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做事甚是干爽利落,中秋刚过,祠部郎中毛克吉和御史公孙朗联名上书,说:“昔褒姒一女,妖惑幽王,尚致亡国;况天下僧尼,数盈十万,翦刻缯彩,装束泥人,而为厌魅,迷惑万姓者乎!”“向国遭寇难,祠部鬻度牒以佐军饷之急。今诸僧附会宰相,对朝谗毁;诸尼依托妃主,潜行谤讟。乞裁损僧尼,稍去剃度之冗。”
皇帝不想一起身就有一封完整的奏疏要听,不等我念完,便不耐烦的摆一摆手:“这种事情也要特地念给朕听?让祠部去办便是了。”
我无声地合上奏疏,笑意端庄宁静:“微臣以为,神佛上的事,总是要谨慎一些。”
皇帝翻着封若水早早放在御案上的奏报,淡淡道:“你是至圣先师的弟子,子不语怪、力、乱、神,你都忘了么?”
恍惚还在紫藤花下,他质问我:“你殿上应对,说的是礼乐之不能,刑法之当行,可见你喜好术法刑名之学,怎的今日又说黄老?”日子越久,记得越清楚,“微臣不敢忘。”
皇帝道:“也罢,已发出去的度牒无法追回,那就从京中开始,好好整顿一下寺观中没有度牒的僧道。”停一停,口气温然,“朕知道你谨慎小心,不过这种小事,实在不必来问朕。”
这封奏疏,本就是出自我要驱逐明虚的私心。我并非不能独断,我问他,不过是求个放心罢了。慧贵嫔很巧妙,只是她不懂——或许她懂,却无可奈何——我手中的朱笔能轻易破除她数年的心思,她应该后悔当年太过心急,若肯耐心等两年,今日在御书房中的,未必不是她。
几日后的辰正时分,我在定乾宫正门遇见施哲。微雨后的清秋,天高云淡。彼此行过礼,我笑道:“这会儿陛下还睡着,大人来得早了,恐怕要站好一会儿。”
施哲笑道:“不早。做臣子的恭候陛下,是应尽之礼。”
我笑道:“只是施大人一进宫来,陛下又要头痛了。”
施哲望一望高远幽深的仪元殿,淡淡一笑:“头不头痛,要看大人的意思。”
我听他话中有话,不禁敛容道:“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施哲道:“其实我进宫来,是来寻大人的。大人一言而决,陛下自然不必烦恼。”
我笑道:“还请大人明示。是了,此处不方便说话,大人请到月华殿饮茶等候。”
施哲忙道:“不必。”我一怔,他又道,“这里就好,这里空旷。”
当年昌平郡王在月华殿等候皇帝诏见时,小简私自与昌平郡王交谈,险些被赶出内宫做苦役。从此外臣与内官在月华殿中只是沉默。我感念他的细心,又笑自己得意忘形:“大人远道进宫,若不嫌站着累,玉机愿意奉陪。”
施哲笑道:“那我便长话短说。这些日子祠部与汴城府联合整顿京中各处寺观,竟查出许多没有度牒的僧道。其中有一位叫作明虚的尼姑,是在高淳县侯府找到的。”
“是母亲将明虚接入府中奉养的,玉机从未见过。”
“明虚没有度牒。不过,她若只是没有度牒也就罢了。她的度牒是伪造的。”
我佯装惊奇:“伪造的?伪造文书,罪过可不轻。”
施哲道:“不错。”
“那便按律判决好了。大人专为此事入宫,莫非是有何难处?”
“正是,明虚为求减罪,主动交代了一件宫闱罪行,是关于朱大人的。”
我更奇:“何事?”
施哲道:“明虚说,几个月前有宫中的老姑姑来寻她,让她想办法迷惑住尊府太夫人,待见到大人,便说大人面相贵不可言,有‘垂帘’之相。大人如今代掌御书房一切书奏往来,这‘垂帘’之说,虽然含糊,却可说是一记重击。陛下素来是看重这些。”
我淡淡道:“我从未见过这个明虚,只管让她来对质,我不怕。”
施哲道:“大人固然不怕,可是难道不想知道幕后主使之人么?”
头顶的薄云向东翻卷,像不懈前行的时势。我就像那片云,早已翻过那道高墙,满含临峰绝顶的淡然无畏:“宫闱秘事,若翻出来,难免惊动陛下。玉机不想生事。”
施哲颔首道:“若按律处置,妖言惑众和伪造文书两条罪,必死无疑。大人竟能如此宽宏大量,息事宁人,哲感佩之至。”
我笑道:“把宫里搅闹得天翻地覆,逼着圣上在两个女人之间说出个公道,又有什么意思?”
施哲道:“听大人的口吻,似乎知道此人是谁了。”
我忙道:“玉机失言。”
施哲道:“人说,‘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看来大人是早有防备了。”
我笑道:“我本来也不相信这些胡言乱语。所谓‘诡诞之士,奇邪之术,君子远之’[230],自然是要敬而远之的。”
施哲道:“看来在下可以不必面见圣上提及此事了。如此,这便告辞了。”
我目送他向东出了侧门,这才踏进定乾宫。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我并不在乎。明虚能如此干净利落地被处死,这才是我需要的。手中的权力,可以保护自己和家人,父亲在天有灵,定会欣慰的。
回到御书房,只见皇帝已经坐在上首饮茶。行过礼,我笑道:“陛下今日起得倒早。”
皇帝道:“整日躺在床上,也逃不过喝药,不如早些起身。刚才你和施哲在谈些什么?”
我笑道:“陛下都知道了。”
皇帝道:“你和他就在宫墙下面交谈,人来人往的,想不知道都难。”
我如实道:“祠部在微臣家中查到一个持假度牒的尼姑,原来此人是奉命来陷害微臣的。因关系到宫中的人,所以施大人来进宫禀告。微臣请施大人为了宫中安宁,不要追查下去,所以施大人又出宫去了。”说罢跪了下来,“请陛下恕微臣自作主张。”
皇帝微微迟疑,随即笑道:“起来。平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没有权势、没有子嗣、没有亲人、没有自由。你千万别去再打她两铳了。”
我忙道:“微臣不敢。只是……慧贵嫔不是有五皇子么?怎能说没有子嗣?”
皇帝笑道:“睿平郡王成婚多年,膝下只有松阳县主一个独女,太后担心得很。朕想将五皇子高晖继嗣睿平郡王,将来继承睿平郡王的爵位——不,是睿亲王才对。何况,朕知道沈嫔总是想把她的儿子送给这个,送给那个,朕就成全她。她的孩子一出宫便是亲王世子,她也算得偿所愿了。”
我暗自发笑,这对沈嫔既算奖赏,也算惩罚吧:“陛下英明。恕微臣斗胆,既然陛下早有主意,要将五皇子殿下出嗣睿王府,当初为何如此纵容慧贵嫔,准允她抢了沈嫔的孩子?”
皇帝叹道:“当年江南平家只是造了几口炼银子的锅,就被朕抄家灭族。这刑罚是重了些。可是当时朕正缺军饷,这是朕对不起她的地方。”说着笑吟吟地看着我,“何况,就算朕再纵容她,日后她不都要瞧着你的脸色行事么?”
我忙又跪了下来:“微臣不敢。”
皇帝一指书架上新拿进来的奏疏,微微一笑道:“到了那个时候,没有敢不敢,只有想不想。朕知道你不想,否则那尼姑的事,哪怕不是她做的,你也可置她于死地。是不是?”
一转眼,皇上命中书拟诏已经有十几日了。两相已经辞官,诏书却迟迟不发。我固然有些着急,可宰相和中书省比我更急。他们奉旨修改诏书已经有五六次,皇帝一条批注也没有,只是发还重拟。新宰相白子琪每一次面见皇帝说起册太子诏书的事,离去时背后的衣裳都沁着点点冷汗,殿外的凉风一吹,化成了霜。如今朝中只有他一个宰相,自然要承受封羽和苏令双倍的压力。
这一日清晨,我和绿萼刚刚踏进仪元殿,便见小书房门口侍立的少女上前道:“朱大人万安。”我认得她,是封若水的贴身丫头白露。
我笑道:“白露姑娘怎么不在里面服侍封大人?”
白露道:“我们姑娘有些要紧事情要请教大人,还请大人屈尊移步小书房。”
封若水与我终日隔壁而坐,却甚少交谈。共事大半年,我熟悉她的字迹文体多过她的容貌身段。今日特请我进小书房计议,定是事出非常。
小书房内案几书架俨然,与我离开时并无两样。只有门口花架子上的两柄双管铳换成了两盆名贵的绿菊,与略显昏暗的小书房浑然一体,又别有生机。自芯向外,由碧绿而白绿,像一片上好的缎子倔强地跳了丝,悖忸而舒展。
封若水起身迎接。彼此见过礼,我感慨道:“好些年没来这小书房了。”
封若水一身月白地缃色雏菊纹旧衣,雏菊被洗得发白,衬得她的面色微微发青。她笑道:“所谓‘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汙池’[231],姐姐自然有更大的去处和抱负。”无论如何紧急,都要好整以暇地恭维一番,也可算作文人的通病了。
我笑道:“小书房虽然偏小,但既不是‘枝流’,也不是‘汙池’。足可令妹妹一展才华。”
封若水面有难色,轻轻摇了摇头:“惭愧得很,妹妹如今是一筹莫展了。”说罢屈一屈膝,“还请姐姐指教。”
我忙扶起她,也不禁好奇:“妹妹在小书房近两年,当是什么事都见过了,究竟何事如此为难?”
封若水旋身自桌角拿了一封已经拆开的奏疏,双手奉上:“姐姐请看。”
我展开一瞧,不禁大吃一惊。此书是潭州醴陵县一个叫作刘二井的人写来的。此人自称潭州刺史徐鲁的亲随。昌平郡王高思谊被放逐醴陵县幽禁后,徐鲁下令让醴陵令好生照料。一年总有两次,徐鲁亲自去醴陵拜访昌平郡王,至今已有四次,据闻二人相谈甚欢。高思谊对朝廷、对皇帝常发牢骚之语、怨望之词,每日必抄剑,若指麾状,常在院中游走,行诅祝之事,恐其有反意云云。
我啪的一声合上,胸中有锥心隐痛,好一会儿方叹道:“果然‘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傅会’[232]。”
封若水忙道:“这封上书是诬告也说不定,妹妹实在疑惑,究竟要不要呈上?”
我将奏疏还给她:“不知妹妹有何疑虑?”
封若水道:“姐姐是个明白人,妹妹便不拐弯抹角了。当年因昌平郡王之事,两宫不谐,姐姐恩宠如此之深,也不得不辞官回乡。我若呈上此书,只怕宫中免不了一番风波。我若不呈,又怕门下省见过此书的官员私自上奏,我便要落个欺君之罪。”
不错,当年我也是因为这个,才不敢瞒报“刘灵助”的上书,而是毁去原件,临摹钟繇的楷书重新伪造了一份,所幸未被发觉。倘若风波再起,太后虽然不会公然怪罪封若水多事,但失了太后的心,皇帝驾崩后,封若水将如何在宫中立足?的确是两难。
我感同身受道:“妹妹这样想,是顾全大局。想那门下省看过此书的官员,也极有可能忙不迭地来表忠心,主动来请处置昌平郡王的圣旨。”
封若水道:“妹妹是头一次遇见有人上书告发近亲宗室,实是无所依循,还请姐姐赐教。”
小书房窄小,我立在书架前,奏疏连云般铺排到眼前,一片昏黄。我合目思索片刻,道:“依我看,妹妹还是呈上去吧。”
封若水不想我沉默半日竟是如此没有新意的回答,不禁有些失望:“为何?”
我这才转过身,缓缓道:“马上就要颁册皇太子的诏书了……”
封若水不解,急切道:“这与昌平郡王之事——”怔了一怔,微张的樱唇慢慢松弛,唇角露出一丝自嘲而惭愧的笑意,“是呢,册封太子,必然天下大赦,昌平郡王即便真的有罪,也定会被赦免。”
如今情势大变,皇帝未必会大力追究昌平郡王,即使昌平真的被定罪,即使皇帝耍赖赦了天下所有的罪人就是不赦自己的亲弟弟,有太后在,他也不得不赦。更何况,昌平郡王善领军,如今天下初定,黜将对于新君,何尝不是李绩于唐高宗李治呢[233]?
封若水感激道:“谢姐姐指教。”
我叹息道:“你我姐妹,何须如此客气?但愿……不会到那一步。”于是把手按在小书房通往仪元殿的门上,“我先告辞了。”正要用力推门,忽听仪元殿里响起一阵清脆的童声:“父皇,儿臣来请安了。”这声音生疏又熟稔,层层回荡起来,慢慢迫住我的心跳。我的手顿时僵在那里,指尖一片寒凉。
白露轻声道:“是华阳公主殿下的声音。公主殿下因为要上学,从来不会这样早就来,事先还不命人通报一声。”
我缩了手,蜷起五指,指尖贪婪地吸收着手心潮湿的热度,慢慢敛入袖中:“我看,我要在妹妹这里多坐一会儿了。”
封若水不禁问道:“姐姐不想见华阳公主?”
我叹道:“是华阳公主厌恶见到我。”
封若水一怔,不便再问下去,只得引我坐在她惯常小憩的贵妃榻上:“姐姐只管坐便是。白露,上茶。”
白露忙道:“大人进来这么久,奴婢竟忘记奉茶了,真该死。”说罢将书桌上温热的茶倒了一盏给我。我默默接了,握在手中,心中稍稍宁定。
寝殿方向传来皇帝的脚步声和笑声:“皇儿怎么这样早就来了?怎地不去上学?”
小简笑嘻嘻道:“殿下来得好早,陛下刚刚才用过早膳,正要饮药呢。”
叮的两声微弱轻响,是华阳从小简手中接过了药碗:“儿臣服侍父皇吃药。”
皇帝笑道:“皇儿甚有孝心。这里凉,随朕去御书房说话。”于是父女两人和一干侍从都进了御书房。皇帝的脚步沉重拖沓,即使隔着门也听得清楚。几名宫人的脚步细碎而轻巧,这是宫里人特有的。唯有华阳公主,脚下绵软无声。我忽而想起,她曾练过剑术,还曾玩笑说,想做一个笑傲江湖的女侠。原来我和华阳公主也曾相谈甚欢,当真恍若隔世了。
我正要推门出去,从仪元殿的后门出定乾宫。封若水忙拉住我,低低道:“此刻仪元殿中定然站满了人,若被发觉了,不免要去向圣上和公主请安。想来华阳公主一会儿便回去了,姐姐再出去不迟。”我只得又坐了下来。
御书房静了片刻,华阳道:“父皇吃一颗青梅,冲一冲口中的苦味。”
皇帝嗯了一声,含混道:“皇儿连学也不上,是有什么话要和朕说么?”
华阳道:“儿臣的确有很要紧的事面谏父皇。”
皇帝失笑:“是何要紧事,竟逃学,拼着夫子打手心板子来说?”
华阳的口吻是说不出的认真和恭敬,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儿臣说了,父皇可不能怪罪儿臣。”
皇帝佯装肃然:“咳……皇儿直说便是,朕绝不怪罪。”
华阳道:“儿臣要说的事情,闲杂人等不能与闻。”
皇帝又忍不住笑了:“御书房哪里有闲杂人等?”静了好一会儿又道,“小简,你带人在外面站着,一只苍蝇也别放它飞过。”小简忍住笑,应了一声,带众人退了出来。
皇帝笑道:“皇儿想要什么直说便是。珍宝?典藏?名剑?还是又看上哪宫的丫头了?”
华阳的声音沉缓:“回父皇,都不是,这一次是关于国事,父皇一定要听儿臣的。”
皇帝奇道:“你才十岁,懂得什么是国事?”
华阳径直道:“父皇,儿臣听闻父皇已经命中书省拟册封曜哥哥为太子的诏书了。”
皇帝笑道:“不错。皇儿喜欢曜哥哥做太子么?”
华阳道:“父皇既问儿臣,儿臣不敢不据实以答。儿臣不喜欢曜哥哥做太子。父皇也不应该立他为太子。”
皇帝一怔,笑意有些干涩:“那依皇儿看,该立谁呢?”
华阳道:“父皇当立三弟晔为太子。”不待皇帝相问,便侃侃而谈,“一来,三弟俊朗有风仪,聪敏识大体,夫子曾不止一次在儿臣面前夸赞过三弟,父皇不是也一直很偏爱三弟的么?二来,昱贵妃娘娘出身清贵,德高望重,待儿臣和祁阳妹妹无微不至,有如亲母。且昱贵妃娘娘为人淡薄,不慕名利,约束外戚,从无过犯,正堪母仪天下。”
皇帝也不免认真起来:“这样说起来,你四弟晅也是可以立的。他‘俊朗有风仪,聪敏识大体’,几个夫子不止一次在朕面前夸赞过你四弟了,朕也很喜欢他。还有,婉妃娘娘待皇儿和祁阳也甚好,且温顺善良,为人淡薄,不慕名利,约束外戚,从无过犯,正堪母仪天下。”
华阳毫不犹豫道:“父皇错了。若单说婉妃娘娘自己,正如父皇所言,没有什么不好的。但婉妃娘娘有亲妹妹朱女录,现在御书房中校核文书往来,儿臣听闻,她已经大权独揽了。待少君登基,新太后必然倚重自己的亲妹妹,朝政必然把持在这位朱女录的手中。我大昭甫一统六合,新得的西北六州和河北路还不安宁,母壮子弱也就罢了,可是举国托于外妇,父皇就不怕社稷土崩、国土分裂么?!”
皇帝微微吸了一口凉气:“既怕母壮子弱,正该立你曜哥哥才是,毕竟他最年长——”
华阳斩钉截铁道:“曜哥哥不能立!”我在门后听着,不觉周身一颤,一颗心几乎蹦到了口边,沉闷得想大喊一声。封若水的呼吸似乎也急促起来。我一味盯着脚下,不敢转头望向别处。
皇帝的口吻终于有了几分狐疑和威严:“为何?”
华阳朗声道:“曜哥哥自幼长于妇人之手,心性阴忍。昔日父皇废他母妃,抄检长宁宫,数度冷遇,曜哥哥都应对不失,其心性野心可见一斑。儿臣听闻,父皇亲征时因龙体不适,意欲班师,曜哥哥跪在帐外,苦谏不能退兵。”
我几乎要把茶盏捏碎。茶汤全然冷了下来,由碧转褐,像一摊腐水。华阳停一停,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时,隐恨和紧张激得她的语调微微发颤:“其实我朝在西北苦心经营数十年,而西夏兵弱国乱,迟早是我圣朝囊中之物。就算父皇退兵,说不定西夏支撑不下去,过几年也就归顺了。曜哥哥藐视圣体安康,死不肯退兵,分明是想像唐肃宗的广平王和唐代宗的雍王一样[234],皇子领兵,为夺取太子之位积聚军功。否则何以父皇有意令他监国,他却执意随军出征?再者……”
华阳沉默了,似乎在打量皇帝的面色。小书房中也静得怕人,我似乎听见谁的牙关颤了一下,白露举手掩口,腕间的两枚细银镯相碰,嘤的一声,细弱而绵长。皇帝的声音不急不缓:“如何不说了?”
华阳道:“父皇不怪罪儿臣,儿臣才敢继续说。”
皇帝道:“父女之间闲谈而已,只管说。”
华阳续道:“再者,儿臣以为,曜哥哥未必没有觊觎圣躬,军前即位的心思。”
又是好长一阵默然。皇帝问道:“还有么?”
华阳续道:“再有,儿臣知道,曜哥哥最信任的人是朱女录。如此看来,她日后未必没有汉野王君、魏保太后[235]之分,弄权威福,祸乱朝政,近在眼前。以上三点,父皇不可不查。”
我这才明白,华阳并非真心反对高曜和高晅做太子,她只是在恨我。想到此处,我竟释然。她毕竟还小,虽然长篇大论、条分缕析,虽然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令人生畏,终究不善隐藏自己真实的目的。
即便如此,就算这些话都是旁人教给她说给皇帝听的,她今日的勇敢无惧,也足以令我心生敬畏。倘若高曜和高晅都不能做太子,以华阳公主“势位之足恃”[236],只怕我日后将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