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宇文君山的父母兄弟一家二十四口,于东市问斩。鲜血染红了夕阳,映得粉墙一片通红。我坐在廊下,看丫头们洒水压尘,濯洗花叶。茂林修竹,过墙成荫,蕉雨凝翠,疏花翦翦。景色正好,我不能流露出半点痛心惋惜之色。丫头们正撩水玩耍,前院笑成一片。忽见李威回府请安,一张脸黑得能掐出墨汁来。丫头们见了,顿时敛声屏气。
我笑道:“李总管回来了。”
李威直挺挺地行了一礼,颇有些不耐烦:“王爷明日带兵出征,百官饯行。小人以为,君侯明日也去送一送的好。”
李威不是新平侯府的人,虽然住了好一阵子,却从未有所提议。我明白,他口中的“小人以为”,实则是“信王有命”。他这般不快,也是因为厌倦了在京中守护主子的“外室”。我也不点破,只淡淡道:“送一送也是应当的,只是我一介女流,实在不好与百官一道践行。”
李威道:“百官只送出二十里,君侯若能送出五十里,王爷定然高兴。”
“好。”说罢我转头吩咐绿萼,“备车。”
绿萼蹙眉道:“备车做什么?天就要黑了。”
我起身笑道:“趁城门还没有关,连夜赶到中牟,明晨在路边早早恭候,方是践行的诚意。”绿萼不解,却也不敢多话,只狠狠剜了李威一眼。我忙道,“银杏与小钱随我去就好了,你留在家里。”说罢推一推她,绿萼这才领命去了。
李威低着头,眉心紧锁,目光涣散,显得心不在焉。我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一直想随王爷出征,明日我便在王爷面前提一提此事,允不允准,却要看王爷的意思了。”
李威抬起头,眼中流露出五分惊喜、五分感激。随即一怔,眸中光彩随夕阳沉落,依旧低眉垂首:“留在京中保护君侯与随王爷出征,于小人来说,并无什么不同。”
我笑道:“也罢。”
李威暗暗叹了一口气,虽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小人先去预备,伺候君侯出城。”说罢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银杏饶有兴致地望着李威的背影,笑道:“姑娘若肯为他说几句话,信王说不定还真准他从军了。他倒是乖觉,不肯受姑娘半点恩惠,谨小慎微,怨不得最得信王宠信。”
我笑道:“你也瞧出来了。”
银杏道:“姑娘一向对信王不假辞色,为何这一次要出城去送他?”
我笑道:“衣带诏之事虽然暂且查不出来什么,可信王的耐心已消耗殆尽。他命我践行,不过是需要我表一表忠心。表忠心而已,去就去吧。”
银杏忍不住又问起她已问了千百次的问题:“姑娘,你说昌王会胜么?”我没有回答。银杏又叹,“如果钜哥哥还在,咱们也不必看李威的脸色。巴巴地去践什么行,是嫌昌王败得不够快么?”
我拉起她的手,宽慰道:“该做的,能做的,我们都已做了,余下的不必多想。”
银杏双目一红:“是因为无事可做,所以姑娘才遣钜哥哥走了么?”
我淡淡一笑:“‘祸福无门,兴亡有数’[129],由他去吧。”
当夜,我宿在中牟驿站。第二日清晨,我早早起身,与银杏在官道旁漫步。远树葱茏,芳草萋萋,清溪奔注,水若流风。一线雾气如轻纱横逸。
小钱命一小厮远远地在路口探听,若见有大队人马来,立时禀报。
不过辰初,便闻车马辚辚,举目烟尘漫天,不辨多少。我特意换了一身紫地牙白团花的广袖交领长衣,绾起华丽繁复的惊鸿髻,中心一枚金丝白玉点翠扣,簪一对赤金多宝珍珠步摇。银杏亦换了一身华衣,捧着三只玉杯并一壶自酿的葡萄酒,站在我身后。
不一时,高旸当先驰来,勒马道旁。众骑依旧不停,在他身侧呼啸而过。人马俱着戎装,一般的斗志昂扬。虽消瘦,却掩不住勇猛彪悍之意。
高旸下了马,我连忙迎了上去:“殿下为国征战,劳苦功高。玉机特来相送。”银杏躬身奉上三只玉杯,我依次斟满。高旸见我盛妆,甚是满意,举杯一饮而尽。
“你来了就好。”高旸一扬马鞭,“你瞧我的健儿,是不是必胜?”
但觉马蹄隆隆,旌旗飘飘。大地震颤,溪流如沸。我恭敬道:“殿下必当凯旋。”
高旸豪气万丈,朗声道:“两宫还在洛阳,此一战,许胜不许败!”这话似是说给我听,又似说给眼前疾驰的健儿听。忽听三声暴喝,自队伍中间向前后蔓延,似轰雷阵阵,摄人心魄。这是众军士对高旸的回答。银杏与小钱都被吓了一跳,三只空玉杯在填漆小盘上一齐跳了两跳。
我的心猛地一颤,顿觉喘不上气,一张脸变得苍白。高旸歉然:“我忘了,你经不得吓。”说罢伸手欲扶。我退了半步,微微一笑道,“王爷忠君体国,破敌殄寇,壮志干云,可贯金石。”
高旸笑道:“可惜你身子不好,不然我定然带你从军。”说罢将马鞭折起,敲一敲手心,“虽然不能从军,我还是想听一听你的主意。”
我微微喘息:“什么主意?”
高旸道:“高思谊已在洛阳城下攻打大半个月,情势可谓胶着。倘若你是我,会如何应对?”
战旗猎猎,马跃如龙,群鸟振翅,激飞而起。高旸用兵,素来神鬼莫测,想来出征之前,已有周密对策,何须我来多言?不过是嫌送行不足,还要我出谋划策,方才甘心。我欠身道:“军国大事,玉机不敢擅言。”
高旸哼了一声,微微冷笑:“都说你在太宗朝时,一言而升,一言而黜,连立太子的事,太宗都要问过你。到我这里,便什么都不肯说。”
我笑道:“些微见识,不敢露丑。”
高旸笑道:“你又没带过兵,所言不当,有何出奇?只管说便是。”
我深吸一口气。马蹄轻疾,泛起淡淡的腥气。我举眸一笑:“高思谊耽于洛阳城下,强攻十数日,已精疲力竭。此正是殿下用计之时,断绝粮道,以奇兵袭扰,与城内大军夹攻,不过一旬,高思谊必当退军。”
“然后如何?”
“殿下或邀其归路,或追亡逐北,敌寇授首,关东可定。”高旸默然,目光却不肯放松。我只得又道,“殿下挟两宫入关,自可一举扫平关内。”
高旸这才露出一点笑意,颔首道:“我就知道,你与我所思一般。你若是男人,我就任命你为军师。”
我笑道:“胡乱一说,殿下见笑。”
骑兵过后,乃是辎重与步兵。但见长槊如林,盾甲如山。高旸远望将尽的队伍,稍稍犹豫,还是上前握住我的手,柔声道:“近来城中不太平,你自己要多多小心。无事不要出门,出门也必得让李威跟着。”顿一顿,忽又道,“那日的事,望你不要怪我。”
我淡淡道:“不敢。”
他屈一屈臂,似乎想抱住我,迟疑片刻,又怕铁甲坚硬,终究只是紧一紧双手,上马绝尘而去。
自从高旸宣称在襄阳城搜出的衣带诏是宇文君山等人伪造的,整个汴城都松了一口气,至少不会因为这份伪诏明着兴起狱事了。他临行前将吴粲的命案交予施哲与董重。御史台、大理寺与汴城府联手查了十数日,仍一无所获。最蹊跷的是,吴粲的无头尸身至今没有寻到,更无法确定凶案现场到底在何处。高旸每日飞书催问,口气颇为严厉,施哲与董重每每闻信,俱汗流浃背。好在这两人也并没有寻我帮忙,连采薇也不曾来过。我每日只呆坐府中,专心等待前线的消息。
银杏说起此事,甚是庆幸:“幸而信王没有将这桩案子交给姑娘去查。施大人也聪明,否则姑娘可就为难了。”
我正埋头画着一幅美人春睡图,闻言笑道:“有什么为难的?”
银杏道:“这件案子连施大人和董大人都难住了,若姑娘查不出,只怕信王要怪罪。若姑娘查了出来,难道真要将那杀手交给信王么?不知又要牵连出多少人?”
美人斜卧于贵妃榻上,拈花而笑,慵懒沉醉。点睛之后,才发现她的目光已不再是当年所绘的欣喜而清澈,而是疲惫、麻木和沧桑。原来画里画外,都是一般。我甚是不满,将画纸揉做一团抛在地上。“敢杀了吴粲,却不敢偿命么?我是不会为他可惜的,自也没有什么为难。”银杏顿时语塞。
我掀起一张新纸,提起玉管蘸饱了墨正要落下,忽而踌躇,继而沮丧:“信王不愿我为难,所以不教我查吴粲的命案。施董两位大人也心知肚明,平白将我牵扯进去,并没有什么好处。”
银杏微微冷笑:“姑娘与施大人固然聪明,又很默契,到底让王甯与宇文君山坏了事。如今看来,昌王也不大灵光,真是白费了姑娘的一番苦心。”
我摇头道:“‘兵行敌所不敢行,强;事兴敌所羞为,利。’[130]不是昌王不灵光,而是信王实在太厉害。襄阳之战,令敌寇胆寒。信王又挟两宫在军,只要昌王兵败,余寇不足为惧,这天下便是信王的了。”
银杏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我甚是惭愧,不禁搁笔而叹:“‘事非权不立,非势不成’[131],从前总当是书中的一句话而已。如今无权可变,无势可借,才知艰难。真是悔不当初!”
恍惚听见银杏问我:“姑娘是后悔当年出京游历了么?”
我一时出神,没在意银杏说什么。脑海中满是熙平临死前的情景,她在昏暗的耳室中举杯向天,唤着父母兄姊,慨然赴死。换作是我,我会如此义无反顾么?我自诩聪明,为何被她骗了半生?她所谋凶险,却有条不紊。我“得道多助”,却濒临失利。“我终是不如她!”
银杏似懂非懂,不敢答话。我也不想再画,吩咐上楼歇息片刻。忽报越国夫人府中的管家娘子前来下书,忙命请进来。但见是一个中年女子,一张圆脸。身着浅酡色窄袖衣裙,外罩天青纱比甲。鬓发一丝不苟,虽无珠翠,两枚白玉簪成色倒好。手上一对红玉镯,一丝杂色也无。瞧衣着打扮,当是易珠府中举足轻重的管家娘子。趁我看帖子的工夫,银杏已命人奉上茶来。
合上帖子,我笑道:“我说你们夫人怎的十几日都不来,原来在家调教伶人。几时兴起了这个嗜好?我还巴巴地留着棋局,等她来呢。”
那女人满脸堆笑:“我们夫人说,忙忙碌碌十几年,连在宫里的日子一起算,也不曾好好听过曲子。所以特意买了四个绝色的小厮,都才只十五六岁,又请了名师来调教。如今排了几支曲子,请君侯去玩一日。”
易珠出宫多年,一直未嫁。若想养小厮,多少没有?可惜她的爱好,除了挣银子,便只是下棋。突然转了性子,必有缘故。我笑道:“夫人盛意拳拳,玉机恭敬不如从命。”
细雨蒙蒙,粉墙外碧柳如新。天色青中闪金,幽冷而壮丽。潇潇雨幕,绵密无声。正是夏日赏景的好天气。易珠带领仆妇亲自降阶迎接。只见她一身青白色米珠织锦齐胸襦裙,挽着银丝卷叶、金丝簇花的樱草色缎子披帛,满头金翠,飘逸而华贵。反观我自己,白衣灰练,甚为简朴。
易珠迎上前道:“还以为姐姐不得闲,谁知来得这样快。”
我笑道:“整日无事可做,只盼着妹妹来,偏偏又不来。”
易珠侧头抿嘴而笑:“听说姐姐亲自出城,送信王出征,信王拉着姐姐的手,说个不住。信王又日日有书回来,军情紧要,我只当姐姐运筹帷幄,日理万机呢。”
“日日有书回来”,自是听采薇说的。我笑道:“你就爱胡言乱语!”说罢一同携手入内。
因往后园去,李威不便跟随,只留在前面奉茶用膳。后园几经易珠的母亲与兄弟扩建,已颇有几分壮观气象。远方一带密林,积翠如山。前面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地,草茵如锦。当中孤零零一座石台,上有石亭与拴马石,俱蒙了碧油油一层绿苔。密林后是一处十分幽静隐蔽的所在,今年暮春时,我还在那里住过几日。
易珠笑道:“这本是小侄跑马骑射之处,家母特意营造的。马驹买好,老师请定,才不过三两日,就又丢开了。”
我笑道:“小孩子总是不定性的。”
易珠笑道:“从前我不知教训过多少,一家子闹得不快活。近来也想通了,随他去吧。家里有资财的,只管花便是了,人生苦短,说不定哪一日就人头落地了。”我微微一惊,却见易珠转眸一笑,当先往水边去了。
雨势浩茫,平静的水面微微涟漪。易珠早已在舫上备下水酒。但见一溜四个少年在舫中站得齐整,俱是白衣玉冠,君子谦谦。舫上只有两个婆子在整馔烫酒,两个使女一个弹筝,一个吹笛。再加上我与绿萼、易珠与淑优并四个伶人,顿显拥挤起来。
淑优向易珠笑道:“这舫也太小了些,既有四位美人在侧,且容奴婢躲个懒。”
易珠笑道:“你去吧。”
我会意,也向绿萼道:“越国夫人的园子很大,你只管去逛逛,不必在这里服侍了。”
当下淑优挽着绿萼下了船。船娘撑起长篙,破水无声。周遭楼阁低矮,大多隐于碧树浓荫之中,偶露片瓦,但觉轻灵小巧。目中所及,尽是天然苍冷之意。
易珠携我入席,一面笑道:“我这园子,虽比不过金沙池,可也看得过了。”
咸平十三年的夏天,我曾与易珠在景园的金沙池上饮酒谈天,观赏夕阳晚景。那天她青丝委地,不饰珠玉,一袭水色长衣,如挽碧烟在肩。美酒佳肴,与知己泛舟,实为人生一大乐事。仔细回想,那是在悫惠皇太子高显与三位公主出事之前。我微微叹息:“金沙池虽好,到底让人不自在。”
易珠指着在一旁恭立的四个小厮道:“当年与姐姐泛舟金沙池时,比他们还小呢,一转眼,都十四五年了。”说罢命四人上前,“这四人叫琴童、棋童、书童、画童。都过来给君侯磕头。”四人齐刷刷跪下,磕了三个头。易珠一指右首二人,道,“书童与画童留下,琴童与棋童且去预备。”
琴童与棋童起身往船尾去了。两个婆子支起帐幔,方便两人换衣裳。书童与画童上前斟酒布菜。桌上都是我素日所爱的江南菜肴,酒是梨花白。我虽然不自在,却也不忍拂易珠的意,只得由书童斟了一杯,递到我唇边。我自己接过碧玉杯,掩袖饮尽。抬眼望易珠,只见她就着画童的手喝了一杯。
一时歇了筝,只闻笛声清悠,吹彻万里雨幕。还未到池心,我与易珠便各饮三杯。易珠双颊微红,丽色顿生:“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姐姐说对不对?”
我笑道:“妹妹一向勤勉,如何生出这样的感慨?”
易珠笑道:“勤勉是不假,却也毫无收获。守着千金万金,一朝丢了小命,又有什么趣儿?”说罢自斟一杯,仰头饮尽。宇文君山与王甯兵败,昌王孤掌难鸣,易珠又素与启春不睦,自不免担心起身家性命。忧心有理,及时行乐自也无错。我无话可说,只得陪了一杯。
不一时琴童与棋童上来,俱涂脂抹粉,穿着妇人衣裳,娇美难言。琴童道:“不知君侯与夫人,想听什么?”
易珠举杯笑道:“随你喜欢。”
琴童嫣然一笑,与棋童端立在船头。翻起兰花指,点在香腮边,直比女人还要妩媚。声裂金石,响遏行云。两人唱罢,易珠微微一笑:“唱的是春景,如今却快要入秋了。今年春天也是多事,竟没有好好观赏一番。”
我笑道:“你我自幼读书,又有哪一年的春景,是好生游玩过的?”
易珠笑问:“姐姐后悔进宫么?”
我笑道:“难道妹妹后悔了?”
易珠笑道:“姐姐自是明心见志,却真真把我给问住了。”于是对饮一杯,易珠方指着我身边的书童道,“姐姐看他像谁?”
书童虽在我身边站了好些时候,我却一直没有正眼瞧过他。此时他特意站在易珠身侧,好让我瞧个清楚。但见一张瘦削的瓜子脸,肌肤白皙,眉眼秀丽,颇为清俊。呼吸微微一滞,我不觉呆了一呆。易珠拉起书童修长白皙的手,轻笑道:“像不像……那个人?”
我淡淡道:“是有些像。”
易珠笑道:“姐姐若喜欢,我就把他送给姐姐。”
我摇头道:“不必了。”
易珠哎呀一声,以纨扇掩口:“我险些忘了,姐姐如今深受信王的爱重呢。”
我又好气又好笑,不禁白了她一眼:“你又何必害他?”
易珠嘻地一笑,不再言语。书童虽殷勤,但见我不假辞色,便只斟酒布菜,不发一言。一时轮到他唱了,也不换衣裳,只扎起袖子,踱着方步,舞了一段《破阵乐》。筝音铿锵,笛声短促有力。《破阵乐》原本是众人同舞,眼下只有书童一人,自然是扮演指麾千军的帝王主帅。船头窄小,舞步舒展。书童好几次单足立于船头,引颈扬臂。风雨扑湿了衣裳,更显惊险困厄中的苍凉冷峻,颇有几分少年帝王之英武气度。这样看着,竟有些痴了。
易珠觑着我的神色,笑道:“姐姐果然还没忘了旧人。”
我嗤的一笑,低头拭去泪意:“唱得好,舞得也好,本侯重重有赏。”
易珠笑道:“得姐姐一句赞许,便是天大的赏赐了。”
我笑道:“听说他四人才来府中半个月而已,如何便调教得这样好了?”
易珠道:“有名师指点,自然学得快。”
我奇道:“名师是谁?”
易珠道:“便是从前的宫中名伶梁艳生。自先帝驾崩,梨园便不演戏了。梁艳生年纪也大了,就出宫授徒来了。虽是非常时刻,请他进府的贵人仍是不少,也是运气好,他竟先挑我这里。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姐姐来呢。”
我颔首道:“果然是名师。”
不一时书童散了袖子,依旧下来斟酒,换画童上去唱。易珠目不转瞬地望着画童异常俊美的脸庞,贪婪的目光似远而非近:“今日不知明日事,且听曲儿吧。”
临行时,易珠命书童换做小厮打扮,亲自扶我上车。因容貌太过出挑,李威颇看了几眼。易珠恍若不见,只是笑道:“姐姐若是闲了,只管来。整日闷在府里,有什么趣儿。”说罢瞟了书童一眼。
我亦不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书童,淡然一笑:“一定来。”
一时上了车,绿萼笑道:“奴婢瞧着那小厮有些眼熟,倒像是太宗年轻时的模样。莫不是越国夫人特意挑的么?怨不得劝姑娘常来。”
我叹道:“我不会再来了。即便只是一个伶人,对着他,我也只觉惭愧。”
雨下了一夜,汴河水涨。浑浊的河水层层叠叠向前推涌,漫上碧草茵茵的河岸。昏沉沉的天色微微透着一带暗金,延至水面。拱桥如虹,拖下墨玉似的暗影。
我依旧往汴河边散步。刚过桥,只见一人呆坐于柳树下。因河水暴涨,柳树根被淹没了大半,他的半个脚掌浸在河水中,鞋袜都湿透了。白发苍苍的脑袋歪在一旁,似是睡着了。硕大的油布伞牢牢支在椅子上,还在四下淌水。长长的鱼竿深入河心,被上钩的鱼儿拉扯得左右乱晃。
银杏驻足瞧了一会儿,笑道:“虽说京城宵禁,这人倒是胆大。”
绿萼正扶着我向前走,转头奇道:“什么宵禁?”
银杏笑道:“咱们出来很早,这人竟然在这里睡着了。瞧他半个脚掌都浸在水中,椅子的四条腿入泥寸许,衣裳却一点没湿,又撑着伞。这必是夜半落雨时便在这里夜钓了。”说着又一指那老人的脚,“初来时,想必不会挑在这样近水的地方,必是河水涨上来,才浸湿了鞋袜。”
绿萼白了她一眼:“你必是太闲了,一得空就要卖弄!”
银杏正待反驳,忽而一怔:“不!这人看起来是来夜钓的,实则不然。”说着一指对岸青石砌成,深入水中丈许的钓台,“若要垂钓应当去那里才是,这里水浅鱼少,又在桥边,人来人往的,谁在这里钓鱼?好生奇怪。”
不一时李威从桥上跟了上来,见众人都站着不动,好奇道:“何事?”
我忙道:“无事。你且在前面走,我们三个慢慢走。”
李威知道我不愿他紧跟着,于是快步走出数丈之远。我正待举步,忽见那老人站了起来,转身向我行了一礼。但见他一张长脸,双目湛然有神,长眉斜飞入鬓,一身纻衣如雪,颌下短髯如钢。威风凛凛,令人肃然起敬。我示意银杏留在当地,带着绿萼缓缓上前。
老人抱拳道:“老夫荆州吴珦,拜见朱君侯。”
我大吃一惊,险些没有站稳。怔了片刻,方还礼道:“妾身朱氏,拜见吴大人。”
吴珦身材高大,腰背挺直,声音甚是洪亮:“老夫在此恭候君侯多时了。”话音刚落,数丈外的李威回过头来。
我忙道:“不知吴大人有何指教?”
吴珦从容道:“不敢。老夫去岁进京,幸蒙先帝恩召,入宫策对,通宵达旦。先帝曾向老夫提及君侯,赞许君侯的忠正坦诚,颖悟绝人。”
自高曜被弑,因怕我伤心,绿萼禁止府中众人在我面前提及“先帝”二字。我虽然常常思想年少时与高曜相处的时光,却从不宣之于口。乍闻一个陌生人提起高曜,心中蓦然酸楚。他竟赞我“忠正坦诚”,却不知害死他的正是我的亲兄弟。我不明其意,只垂头叹道:“惭愧。”
吴珦笑道:“‘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132]今闻君侯深得信王敬重,老夫心中甚慰。”
我心中一凛,然举眸见他笑意自信而诚恳,不禁大惑不解:“吴大人这是何意?”
吴珦口角噙笑,目光睿智而坚定:“自先帝驾崩,老夫一直在城中居住。腥风血雨,历历在目。老夫痴长数十年,便斗胆说一句,君侯虽有宠爱,却还不够。老夫愿意再送一件功劳与君侯。”
我忙道:“请大人指教。”
吴珦压低声音:“吴粲乃是老夫所杀,尸身就埋在后院之中。”说罢微微一笑,“今日得见君侯,实乃平生幸事。告辞。”说罢回身收起油布伞,折起椅子,收起鱼竿,飘然过桥。
吴珦虽已年过七旬,身姿却甚是轻捷。绿萼目送片刻,转头甚是不解:“这吴珦当真奇怪。”
河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草地,潮湿的晨风中有泥土的腥气。李威早已赶了回来,只因银杏拦着,不好近前。我呆站了片刻,携绿萼向银杏与李威走去,一面低声道:“回府后,你与小钱去汴城府,就说吴粲的尸身找到了,在吴珦京中居所的宅院之中。”
绿萼更加不解,然李威就在面前,她不敢多问,只是道:“姑娘一下子差奴婢和钱管家两人一同前去,只怕李威要派人跟去。”
我笑道:“李威派人保护你们还不好么?省得我担心。”
施哲和董重果然从吴珦的菜园中,掘出一具无头尸身,虽已无法辨认,衣裳却是没错的。吴珦于公堂认罪,因痛恨吴粲叛主求荣,便一剑杀了他,割下头颅悬于坊间。吴珦身材高大,老而不衰,一剑杀了身为文官的亲孙儿,倒也不无可能。施哲与董重纵然聪明,一时之间又怎能料到吴粲是被祖父所杀?况且他们也未必知道吴珦一直在京中,从未回南。
前线每日都有书信催问,吴珦既已认罪,施哲与董重便草草结案。好在高旸并没有处置吴珦,而是将他赶回原籍,禁锢余生。
听闻此信,我正在露台上观雨。今夏的雨水格外充沛,午后才停了一个时辰,傍晚又下了起来。雨水自檐倾落如珠,凝成细流顺着柱子无声流淌。整座汴城一片灰暗苍茫,车马的灯光倒映在潮湿的青石街上,汇成两道光流。汴河腾起无数浪花,沙沙雨声如吟如诉。
高旸没有杀师广日,也没有杀吴珦。我心中甚慰,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银杏笑道:“催得这样急,怎么却不了了之了?”
雨水落在掌心有秋凉的意味。我淡淡道:“吴粲这样的叛徒,信王也不会喜欢的。各为其主,大义灭亲,吴珦没有错。”
银杏道:“这吴大人倒像是料定信王不会杀他似的。”
若说“各为其主、大义灭亲”,我又何尝不是?然而我绝不敢行吴珦这一步。“即使真的预料到,自首也是需要勇气的。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
银杏忙道:“姑娘做的事,可是拿刀子往信王的心尖上戳。信王倒也罢了,好歹有那么多年的情义在。衣带诏那件事情,王妃满打算杀了姑娘,却又失算了,定然恼怒得很。”
我叹道:“她想杀我,从来不只为她自己。我千方百计地活下来,也不是为自己。”
银杏微微一笑:“姑娘下定决心就好。”
低垂的乌云重重压住汴城,我深吸一口气:“我早已下定决心,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