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张旗鼓地从朱雀门入宫,无声无息地自修德门出宫。动与静、笑与哭都不过提线木偶生动而教条的表演,配了些荒腔走板的音调。一钻入车厢,便立刻长嘘一口气,仿佛这狭窄气闷的车厢比朱雀门前的御街还要令人心胸舒朗。外面的世界,才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我有些累了,歪着身子靠在车壁上。车向北过桥,波光在我眼皮上一晃。绿萼倒了一盏温水递过来,道:“姑娘今日受惊了,好生歇息一日,明日再去青州吧。”
我接过茶盏,缓缓坐直了身子:“午后便离京吧。再迟些,只怕母亲要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绿萼怕我提及家事,伤心自责,忙笑着以别话岔开:“说起来,这世道也怪。信王府以为是姑娘告发了公子,那些当官的又以为姑娘与信王是一道的。”
我也觉好笑:“这般两面不讨好的事,你竟也笑得出来。”
绿萼扁起嘴不服气道:“只准姑娘笑,不准奴婢笑?”
我依旧歪着,合目道:“还是快些离开京城的好,省得引起众怒,被人烧了房子。”想起即将去青州,我竟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又叹道,“真烧了房子也好,这样信王府便会对我少些疑心吧。”
绿萼连啐了几声,不悦道:“这是什么话?那是御赐的侯府,谁敢动?”
车马过了桥便一路西行,阳光穿过半透的纱帘落在绿萼的右颊上。她的眼中有长年累月浸泡在烦冗琐事中的倦意,从前清秀圆润的轮廓,也不甚分明了。岁月无情,我撇下她太久了。我忍着愧意道:“这一次我回青州,你们都随我回去。还有那两个阳苴咩城的丫头,也一并带回去,到了青州,找两户本分人家将她二人嫁了吧。”
绿萼先是欢喜,随即瞪圆了眼睛反驳道:“这如何使得?万一她们逃回京向信王府报信,那该如何是好!?”
高旸征服阳苴咩城,她们不过是城主送给高旸的使唤玩物,远离故土,毫无为人的尊严。我并非不怕她二人向信王府报信,我只是更害怕杀人。忽然心中一动,我不觉冷笑起来。似我这般狠心置亲兄弟于死地的人,竟对两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手下留情,真真是一个干名采誉的虚伪奸猾之人。遂叹道:“给她们好生添些嫁妆,不要薄待了。”
绿萼无奈,只得道:“姑娘就是心肠软。”
我笑道:“一时说我铁石心肠,一时说我豆腐心肠,我竟不知道你哪一句是真的了。”
到了兴隆里,小钱当先跳下马,扶我下车。天青日朗,柔风拂面,树叶沙沙地响。鸟语间关,蝶翼咈咈。忽听乱琴铮铮一般清脆响亮的声音,却是隔壁府邸重铺屋顶时时往地上倾倒碎砖瓦的声音。心念一动,似乎有哪里不对。正自出神,忽然腿一软,身子向右狠狠一偏,险些倒在小钱身上。忽听耳边一声尖啸,白玉耳坠子被带起向前激飞,耳垂微微刺痛。有尖锐的东西贴着脖子飞过,自脖颈至腮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只听咚的一声,一柄匕首钉在柱上,入木寸许。左掌一抹,满手鲜血。倘若我不是偏矮了身子,这一刀,势必刺中我的心脏。
出门迎接我的女人们望着匕首呆了一呆,当即尖叫起来。马受了惊,四蹄交替,前后乱蹬,整个马车都跳起来。小钱将我拉到车厢后,四望大喝:“有刺客!有刺客!”
话音刚落,从巷口跑出十几个壮汉来,散开了到处搜索,不久将一人从古槐树后揪出,掀翻在地,一把捆结实了,抛在车前。我命绿萼引众女进府,这才用帕子捂着伤口,走到车前。那人被提起领子跪在我的面前,又被人抓着头发仰起头来。但见此人身材矮壮敦实,面色黧黑,眼中飞起赤红的怒火,似野兽怒目。竟然是高曜从前的贴身侍从小东子。高曜入陵后,良辰自尽,小东子自请守陵。七八日前,小东子才随睿王进城,在公堂上证实华阳长公主的身份。小东子不比睿王,一旦回了帝陵,信王府随时可以抓捕,私刑审讯。我本没想过让小东子来作证,他既肯自愿前来,自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我见今日抓捕小东子的壮汉中,颇有几个眼熟的,正是昨夜在朱云墓前绑起小钱的信王的随从。
我惊魂未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小钱以身半遮,防止小东子暴起伤人。血流不止,帕子被血浸透。血腥味散了出来,小东子的眼睛更加红了。我又换了一块帕子按着伤口,这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壮汉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启禀君侯,小的们都是信王的亲随。今晨王爷刚一出府,便险些为掷出的匕首所伤,小的们无能,竟被凶手逃了。王爷说,那凶手恐怕会来寻君侯复仇,特命小人来君侯府上查看,不想仍是迟了。幸而皇天护佑,君侯安然无恙。”
此人身材魁伟,赤裸的双臂上肌肉虬结,双目湛然有神。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躬身道:“小人名叫李威。”
若刺杀信王是因为信王有弑君的嫌疑,身为凶手的亲姐,被刺杀亦是理所当然。我笑道:“你们王爷料事如神。”
李威甚是知趣,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我们王爷一来料事如神,二来也是挂念君侯。”见我仍用帕子捂着伤口,又道,“君侯受惊了。既然真凶已被擒,还请君侯快些回府歇息。”
我摇了摇头,指一指小东子道:“你们要将他送去何处?”
李威道:“自然是拿回王府,交给王爷发落。”
我笑道:“此人刺杀王公君侯,乃是朝廷重犯。难道不当送去汴城府,交给府尹大人审问么?”李威顿时语塞。我又道,“此人曾是先帝的贴身近侍,如何能私讯?信王殿下执掌朝廷纲纪,如此知法犯法有碍清誉。便交予我,我派人送去汴城府。”
李威道:“这……王爷吩咐了,若捉到人,必得带回去才行,否则小的们便无法交差了,望君侯不要为难小的。”
信王府的侍从本不必听命于我,不过看在高旸的面上方才对我恭敬礼让。今日刘钜不在,我想强留小东子怕是不成了。小东子是受睿王的嘱托上公堂作证的,虽不惧信王审问,但一入王府,一番酷刑怕是免不了。我转头吩咐了小钱几句,方笑道:“那便容我问他几句话,再由各位带走。”
李威道:“君侯请。”
我又换了一块帕子按着伤口,缓步走到小东子面前。李威抽出小东子口中的麻布,小东子立刻拧着身子,梗着脖子高声喝骂起来:“朱玉机你这个臭烂婊子、勾栏里的淫妇,猪狗不如!枉先帝如此信任你,你竟与信王同谋弑君!你这个千人踩、万人踏——”尚未说完,李威抓着他的头发,又堵上了他的嘴。李威躬身道:“此人污言秽语,不合君侯再听。”
我亲手抽出小东子口中的麻布,与他坦然相对,静静道:“我没有弑君。”小东子一张脸憋成了紫红色,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他向我唾了一口,厉声喝骂。李威不耐烦,便要拳脚相加。我伸手止住李威,又道:“我没有弑君。”小东子又骂了几句,终是恨恨相视。
李威哼了一声:“这等顽恶之徒,君侯何必仁慈?还请君侯交给小的们,带回信王府复命。”
我不理会李威。一时小钱送了毒酒出来,我方向小东子道:“东公公,你想杀我,我不怪你。你今日刺杀落败,落在信王手中,想必也知道下场如何。我有心救你,却无能为力。你我都曾服侍过先帝,我便送你一程。”说罢斟了一杯毒酒送到他的唇边。
李威神色微变:“君侯!”
我笑道:“我以美酒送一送故人,也不行么?”李威捉摸不透,不禁迟疑。
小东子恍然,眼中渗出泪水,毫不犹豫地将毒酒吞下。我含泪笑道:“东公公好酒量。”说罢提起执壶,将余酒都倾入小东子的口中。酒洒了他满脸满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散发出醇厚醉人的芳香。小钱在酒中放了分量很重的砒霜,未待饮完,他已面色发青。不过片刻,便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起来。血水和着酒水从他口中汩汩而出,像暮春的轻红落了一地。
我的叹息清冷而飘忽:“东公公若在地下遇见先帝,请代玉机向先帝请罪。”小东子似是听见了,向我斜着眼睛,合一合眼皮。
李威大惊,提起小东子的身子,狠命击打他的腹部。小东子双目圆瞪,流下血泪。接着噗的一声,将毒酒呕了出来。李威见毒酒已呕尽,便将小东子抛在地上。然而小东子中毒太深,终是窒息而亡。
近午的日光有些猛烈,站久了,竟是一身的汗意。发间的汗水渗入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手杀人,提起执壶的手竟丝毫没有颤抖。小东子死了,十六年前在凄冷雨夜中将高曜负在背上的少年内监,死在暮春灿烂的阳光下。他的身体蜷曲着,像在母腹一般,等待天地熔炉化去他的身体与魂魄。
李威眼见小东子断气,握紧了双拳怒道:“君侯怎能将他毒死?!”小钱连忙护在我的身前。
我拨开小钱的身子,毫不畏惧:“信王面前我自有话说。”不待李威说话,我又道,“你们是将他带回信王府,或是留下来让我葬了他?”
李威冷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的还是带他回王府,向王爷复命。”
我慢条斯理地折了带血的帕子,微微一笑道:“他是忠臣,请王爷好好安葬他。”
李威看一眼我的伤口,眼中流露出些许敬意,口气稍稍和缓:“是。请君侯放心。”说罢退了两步,一挥手,一人上前扛起小东子的尸身,一人拔下柱上的匕首,向北离开了兴隆里。
小钱命人清扫地上的血和酒,一面又道:“君侯受惊了。”
绿萼受命不准府里的女人出二门围观。此时听说信王府的人已然散去,连忙奔了出来,看见被血浸湿的衣领,顿时哽咽,“姑娘也真是的,流了这么多血还要站在这里和小东子说话。这又是何苦?”
我这才觉出脖颈与脸颊的痛楚比适才强了许多,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对先帝忠心,应该体面地死去。”
小钱道:“可恨他竟然以为君侯——”
我叹息道:“‘死者复生,生者不愧’[95],说的便是东公公。他下去了,自然就明白了。”
幸而伤口并不深,大夫敷了药,血便止住了。只是伤口疼起来,午歇便没有睡着。绿萼扶我起身时,细细看了看伤处,见没渗出血来,大大松了一口气:“才刚流了这么多血,当真吓死奴婢了。幸而大夫说只是皮外伤,只不知以后会不会留下疤痕?”
我抚着伤处,微笑道:“留下疤痕也没什么。”
绿萼道:“那怎么行?!”
忽听小钱在门外道:“启禀君侯,信王府派了两位女医过来,正在外面候着。”
绿萼放下帘子,开了门,小钱走进屋,在帐外站着。我问道:“女医是信王派来的,还是信王妃派来的?”
小钱一怔,回想片刻方道:“女医说,信王听说君侯受伤了,特意命她们过来诊视。奴婢以为,君侯的伤口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又流了许多血,还是命她们进来看一眼的好。”见我沉吟不语,小钱一拍自己的左颊,又道,“奴婢险些忘了,才刚那两个女医说,信王已将东公公送去城外好生安葬了。”
我欣慰道:“那就好。”
绿萼忍不住插口道:“今日之事,分明就是刘钜不对。”
我笑道:“又说歪话了。”
绿萼道:“刘钜今天早晨若在姑娘身边,大可将东公公抢回来。这下倒好,束手无策不说,还搭上了东公公的性命。”说罢翻起白眼,甚是不屑,“那刘钜定是整日与华阳长公主厮混,把正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笑道:“华阳长公主现在睿王府中住着。王府重地,以为是咱们府上么?刘钜如何能随意出入?”
绿萼道:“纵然不是,也是心不在焉的。”
小钱向门外望了一眼,道:“绿萼姑姑小声些,这两日银杏姑娘正不痛快,小心让她听见了。”绿萼这才扁着嘴不说话。
我笑道:“那就将女医请进来吧。”
信王府的两个女医是老相识了,去年我在信王府受伤时,正是这两人为我缝合调理的。她二人身后背着木箱,行过礼便躬身站着,眼也不抬。我笑道:“小伤而已,倒劳动两位嬷嬷亲自来一趟。”
其中一个垂眸道:“这是奴婢们应分的。我家王爷还说,他白天不得空前来,傍晚时想来看望君侯,不知君侯得空么?”我听她的口气懒懒的,甚至有些不情不愿。且身为大夫,不向我的伤处瞧上一眼,显是极其不愿为我医治了。
我摇头道:“一会儿我便要去青州,恐不得见了。请嬷嬷回禀信王殿下,代我多谢殿下的关怀之意。”
两人似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应了。如此一来,我也不想让她们瞧伤口了:“我的伤是皮外伤,已止了血,也不痛了。两位嬷嬷请回吧。”说罢命小钱拿了赏钱,亲自送两人出去。
绿萼道:“姑娘怎么又不让人瞧了?”
我叹道:“这两个女医是信王妃的人,只怕是临时被信王支过来的。”
绿萼恍然道:“怪道奴婢瞧她们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情不愿的。”说着抿嘴一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姑娘何不就让她们瞧一瞧?回去有信王妃难受的呢。”
我笑道:“你错了,她们没有给我瞧病,信王妃才会难受呢。”
绿萼奇道:“这是为何?”
若是银杏在这里,便不会这样问。我也懒怠回答,于是起身道:“受了伤也不能耽搁行程。该去青州了。”
入夜船到了陈桥镇。小钱命船靠岸,一面带领两个小厮先进驿站安排饭菜。养伤忌口,我只喝了一碗粥便出来了。因伤口并不深,我嫌布带缠着太过不透气,于是只用轻纱覆面,与绿萼两人沿岸散步。小钱不放心,领了两个小厮远远跟着。
若一大清早从汴城乘船东下,没有人会在陈桥驿停泊。我是午后才出发,因此码头上只有我府中的四条船。岸上绿草茵茵,收了帆的船似倦鸟埋首。晚风吹起河上清凉的湿气,码头上的灯光倒映在水中,像一双双安睡的眼睛。银杏独自一人坐在船头,在深青色的暮色中支颐发呆。
自从回京后听闻刘钜与华阳之事,银杏一直闷闷不乐。加之旅途劳顿,我便让她多歇息,连朱云的墓上都没有去。似有什么东西自银杏身上落入了水中,银杏轻呼一声,探身欲拾,呆了片刻,终是无可奈何地缩回手。
我瞧了一会儿,向绿萼道:“这两日银杏不爱说话,你若得闲,不妨劝一劝。”
绿萼懒洋洋道:“做什么要奴婢劝?这是心病,姑娘都不在意,奴婢就更劝不好了。”不待我分辩,又连珠价道,“依奴婢看,银杏妹妹比那个傻公主不知强到哪里去了,论模样,论心性,那傻公主哪一点及得上银杏妹妹?刘钜偏偏喜欢她!男人的眼光,真是奇怪!”
我不觉驻足,在她的眉心上戳了一记,笑道:“你只敢和我抱怨,怎的不敢亲自去问刘钜?”
绿萼向后仰一仰头,扁起嘴道:“奴婢和姑娘一样,别人的情事,奴婢才不想理会。”
我笑道:“不理会是好的。”
绿萼笑道:“其实只要在弥河边住一阵子,银杏妹妹就会好起来的。就像咱们从前在朱口子村那样。”
听闻“弥河”二字,就像在昏乱中突然走近一个馨香美好的梦境。蓦然想起与高思谚漫步在弥河边的那个雪天,即使是议论高曜的生死,即使是回忆西夏的战局,即使是试探立储的心意,即使是坦白半生所图,即使与宫中的每一次相处并无不同,那也是我一生中难能可贵的平静而满足的时光。弥河水东流不息,曾发生过的事终于变作记忆中难辨真假的微光孤影。
片刻的出神,绿萼的话便被吹散在风里。眼中一热,都再也回不来了。
忽听西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昨夜信王之事,众人至今心有余悸。绿萼回头与小钱相视一眼,顿时变了颜色。我笑道:“这里是驿站,有人赶路投站也甚是平常。”
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喊道:“前面是朱君侯的船么?”
小钱冷冷道:“是信王府的李威。这声音奴婢一辈子都认得。君侯要答他么?”
我摇头道:“回船上歇息吧。”于是领了众人往水边走。银杏听见呼声连忙上了岸,刘钜也钻出船舱,一跃上岸。
不待我回到驿站,李威便追了上来。他下了马,朗声道:“小人信王府李威,拜见君侯。”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道:“何事?”
李威一摆手,命随从退后,这才躬身道:“我们王爷天黑前才得知君侯往青州去了,特命小人快马前来追赶。王爷一会儿就到,还请君侯稍待片刻再起程。”
我见他还算恭敬,语气稍稍缓和:“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李威道:“回君侯的话,小人只管传话,主人的意图,不敢擅度。”于是我不再言语,只往船舱中坐着。刘钜和银杏也都回到了船上。船舱中还留着汴城的气息,暧昧又浑浊,用来等待高旸最合宜不过。黑沉沉的河水收敛了天地间所有的光明与轻灵,连时光也变得黏滞了。
银杏挨着我坐下,口气幽冷而向往:“信王又来寻姑娘了呢。”
我转头见她落寞的神色,不过是一些爱而不得的小小惆怅,也不知是谁该向往谁。遂微笑道:“我倒是羡慕你呢。”银杏顿觉失言,不觉红了脸。
不多时,便听得岸上众人纷纷向高旸行礼的声音。我整一整衣衫,上岸迎接,却见高旸已经在码头上等我了。我与他俱是一身重练白衣,我在船上,他在岸上。船身一晃,他向我伸出了右手。仿佛还是我初入宫的那个新年,在熙平长公主府门前下车,众目睽睽之下,他伸出右手接我下车。
四目相对之间,一丝难得的平静和坦然像静夜石缝中艰难盛放的昙花。我竟不由自主地扶着他的手上了岸。
礼毕,我问道:“殿下国事繁忙,若有差遣,只管传命便是,何必亲自出城?”
高旸侧头看了看我的伤处,伸手欲揭去我覆面的轻纱:“你的伤……”
我退步侧身:“皮外伤而已,谢殿下关心。”说罢又行礼,“还未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高旸顺势将右手一抬,示意我起身,歉然道:“我本以为有李威在,凶手当毫无
机会才是,不想你仍是受伤了。”这歉意似乎并不只是因为我受伤了,更是因为我的伤仿佛宣告了我并没有告发朱云。
我虚抚着伤处,微微叹息:“暗杀防不胜防,这如何能怨李威?倒要多谢他及时捉拿了凶手。”
高旸道:“今日为何不让女医为你瞧一瞧伤口?若落下疤痕就不好了。”
我淡淡一笑:“我怕她们又要动针线,我怕疼。”
高旸顿时嗤的一笑。他负手向着河心,留给我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幽蓝背影:“你怕疼?”河风荡起雪白的衣袂,静静擦拭着满河的暗沉,“今日亲手杀人的滋味如何?”
虽然喂小东子毒酒是救他脱离苦海,然而我毕竟亲手夺去了一个人的性命。我本以为自己会惶恐不安,谁知心底竟生出了好些冷酷与骄傲,颇有一些如鹰般“饥则附人,饱便高飏,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96]的自由与戾气了。欲是冷傲,欲要深藏。我淡淡道:“不过尔尔。倒要多谢殿下好好安葬了东公公。”
高旸道:“若不看在你的面上,我定要让他受尽酷刑。”
或许小东子于他并不重要,或许他本就是一个尊重对手的人。听闻小东子能安心追随高曜而去,至少这一刻,我的心中是充满感激的。“‘人皆是其所事,而非其所不事,犹犬之吠非其主’[97]。多谢殿下。”
高旸转身笑道:“既如此,作为报答,你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么?”
我不禁好奇,又有些警觉:“何处?”
高旸袍袖一拂,请我先行:“只有你我二人,不带随从。”见我迟疑,又笑道,“是我不带随从,你可以带上火器——”说着望一眼在船头抱剑而憩的刘钜,“或者他。”
高旸弑君,都敢于坦然面对我,我为何竟觉可笑的心虚?于是我当先自码头走到岸上。高旸命人牵了两匹马过来。我虽不善骑术,也只得硬着头皮上马。好在高旸并未驱驰,一路缓辔而行。他左手持缰,右手提了两盏灯,专注而孤独地劈开田野中沉密无尽的黑暗。与他并辔而行,颇觉苍凉如梦,就好像故物堆中掉出来的玻璃珠子,小时候喜爱的明亮通透,如今已染了厚厚的尘埃,变得可有可无了。
在暗中走了半个多时辰,但觉地势渐高。高旸忽然停下,指着高地下一片田垄之间,密密的十几座坟墓道:“到了。你看。”
山下虽是无人,墓地里灯光和香火却是不熄,照着玄色大理石的无字墓碑一团团苍白无言的温暖。我默默数过,一共是十七盏灯,心下顿时了然:“这是何处?”
高旸下了马,递给我一盏灯:“这是熙平姑母一家的墓地。”
我明知故问:“殿下为何不下去?”
高旸将风灯伸得更远些,似是想照亮山下所有长眠的魂魄:“我很想好好拜祭一下姑母,却不能去。只能这样趁夜望一望。”
我冷冷道:“为保曹氏一人的性命,葬送了全家的性命,果然狠心。”
高旸无暇体味我的语气与心境,自顾自道:“我一定让表妹生下孩子,那孩子必得好好长大,方才不负姑母和云弟待我的一番情义。”说罢将风灯往我这边一晃,嘱咐道,“你若得空,也该去景灵宫瞧瞧他们母子。表妹腹中的,可是你们朱家的子孙。”
我断然拒绝:“曹氏虽不是弑君的主谋,到底对不住先帝。她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了,也不是朱家的骨肉。顺阳郡主所生的,才是我的亲侄儿。”
高旸这才稍稍提起风灯,辨认我的神色:“原来你这般痛恨你的亲兄弟?”
我漠然一瞥:“恨之入骨。”
高旸一怔,随即叹道:“我也知道你恨之入骨。然而你究竟是恨我们弑君,还是恨姑母没有告知你当年所有的谋划?”
熙平在山下,高旸在山上,于黑暗中彼此注视,近三十年的执念有穿透生死的力量。说出“我们弑君”这四个字便是承认了一切罪行,这样的坦白既令人感动又教我深恨。我和高旸并肩面对无尽的夜幕,就像面对我过去十五年被遮挡的悲惶人生。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半生,到头来不过是一颗旁观的弃子——我与高曜俱是。是因为弑君还是因为被欺骗,“本也没有分别。”
高旸道:“我知道你对先帝忠心,可他已不在了,难道你要永远与我作对?”
我叹道:“我后知后觉,懦弱无能,何敢与殿下作对?只想回到青州,读书耕田,平淡度日。”
高旸道:“在京中一样可以平淡度日。你忍耐些日子,我定将令堂接回京来。”
我冷冷道:“当年我昧着良心做了许多错事,几番挣扎于生死之间,好容易盼到先帝登基,以为总算不负这半生辛苦。不想竟出了这等事情。朱云弑君,我虽不知情,但他是我亲弟弟,这与我亲手所弑有何分别?京城虽大,却已无处容身。”
高旸道:“我要你留在京城,留在我身边。”
我笑道:“还是让我回青州吧。含光剑等闲不出鞘,一出鞘必染血而归。”
高旸不惧反笑:“你早知道是我杀了高曜,为何不遣刘钜来杀了我?”
我正色道:“从前不杀殿下,是因为我无凭无据。现下不杀殿下,是为了报答殿下保全玉机的母亲与侄儿的性命。然而从前不杀,现下不杀,不代表将来也不杀。”
高旸摸一摸颈后的肌肤,仿佛在体味肌肤的暖意所带来的生之笃定。他讥诮道:“我听姑母说,当年你送小虾儿去死,是何等的果决。今日的你,不复从前,倒有些妇人之仁了。”
我毫不示弱,依旧含笑道:“我的这点‘妇人之仁’,都是从太宗皇帝那里学到的。”说罢扬起风灯,似扬起剑尖,“别忘了,殿下的人头还寄在含光剑上呢。”
高旸道:“这样说来,倒是我欠你一命。”
我拈去他肩头上偶尔掉落的蜡痕,淡然道:“殿下记着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