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后,程允淑登上茱萸峰顶峰,俯瞰笼罩的一团白雾和蓊蓊郁郁的青枫,想起十多年前还是幼童的自己第一次攀爬猴儿山的情景。
那时候,程家举家搬迁到金秀城才十一二年,摸不着头绪,只有小女儿算是土生土长的居民,摸着石头过河,听人说学武有出路,忙不迭送去正派天玑派的分部西山武馆。
程父是文官,长子也习文,一心觉得习武之人大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前途,一力灌输给女儿尚武的观念。只有母亲絮絮叨叨,说好好的女子识文断字,饱读诗书容易些,舞刀弄枪未必有天分。可惜她说话不作数,连女儿都认为不合时宜。
西山武馆所在的猴儿山是金秀城颇有名气的习武圣地,然而程允淑,当时名字叫颇黎,那里仅仅意味着山下山腰村民旁边卖的一文钱到两文钱的甜的豆腐花和凉粉,还有狭窄的山路,常常是大石头上凿出几个坑可以下脚,两旁生锈的铁链贴在陡峭的石壁上。
颇黎怕高,勾着一个又一个铁环一步一步上去,时不时让着脸色煞白憋着一口气下山的孩子,还有坐在石头上看着窄窄的路大哭的小孩,她不敢回头,下山的路断断续续,看着头重脚轻,不比上山,只需要盯着脚下的坑或台阶。
嘿呀——喂——后面的男孩子冲着群山放声大喊,她的腿一直打颤,生怕引起落石。等他们喊完了,继续一点点挪上去,偶尔还会被前面的人无意踢到肩膀上,衣服脏了,不敢拍,不能停下。
山顶的道路更平坦,山风飒飒,村民老伯在摆摊,凉粉豆腐脑涨到十文钱一碗,颇黎硬气地不买,一来大家未来是打大魔头的正义之士,要吃苦耐劳,抵得住甜食的诱惑,真端着一碗吃,多没面子,考验成了郊游,为此她鄙视某些意志不坚的同龄人,二来,她不能接受坐地起价,捂紧了荷包,里面有生平第一笔巨款——一两银子。
颇黎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坐在凉亭的一角,山风呼呼吹着。汗水浸湿了衣裳后背,若是在家,妈肯定皱眉催促换衣服,嚷着要着凉了,但是这里没有亲妈,她得学会照顾自己。
她旁听的时候,得到不少消息,比如以往抽签决定入门弟子拜哪位师父,比如没出现的那个孩子另投别家门下,比如上一次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一战猛如狗狠狠杀了对方威风……
偶尔有人和她打招呼,颇黎腼腆地回应,很难继续话题。有人问:哟,你家是滇国的?她费劲地否认:不是,我家离滇国比较近而已,也在南越国附近。对方讶异地说:哦,你们还挨着!她憨憨地擦擦汗。
休整过后,剩下五十多名幼童,在山顶走了半个时辰,残垣断壁,他们环顾四周,原来这座山不是最高的,山外有山,武功傍身才能上去。
路的劲头是残垣断壁,据说是前朝荒废的城寨,野草高过人头,大胆的孩子站在残垣断壁旁,气势十足地放声大呼:喂——
颇黎也站在边上,但是不敢站上去,只是仔仔细细将周围景色尽收眼底,无论如何,她总算来过,虽然有点儿前途渺茫。她是家族中第一个来到此处的人,而且还是女孩子。
没想到,城寨下面是陡峭的天梯,他们必须由这里下山。
等她在队尾挪下来后,大部分人已经在半山腰的平台集合了。
两个小男孩无聊中发现开凿山路的工人遗留下的通道,所谓通道,不过是石壁上浅浅的圆坑,大小容纳大半只脚掌,他们一鼓作气,居然登登登徒手爬了两丈高,颇黎看着头晕目眩。
幼童们吵吵嚷嚷聚在一块,带队的弟子喝道:肃静!不要喧哗!孩子们才渐渐安静排队。
飒飒的山风迎面扑来,野草野花瑟瑟抖动着。倦鸟归巢。浑厚,陌生的气息弥漫开来。不同于都市城镇的繁华喧闹,也不是山村的宁静。悠远的钟声响起,在空中荡开涟漪。
在袅袅的晚钟里,一队青衣少年少女擦肩而过,装束相似,姿态翩然,带队的弟子和他们行礼问好。幼童们屏住呼吸,好奇地打量着,隐约升起来敬畏和向往。
颇黎从这一刻起模模糊糊领略了什么叫做气质,尽管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形容,却依旧牢牢记住了这一幕。
幼童们的居所在山脚,入门弟子经过半年的培训,才大致熟悉了猴儿山,听说天玑派总部还有许多禁地,难得一见。
颇黎念书不落后,然而在武学悟性起伏不定,时而考核成绩中下,时而考核又能游荡在前二十,竟很难说她是后进还是优秀。她发现自己不喜欢习武,但有时发挥不错,又打消了不学的念头,浑浑噩噩过了一年。
第二年,他们搬到了凤凰谷。凤凰谷在猴儿山中更深处,意味着他们大部分通过了最初的考验,开始学习本门入门武功。将来或许获得资格进入天玑派的玄机阁,由最优秀的长老级别亲自传授武艺,更有可能出师后依旧留在总部所在的紫云山,这是莫大的褒奖。
她居然安然度过了第一年,没有明显的水土不服,成绩磕磕碰碰,说不上出类拔萃,也保持了中游水准。
过年回家的时候,父亲谈到遴选的事情,眉飞色舞地说,姑娘,好好努力,到时候咱们要是进了玄机阁,哈哈哈,真是出人头地了。哥哥也笑着说:我在外面和人说,妹妹是要去玄机阁的武林新秀——颇黎忍不住向往,家境殷实,唯一渴望的便是声望。
第一年的修行结束,弟子们打下了根基,从下等弟子升级为中等弟子,经过三年的磨练,才有机会成为上等弟子,也有不少人以中等弟子的身份下山。上等弟子可以有甄选进入玄机阁的机会。中等弟子分为天地玄黄四组。为了进入玄机阁,颇黎毫不犹豫报名人才济济的天组。
过年后张榜公布。回家过节,颇黎的父亲说:好,果然是我的女儿有魄力,我们要是进了天组,才有指望更上一层楼,听人说天组的老师都是颇负盛名的武林前辈,不愁你的武功不好。
颇黎的母亲却有点忧虑地说:你真想好了吗?我听人说往后越来越难学,怕你跟不上。
颇黎的父亲挥挥手:你怎么看不上自己的女儿?她一向争气,好不容易进了名门正派,不放手一搏岂不可惜?哪怕最后名落孙山,也不后悔。万一真进了呢,也是我们的造化。
哥哥也在一旁帮腔:是呀,小妹别错过机会,天组可是武林的未来,对妹子的前途大有好处。他笑嘻嘻地向着颇黎说:苟富贵,勿相忘呀。颇黎不禁害臊,推了他一下。
回师门那日细雨绵绵,山路湿漉漉的,零星行人。颇黎撑着伞,走到红榜前看分组结果,她从后面扫起,果然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再三核对,确认无误,心砰砰直跳。
次日即来到天组学习。天组有四分之三的陌生同学,四分之一是原来认得的,但大多数都没说过话,不过知道名字而已。
她百无聊赖,听上面老师一一宣布纪律和未来的授课老师。负责天组的老师姓林,颇黎入门不久便听得他的威名,而立之年,已经负责多年天组的教学,不怒而威,手下强将比比皆是,只是气氛沉闷,不好玩,用他的话来说,是性格“内秀”。
才三天,颇黎切身体会到何为气氛沉闷,练武之余总有小休,然而和别人不同,她的同学除了解手外无人离开练武场,每个人都在温故知新,她烦躁地扭头,角落里有个女孩埋头苦练,时不时望着手中的剑诀,一遍一遍地纠正动作。
在她眼中,此处一潭死水。
不久,到了月考,竟然有不少女弟子分数和男弟子相比不相上下,拔得头筹的更是一名瘦弱的女孩子。颇黎不禁咋舌,她之前也见过女中豪杰,但是还未见过独占魁首的。大开眼界。她的成绩比起之前一年下滑了。
父母来信,安慰她不要着急,进入新坏境仍需要时间适应。加上她同窗出类拔萃,压力倍增。练武需要互相喂招,她看新同伴比较好说话,剑招耍得流畅,便问:呃,你是怎么练得这么好?
小姑娘笑眯眯地说:我每天练剑两个时辰。
她暗暗咋舌,见贤思齐,延长了练武时间,进步却没有想象中的大,反而越学越吃力。
尤其是每日晨练,周围同学都耍得风生水起,她一阵阵发憷,昨天才教的招式,她还记不齐全,别人已经有模有样,其中佼佼者隐隐有青出于蓝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