路越走越顺畅,阴风夹了青苔的味道,似乎有水流声,但不知道在哪个方向。
“有光。”戒尘的惊呼,惹来一声回音,根据回音辩出,我们所处的地方可能还有点大。有光是好事,我们朝着光亮跑去,不料发现,有一间石室,光亮就是从石室顶部投射下来,顶部的洞只有人头大小,却将月光聚拢,像是一盏灯,将并不大的石室照得十分透亮。
“这里还有一间房。”石室里面还有房间,而里面的房间摆放着高矮不一的书架,架上堆放了很多东西,看起来比较整齐。
“都是失传的经书。”戒尘显得异常兴奋,俨然忘了我们正在逃命的事情。我随便翻开,有些是梵文,我看不懂。
我看不懂经文,于是转而研究其他物品。莲花托的灯盏嵌在石壁上,感觉很早之前,灯盏也有使用过,换言之,这里有人住过?
“冬冬,你看,有一张石床。”戒尘在两间石室来回穿梭,寻找一切可以解释石室存在的理由,“我想,曾经应该有古寺的高僧在这里静修。”
“嗯,我想也是,有灯盏,有经书,还有石床,感觉有人住过。”
“你累不累?要不,你在石床休息?”
“可是这里有点阴冷,这石床恐怕也……”
“没关系。”说着,戒尘将自己的僧袍脱下来,仔仔细细地铺在石床上面,“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里面看经书,有什么事,你叫我。”
“我知道你很想看里面的书,但我一个人睡在外面,我害怕。”
“那些火不会烧到这里来,你不必担心。”
“人家才不是担心火。
”我低着头,扭捏地攥着衣角,我怎么说才好,他这呆和尚可能不会明白我的想法,我就是想要他寸步不离地陪着。
“这样好了,我将经书拿出来,反正外面的光亮更加看得清楚。”戒尘不明我的心思,硬是让我坐在床沿,而他,还真就不马虎地搬出来一大堆经文,敢情他打算看一夜?
戒尘席地而坐,一门心思在经书上面,而我,刚刚还是他的心头肉,转眼间,还不如这几本破书了。最好别想,越想越来气,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脱掉鞋子,躺在石床上。这种床,哪里睡得舒服,的,寒气也重。
“戒尘。”我翻来覆去,本想引起他的注意,可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在床上的不舒服,我没辙了,只好爬起来,皱着眉头,轻唤他,对他,还是要直接一点,间接行事,人家根本不愿搭理。
“冬冬,你怎么了?”
“冷。”这情况,这话,似曾相识啊,的确似曾相识。
想想就羞红了脸,情不自禁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与此同时,戒尘也留意到我依然戴着口罩。
“对了,你怎么不取下口罩?反正都相认了,别再戴着口罩,多不舒服。”戒尘放下经书,饶有兴致地朝我靠近。
被他提醒,我的热情骤然浇灭。我的脸,对啊,我的脸再也回不去了,我……
戒尘坐在床边,我吓得转身背对他,冷冷地说:“你看你的书,我休息我的。”
“冬冬?”戒尘碰到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地排斥,“别碰我。”
我怕他看到我的脸。我不敢看他,只好慌忙地躺下,蜷缩身子躲在一边,“你别管我了,我没事,我等一下就睡着了。”
我闭上眼,以为能睡着,其实是默默地将泪水咽下去。我怎么办?相认之后,我如何面对他,我不敢面对,我害怕他嫌弃这样的我,更害怕他同情这样的我。我脑子里好乱,突然间就六神无主,心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