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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大害小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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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我“回京”听闻城中变故,当即往朱云的坟墓看视。自午至晚,我在朱云的墓前尽情痛哭了一场,算是尽了这些年的姐弟亲情。朱云十三岁时,便独力查清了父亲遇害的真相,以他的才智与勤奋,本当前途无量。如果他一直是当年那个明朗孝义的少年,那该多好。

我不饮不食,直站到天黑。这里是仁和屯的槐树林延伸出来的一带荒地,朱云就葬在几株大槐树之间。因是弑君的罪人,母亲和高曈不敢立碑,只在槐树上刻了标记,系了白麻。风吹槐香,草虫轻唱,树影婆娑,星空璀璨。朱云长眠于此,也不枉了。

站得累了,正要回仁和屯,忽听远远有马蹄声传来。因在野外,怕是歹人盗匪,小钱连忙拿出两柄早已上了火药和弹子的短铳,一柄交给我,一柄藏在自己袖中。马蹄声越来越响,众人俱是惊疑不定。星光浸透了林子,迷雾幽蓝,十几个黑影在林边下马,草声沙沙,似游蛇吐信。声音越来越近。

我秉烛端立,将铳藏在宽袖之中。为首之人转过一棵大树,烛光缓缓照亮他清俊冷毅的眉眼,原来是高旸。我听见众人松了一口气,小钱悄悄将火器又塞回了包袱。高旸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劲装装束的随从,他一摆手,众人都在树后站定,不敢近前。

我屈一屈膝,低头退在一边。高旸脱去黑色的斗篷,但见内里是一件雪白的长袍,星光泛着幽幽冷光。小钱上前,递上三炷香,高旸亲自在烛火上点着了,俯身三拜,这才走到我的面前。

高旸原本神色冷峻,待见到我满脸泪痕,双目红肿,面色方稍稍缓和。然而口气仍是生硬而不满:“玉机,你回来了。”

我垂头道:“也是今日才从青州回城。”

高旸忽然捏住我举着青瓷小烛台的左手,把烛火猛然向上一移。火苗一歪,热力四散,险些燎着了我的眉毛。我把脸向后仰一仰,错愕不已:“殿下——”

高旸借着烛光细细打量我的面孔,冷冷道:“你哭得很厉害,却并不伤心。”

因右手袖子中藏着短铳,单凭左手,我挣脱不了他攥紧的五指,不一会儿,手背与掌缘已微微泛青。我忍住疼痛,淡淡道:“殿下所言甚是。朱云弑君,我只有痛心,并无伤心。”

我与高旸隔着烛光默然相视,渐渐的,他的眸中竟浮上薄薄一层雾气。他低头看了看我的手,这才松开五指,颤声问道:“是不是你?”

我不解道:“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高旸暴怒,双目通红,一字一字切齿沉声:“是不是你——藏起了证物,告发了朱云?”

我丝毫不惧,迎着他几欲噬人的目光,冷冷道:“殿下既然问起,我也不敢隐瞒。我忝称神断,却不能亲身查实弑君之案,日日焦心痛悔。我倒是想告发那弑君的罪人,奈何身受重伤,陷于王府,根本无力查证。倘若我手中证据确凿,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告发朱云!为先帝,也为我朱氏满门的性命!”

好一会儿,夜风稍稍吹冷高旸的怒火:“当真不是你?”

腕间留下五个青紫的指印,开始肿胀发热。我理一理袖口,微微一笑道:“殿下若怀疑我,何不一刀杀了我。”

高旸道:“我不杀你。”说罢一指小钱,“将此人带回王府!”

两名随从当即从树后大踏步走上前来,将小钱的双臂死死扭在背后。小钱痛得皱起眉头,挣扎着不被拖走。府中众人发出一阵惊呼,激起林中枭鸣,凄厉如鬼魅长笑。绿萼眸中闪出惧色,忍住泪意无助唤道:“姑娘……”

高旸擒了小钱,倒并不似刚才那样气急败坏了。他微微一笑道:“我要将他带回京去盘问一二,望你不要反对。”

我早知必有这样一日,心中早有预备。我迎着他的目光走到他身前一尺之处。高举烛火,仰面凛然,“无凭无据,殿下不能随意私刑拷问。”

高旸被热气逼得退了半步,连连冷笑:“当年太宗常常拷问你身边的人,如今换了我便不行?我偏要问。”说罢转头道,“将他捆起来!”

我喝道:“且慢!”两名牵了绳索的随从一呆,目光在我与高旸之间一转,双手便都沉了下来,“殿下要私刑拷问,先拷问我好了。”

高旸笑道:“我从不拷打女人。”左手一挥,那两人已将绳索套上了小钱的脖子。

我向小钱道:“你把衣裳脱了!”小钱正被人扭着,闻言挣扎得更加厉害。四人费力地拉扯着,一面望着高旸。见高旸无动于衷,我忍住拔铳的欲望,冷笑道:“殿下就不准我分辩几句么?”

高旸注视片刻,手指微扬,四人这才放开小钱。小钱松了松双臂,麻利地脱去上衣,露出前胸后背一大片纵横交错、又长又深的鞭伤,是用熟牛筋穿了铜钱浸了油制成的长鞭抽打所致,是咸平十八年夏小钱在掖庭狱熬刑落下的创痕。枭鸣此起彼伏,星芒砧人肌肤。长长的鞭痕似密密的小蛇爬满了小钱的身子,泛着森冷诡秘的银光。众人低呼起来,高旸的四名随从都看得呆了。

我举着烛台,绕着小钱缓缓一周,将高旸的四个随从都逼退了几步:“殿下看到钱挺身上的疤痕了么?殿下可还记得咸平十八年六七月间,太宗因何怀疑我?钱挺因何受掖庭狱的酷刑?他苦苦熬刑,抵死不言,究竟是为了谁?!若他稍稍软弱,殿下今日焉能站在此处拷问他!?如今大事未竟,就要相互猜忌,兔死狗烹了么?”

高旸微微动容:“大事未竟?”

我举着烛台再度走到他身前一尺之处,轻声道:“殿下亲赐的砒霜,大长公主虽然死而无憾,殿下心中却痛苦异常吧。”高旸被我说中了心事,唇角一牵,转过了目光。

我又道:“大长公主为谁而死,因何事求死,殿下与我心知肚明。钱挺虽微不足道,也是为殿下熬过酷刑的,殿下何忍一再拷问?”高旸念及往事,眸光一颤,始终闭口不言。

熙平死了,我至少可以在朱云的墓前痛陈他姑侄二人的罪恶,一抒心中多年的抑郁。我不屑道:“其实殿下当多谢那告发之人才是,若不是他,殿下一辈子都背着弑君的嫌疑,即使禅位,也必引致反叛,倒不如现在这样清楚明白。”说罢靠近半步,压低了声音,“李太后女流之辈,在朝中素无经营,母家又无人,假以时日,定然禅位于殿下。殿下何不忍耐些时?还怕不能遂愿么?”

高旸双手抬起,似乎想扶住我的腰身。众目睽睽之下,终是忍住。他退了一步,双手垂握:“那人害死了你亲兄弟,你竟全不在意么?”

他退一步,我便进一步,始终在他身前一尺之处,连烛光也恰到好处地照亮他痛苦矛盾的脸。我幽然道:“殿下错了,分明是殿下害死了朱云。若非殿下深思熟虑,怎会处置得如此迅疾?殿下于公审之前,当真对潜藏的敌意一无所知么?殿下一再派人监视我、跟踪刘钜,却为何不派人好生查一查究竟是谁泄露了先帝驾崩的消息,以致朱云的行藏早早暴露?我在宫中三月,宫中甚是平静,掖庭狱空空如也,殿下为何不在那时刑讯?可怜我为了防备信王府与掖庭狱的刑狱,煞费苦心呢。”

高旸双唇微动。不待他说话,我愈加轻蔑:“自然了,殿下害怕逼得太紧,暗处那人会随时发难。如此一来,倒不如等他先动,便可毫不留情地杀了朱云,洗清弑君的嫌疑。如今又有大长公主出面自承其罪,殿下废曹氏,赐死大长公主,果然是大义灭亲的好皇叔呢。”高旸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我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道,“朱云是为殿下的皇位而死的,殿下当尽快登基,方不负朱云以性命相酬。”说罢缓缓站定,仰面露出星光一般灿烂宁和的笑容。

高旸凝眸半晌,终于挥手令四名随从又退到了大槐树之后。绿萼哭着奔上前,为小钱穿好衣裳。高旸索性不再隐瞒自己多年的意图,问道:“既如此,你是赞成?还是怪我?”

我敛容道:“殿下费心周全了我朱氏一门的性命,我还没有道谢,怎敢怪责殿下?”说罢行了一礼,恳切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高旸想扶起我,伸出双手又缩了回去。泥土腥气被烛火蒸腾起来,我的视野中只有湿漉漉的石藓和两株鲜红而圆整的毒菌草,一条小小的红黑相间的蜈蚣,贴着我的绣鞋蜿蜒而过。枭声渐没,虫声复起,周遭又恢复了平静。我是真心地感谢他,亦耐心地等待他的裁决。良久,他终于说道:“请起。”

我站起身,依旧举烛与他坦然相对。高旸道:“香就要燃尽了。”说罢接过我手中的烛台,与我并肩上前,重新燃香而拜。众随从都上前来,环绕在我们身后,团团拜过。高旸将烛台塞回我的手中,默然凝视片刻,转身接过漆黑的斗篷,掩住雪白的哀思,再一次撕开幽蓝的星光,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待马蹄声消失殆尽,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袖中的短铳往草地上一抛。我只觉浑身酸软,倚着绿萼方才站定。众人纷纷围了上来。小钱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地叩头不止:“奴婢多谢君侯救命之恩。”众人都喜极而泣。

我连忙扶他起来:“从前在宫里,我人微言轻,实是无力庇护你们。今日,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让信王将你带走。”小钱只是跪着不肯起来。

绿萼流着眼泪笑道:“你再不起来,姑娘就得在这里过夜了。”

小钱这才抹着眼泪站起身来。绿萼忙带领众人收拾物事装车。小钱劫后余生,仍是不免担忧:“难道信王这便相信了君侯么?”

我叹道:“不是相信我,而是‘虎狼当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已’[91]。曹氏虽倒,登基却并非全然无望。如今对信王来说,昌王才是大害。”

小钱道:“可今夜这一闹,君侯已然和信王撕破脸,今后该如何是好?”

我笑道:“不算撕破脸。信王若真想杀我,株连便是了,何苦还亲自来问一遭?”说着仰头望着树冠之间支离破碎的星空,含一丝向往道,“真的要死也没什么,下去向太宗与先帝请罪,不是也很好么?”

天刚亮,我便回府了。府中一如常日,洒扫的洒扫,摆膳的摆膳。绿萼扶我在饭桌旁坐了,一面吩咐丫头端水上来。晨光满室,小丫头们脸上的倦意被照得透亮。整个侯府都沉浸在慵懒的气氛中,与过去那些平常的早晨并无不同。

小钱一回府便四处视察了一番,这才回到我身边,笑嘻嘻道:“信王得知君侯回府,竟然没来府里问一问。若来问了,恐怕就知道君侯这些日子都在府中居住了。”

我亦觉庆幸,不觉停了箸:“信王一心只想拷问我身边的亲信,他本不是精细之人,没来问也平常。若是信王妃或是顺阳郡主,那便不一样了。”

小钱笑道:“照这样看,信王妃竟是不知道君侯已然回城,莫非他夫妇二人之间……”

我笑道:“信王夫妇同甘共苦,情比金坚。别胡乱猜。”

小钱笑道:“君侯教训得是。君侯昨夜受惊了,今日且好好歇息一日。”

我笑道:“趁这会儿还能走动,当进宫向太后请安谢罪才是。”说罢将擦了手的巾子往桌上轻轻一抛,起身叹道,“等迟些,待信王回过味来,将我软禁在府中,那就哪里都去不了了。”

小钱会意道:“是该拜见太后了。还有婉太妃,还不知怎样巴望着君侯进宫呢。”我转头见他还穿着昨晚的青布衣裳,鞋上沾着薄薄一层湿土,便道:“换身干净衣裳随我入宫。从今日起,你与银杏、绿萼都要不离左右才好。”

离宫不过十来日,皇城便易主了。众所周知,芸儿曾为高曜受酷刑折磨,方才成为先帝朝唯一得了册封的妃嫔,封号为“贞”。这个“贞”字因着柔桑的欺骗与淫乱显得越发可贵,加之芸儿是皇帝高朏的生母,虽尚未册封,在臣民的心中,俨然已是大昭真正的皇太后。

因兄弟朱云弑君,我换上素衣,脱簪徒跣,于朱雀门外伏待太后降罪。赤裸的脚背贴在又湿又硬的青砖地上,被风吹得冰冷。朱雀门外,左为御史台,右是景灵宫,笔直而宽阔的朱雀门大街自西向东横贯汴城,连接东西二城门。虽然百官下朝的时辰已过,周遭仍是人来人往。宫墙下还有三三两两的车马,各府的仆从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众人向我指指点点,议论不绝。

忽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我身侧冷笑道:“什么女帝师、女郡侯!分明是弑君的反贼!”话音刚落,忽觉肩头衣衫一动,稍稍侧头,却是一口浓痰唾在肩头。我不加理会,依旧以额贴地。小钱等人早已得了我的嘱咐,虽是愤怒委屈,依然伏地不动。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子睿!此处乃是通衢,再生气,也该忍耐些。”却是杜娇。

子睿道:“老师忍得,子睿却忍不得!自古女宠乱国,先帝便是信了这等妖女——”

杜娇喝断:“子睿!”

子睿切齿道:“学生失言。”

杜娇拂袖先行:“走吧。”师生二人走出数步,只听杜娇又道,“既是祸国妖女,子睿又何必与她费精神?子睿难道不知?朱氏出自庶人高氏的府中,高氏既是弑君主谋……子睿还是小心为妙。”说罢,两人各坐官轿,向南而去。

不一时,小简走了出来,道:“太后召见新平亭侯朱氏。”我谢了恩,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拿帕子轻轻拂去肩头的痰渍。小简道:“请君侯先更衣。”于是我在内宫值房换了一身淡水绿的宫装,又用湿巾擦净额头上的灰渍,这才往章华宫去。

一进正殿,我便垂头急趋,匍匐在地,拖长了哭腔道:“舍弟朱云弑君犯上,罪无可逭。赖太后仁慈睿哲、沉审明辨,恩赦微臣一家性命,微臣感恩不尽。”

芸儿的声音平静如水:“朱大人请起。本宫久居深宫,懂得什么‘沉审明辨’?实赖信王与诸位大臣,方能绳拿真凶,又不至牵累素日有功之人。如此宽猛相宜,实是社稷之幸。”说罢命薛景珍将我扶起来。我谢了恩,方才起身。

只见芸儿一身牙白凤纹广袖曳地长衣,发间一对素银嵌珠簪子,眸中的泪光比珠光还要闪亮,眼底尽是感激之意。当初芸儿派薛景珍传出高曜驾崩的消息,大理寺一公审,她自然也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瞟了一眼柱下站着的一个年轻内监,缓缓道:“朱大人别忘了多谢信王才是。”

我感激涕零:“是。谢太后。”

芸儿覆面的白纱已不知不觉多了两道泪痕,她的声音却毫无破绽:“退下吧,去瞧瞧婉太妃。”

我躬身退了两步:“是。微臣告退。”

退出正殿,却是小简自带了两个心腹送我出来。见周遭无人,这才轻声道:“施大人和董大人公审朱云之事,太后已猜到是君侯所为。只是太后身边有好些信王的人,说话实在不便。大人有什么话,对奴婢说也是一样的。”

我微微叹息:“我知道。我有一事,一直想请教简公公。先帝驾崩,宫禁森严,太后身边的薛公公究竟是如何将消息传递出来的?”

小简叹道:“君侯心思缜密。此事说来实是万幸。先帝驾崩,本来宫里是只准进不准出的。小薛谎称给一贵人送人参吊命,然而那玄武门的小校已翻出太后给君侯的信物,小薛急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当贼拿了,不但见不到君侯,还会连累太后。不想那小校竟放薛公公出去了,又亲自候着小薛回宫,这才没有惊动人。”

我诧异道:“那小校为何如此?”

小简道:“君侯不妨猜一猜此人是谁。”

信王被迫腰斩朱云,废去柔桑,赐死熙平,心中已极为不痛快。昌王借口防备吐蕃,屯兵洮水,信王也调集了军队驻扎渭北,对峙已近一月。大战一触即发,两位亲王都已到了生死关头,国家社稷岌岌可危。当此时,我可没有心思去猜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玉机猜不出来,还请公公实言相告。”

小简低着头,声音虽轻,口气却甚是兴奋:“原来那小校便是唐省兰!实是先帝有灵,先帝有灵!”

我一怔,想了半日却想不起唐省兰是何人,不禁转头望着绿萼。绿萼低低道:“姑娘忘记了?当年李瑞派了一个小子来报,说刘钜托了一个玄武门的侍卫打听姑娘的模样、品行与行踪,这才在景灵宫救下姑娘的性命。当时那侍卫怎么也不肯告诉咱们刘钜的来历,给赏银也是无用。李大人也不好逼迫,因此姑娘直到离宫都不知道是谁救了姑娘。”

我恍然道:“原来是他。难道唐校尉知道薛公公是送信给我?”

小简道:“这奴婢也说不清楚,待梓宫入陵,薛公公才有工夫再去寻他。谁知唐将军早已辞官,人都不在了,这城门前的事,便再说不清楚了。”

芸儿出身卑微,既无外戚相助,又不干预朝政,宫外的故交只我一个而已。她偏偏在宫禁的时候派内监拿着贵重的信物出宫,唐省兰大约已经有所察觉,又知道刘钜在我府上,因此大胆放薛景珍出宫去。原来所有一切都悬在唐省兰挂着铜钥的指尖上,经过玄武门偶尔被推开的缝隙,才有今日的局面。

眼见已到了重华门,出了重华门便是益园,小简实在不便跟着。于是我笑道:“简公公请留步。”小简会意,停下脚步目送我进了益园,这才回转。

又到了紫藤花盛开的季节,花藤静静垂下,似春雨被齐齐裁断。紫云似锦,肆意漫铺,直到益园的东角门。我拨开紫藤花,在池边呆站了片刻。池水吃饱了暮春的绿意,中心是苍白的云天,四周是深红的高墙。原来连皇城的四季也是不自由的。

小钱笑道:“园子的景色这样好,君侯倒叹气?”

我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惶恐罢了。”当年将韩复的遗物送给刘钜的母亲,我虽添了一百两银子,到底有限。不想刘钜感恩至今,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助我成事,又救我性命。如此一来,直有“取非其有以与于人,行虚惠而获实福”[92]之感了。忽而又想起华阳与祁阳,仿佛所有的冤屈与禁锢,都在等着他去解救。

算时辰,高晅兄妹都去前面上学了,我这才离了益园,缓缓往济宁宫来。无论宫中发生何事,太妃们居住的济宁宫永远是最安静的。即使昱贵太妃母子在这里被掖庭属逮捕,所有的挣扎与哭喊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板壁,沉闷而空洞。很快,杂乱而荒诞的现场便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迹,留下华丽的空殿,若无其事地等待新的主人。不止济宁宫,整个皇城都是如此。只是并非每一个新的主人,都明白“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93]的道理。

走进玉枢所居住的后花园,却见慧太妃正与玉枢坐在栀子花树旁做针线。玉枢一身淡樱色交领长衣,青丝半绾,不施粉黛。慧太妃一身水色衣裙,脑后绾着两团平髻,只以一根五色碧玺梅花簪修饰。她的脸庞比往年稍稍丰腴,一双丹凤眼笑成一线。两人静静相对,偶尔拿起花样比对,或有一字半语。

绿萼远远看着,笑道:“这倒奇了,从前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竟这般要好。”

玉枢听见绿萼的声音,忽而身子一颤,丢下针线,急转过身。眼睛还来不及变红,泪水便汹涌而出。她奔上前来抱住了我,双臂紧紧地箍住我的肩头,我顿时有些透不过气来。慧太妃也站起身,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慧太嫔眸光一动,竟闪出几分惧意。她草草行了一礼,便带着丫头离开了。

我好容易才挣脱出玉枢的双臂,一面给玉枢擦眼泪,一面柔声道:“姐姐,我来迟了。”

玉枢泣道:“你哪里是来迟了,分明是来得太迟了。”

我关切道:“这些日子,姐姐可还好么?孩子们都好么?”

玉枢抽抽搭搭道:“我在宫里倒没什么。只是不通消息,母亲又没了封诰,不得进宫,家中的情形,我竟是一点也不知道。”提起帕子胡乱拭去涕泪,又问道,“你是几时回京的?可见过母亲了么?郡主和侄儿们都怎样了?”

我听她说个不停,不禁有些厌烦,打断道:“我不在京城,所以没有见过母亲,也不知道家中的情形。只是昨日我去朱云的墓上看过,顺阳郡主打理得甚好,想必也会好好照料母亲的。”

玉枢一怔,目光在我的脸上转了两转,终于止住了哭泣:“朱云真的弑君了么?”

我颔首:“这件案子是施大人主理的,证据确凿,朱云已然认罪了。”

玉枢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两只手在脸上蹭得精湿:“全城皆知,只有我这个亲姐姐不知道。”

我拉起她的手,缓缓用帕子拭去她掌心的泪水,低低道:“这些丑恶的事情,姐姐不知道也好。”

玉枢凝视片刻,迟疑道:“你好像并不伤心。”

我将帕子塞在她的掌心,淡淡道:“一早往太后宫里请罪,也累了。我们进去说话吧。”

玉枢连忙擦干泪水,这才转过身,谁知慧太妃早已不见了:“慧太妃呢?”小莲儿回道:“慧太妃看见君侯来了,站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就走了。”

玉枢一怔:“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样怕你。”

我想起慧太妃方才的神情,她眼中惧意就像春夏新滋长的藤叶,曲折而鲜翠,分明已不是旧的仇恨。宫外的凄风冷雨也浸泡着宫里的人心,无论是我大义灭亲,还是我身为弑君逆贼的亲姐竟然能全身而退,都足以令她心生惧意了。我微微一笑道:“怕我也是应当的。何况若没有我那两铳,她今日也不能好好地坐在这里与姐姐说话。”

玉枢顿时忘了哭泣:“这是什么歪论?”

我坐在慧太妃先前所在的位置,随手拿起玉枢的针线活,但见是一套石青色的襦裙,胸前与腰下都绣着牙白的梨花。“‘威不立,德不能驯也,德不修,兵不足恃也’[94]。便是这个道理。”

玉枢白了我一眼,没好气道:“你说的这些,我不懂。”

我淡淡道:“这说的也是当下的形势,姐姐不懂也是平常。”

玉枢深深叹道:“这形势,我是看不懂。不是说昱贵太妃与华阳长公主合谋弑君么?邢陆二族已然伏诛,怎么忽然又说是云弟弑君?不是说华阳长公主自刎了么?怎么又忽然去了公堂?不是说云弟与顺阳郡主十分恩爱么?怎么云弟又与曹氏混在一处?如何顺阳郡主又藏起了云弟所穿的衣裳和靴子?到底是谁弑君?又是谁告发了云弟?当真是顺阳?还是别的什么人?还有——”

我拿起桌上的团扇掩住她不断发问的嘴,正色道:“弑君是诛族的大罪,若不是信王力证是顺阳揭发了朱云,借此与朱云划清界限,即便姐姐是太妃,我是郡侯,要保住咱们一家的性命,也是难上加难。”

玉枢垂眸想了一想,这才道:“你这样说,我懂了。只是顺阳既然做伪证,施大人便这样相信了?”

施哲当然知道,所谓的证物是刘钜临时放入朱云书房的樟木箱里的,然而他须得装作毫不知情,自然就不能反驳高旸与高曈兄妹的伪证。“施大人只管取证,至于证据从哪里来,他无从理会。”

玉枢甚是痛心,嘤的一声又哭了起来:“既是这样,究竟是谁在害云弟?”

我一哂:“‘害’?我也不知道是谁‘害’了他。”我把“害”字咬得极重,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玉枢扬眸,目中寒光更盛:“我瞧你……似是不在意云弟。”

我又一哂:“在意?他明知我半生所系,唯先帝一人。他不但弑君,为了不让我有机会查明此事,默认信王妃将我重伤,害我险些命丧信王府。他既已不在意君恩臣节,不在意父母妻儿,更不在意我这个二姐,我又何必在意?”

玉枢并不知道我受伤的真正因由,听罢不禁瞠目结舌:“我竟不知道——”

我叹道:“我已在朱云的墓上哭过。要再多的眼泪,也没有了。”

玉枢呆了半晌,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只是你这副样子千万别让母亲看见,否则她老人家该恨你了。”

我不觉好笑。母亲若要恨我,又何止这一件?“母亲向来以为我铁石心肠——”

忽听玉枢问道:“不会是你吧?”我一怔,顿时明白过来。不待我回答,玉枢又道,“能翻昱贵太妃与华阳的铁案,整个大昭也没几个人。究竟……是不是你?”好奇与惧怕在玉枢的眸中此起彼伏,一张俏脸霎时间没了血色。

这五年来,我名声太盛,以至于连玉枢也开始疑心了。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我摇头道:“不是我。”

玉枢立时松了一口气,双颊恢复了血色:“是我不该疑你,你便是再铁石心肠,也不会害亲弟弟才是。”见我神色冷淡,又道,“云弟也太不成器,怎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难道真的是因为曹氏么?”

柔桑宠幸朱云,当是在高曜驾崩以后。否则良辰要么因我是朱云的二姐不敢来见我,要么会告诉我柔桑与朱云通奸之事。然而她并没有提到此事。而熙平长公主更不允许女儿在大事未竟之时便如此胡作非为。因欲令高旸废杀柔桑,我方才令李万通混淆胡诌了一番。我淡淡一笑道:“云弟已死,事实已无从问起。姐姐就当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好了。多想也是无益。”

玉枢见我有了笑容,便不敢再提朱云,忙又问道:“妹妹日后有何打算?”

我答道:“今日出了宫,便回青州。”

玉枢焦急道:“你才回来便又要走?”

我叹道:“母亲去了青州,我自然要跟去青州请罪与服侍。”

我们都去了青州,玉枢独自在宫里,难免孤独害怕。她忙又问道:“那几时才能回京?”

我叹道:“若母亲还愿意见到我这个不孝的女儿,我便在青州不回京了。”

玉枢一扁嘴,又哭了起来:“本来我们一家好好的,如今倒要天各一方了。”

我宽慰道:“青州与汴城算什么天各一方?本来咱们一家是要废居岭南的,因为顺阳郡主的缘故,改在青州,已是极大的恩典了。姐姐在宫里,好生教导晅儿,过些年待他开府,姐姐便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在京城也好,在青州也好,一家子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玉枢破涕为笑,晨光中更显清丽无邪。我忽而心中一动,倘若是玉枢为了令高晅登上帝位而刺杀高曜,我还会不会像对待朱云一般对待玉枢?只这一念之间,顿感芒刺在背。连忙摒除了念头,转眼却见玉枢也在出神。她缓缓道:“如此看来,信王待妹妹是真的好。不然李万通闹得沸反盈天,信王犯不着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令顺阳郡主做伪证,保全我们一家。”迟疑片刻,又小心翼翼道,“信王如今已是大昭最有权势的人了,妹妹难道没有想过……”

我笑道:“昌王正在西北虎视眈眈,焉知信王不会败呢?”

玉枢见我并没有生气,忙又道:“你是女帝师,只要你肯为信王筹划一二,何愁昌王?”

我摇头道:“我并没有这样的大才,信王也并不需要我。”

玉枢道:“黄金万两易得,真心一颗难求。妹妹便想一想又如何呢?”

我垂眸一笑:“现下,我哪里有心思想这些。”说罢站起身,“我该走了。看到姐姐在宫中并未受到牵连,我便放心了。姐姐有什么话要我捎去青州么?”

玉枢叹道:“请母亲保重身子,少些伤心吧。如此变故,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母亲了。”说罢牵起我的袖子道,“你真的不等晅儿与真阳回来么?寿阳甚是想念姨母。自你出宫了,总是盼着你回宫来给她讲故事。”

对于朱云的死,玉枢自是比我伤心得多。然而她最牵挂最担心的是她的三个儿女,一旦听到时局稳定的消息,喜悦与庆幸溢于言表,一时之间竟连母亲也顾不上问候了。在我们三姐弟之中,玉枢本是最依赖母亲的,如今自己做了母亲,一面机敏刚强起来,一面却又显得无情。自然,比起我,她实在算不得无情。

“不必了。省得看到寿阳哭,心里难过。姐姐在宫中一切小心,日后自有相见之日。”玉枢拽着我的袖子,露出委屈的神情。我不忍拂去她的手,只得又道,“我有一句话想嘱咐姐姐,只是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说。”

玉枢忙道:“你快说。”

我正色道:“上一次姐姐说,什么都听我的,这句话还作数么?”

“自然作数。”于是我在玉枢的耳畔轻声说了几句。玉枢顿时面色大变,不可置信道:“你是当真的么?你竟要我——”说着双手一紧,我的右手被她拽得一沉。

我连忙掩住她的双唇,缓缓抽出衣袖。玉枢的神色自惊愕转为疑虑,阳光下甚是分明。她似是不愿我看见她眼中的疑色,于是低了头不说话。我淡然道:“这只是我的浅见,到那时,姐姐若有更好的办法能两全其美,自是更好。宫中情势虽然好些了,但事以密成,姐姐千万小心。”

玉枢虽是犹豫,终道:“你事事想在前面,我都听你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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