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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君子致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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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若兰想留我在睿平郡王府陪伴她生产,我也得找借口离开,难得她竟如此坚强。依旧从王府后门出来,只见依稀一个人影靠在大柳树下。听见动静,他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风灯所照之处,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大人出来得很快。”

声音虽低,绿萼还是被吓了一跳:“小钱?你怎么在这里?”

小钱笑道:“我不在这里当在哪里?幸而大人从后门出来,不然就让李大人派来的侍卫堵在王府门口了。”

绿萼笑道:“李大人倒很快。”

小钱道:“这个时候,奴婢倒盼望李大人能慢些。”说罢接过绿萼手中的羊角风灯,高高举起扬了一扬,又道,“公子已派了马车过来。”

我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小钱道:“回大人,一应要用的物事也已经备好。”

绿萼一直不知道我要去黄门狱看望高旸,直到此刻,才觉出不妥。她看看我,又看看小钱。我不待她问出口,便疾步迎向马车。

凉风阵阵,正是纳凉取乐的时候。南城欢快,北城却是一片宁静疏朗。半个月亮滑了出来,马蹄声惊散云影。绿萼掀开帘子,扭着腰假装看月亮,眼睛却不停地瞟我。我笑道:“你问吧。”

绿萼如闻赦令,问道:“姑娘回府除了要瞧老夫人和公子,是还要瞧谁么?”

我笑道:“我瞧谁你都随我去么?”

绿萼忙道:“这是自然,姑娘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我微笑道:“那又何必问?一会儿随我去便好了。”话音未落,车已停了下来。绿萼还未来得及答话,车帘已被人一把掀开,朱云探进头来,他的脸因为惊喜和兴奋几乎涨满整个车厢,他的肩头宽阔得像小山,一下子就把车夫挤了下去。

我扶着他的手下了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这样高兴?”

朱云笑道:“二姐难得回家住一夜,小弟自然高兴。小弟已派人把二姐从前的屋子打扫干净了,二姐安心休息,明日一早小弟亲自送二姐回宫。”

我颔首道:“多谢你费心想着。”

朱云又道:“睿平郡王府里苗佳人的消息小弟也会派人打听的,保证二姐是除了王府以外,第一个听见昌平郡王的世子降生的人。”

那孩子若有幸能来到世间,也未必是世子。然而我也懒得争辩:“好。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要如实告诉我。”

朱云道:“二姐放心。”说罢亲自送我回到房间,只见床榻上放着一套白衣青裙。朱云道,“这是银杏新做的衣裳,二姐可别嫌弃。”

更衣时,绿萼虽然一言不发,眼中却满是担忧。我对镜卸下银环,摘下明珠耳珰:“这个模样……像不像一个丫头?”

绿萼在我身后叹道:“也只是衣裳像罢了,姑娘的神情气度何曾像个丫鬟?奴婢虽不知姑娘要去哪儿,但一会儿见了人,姑娘定要含胸低头,别让人瞧出了端倪。”

这句话仿佛是漫漫征途上的温暖话别。我感激地一笑:“其实我从前也只是个丫头而已。好,你的话都记着。”

绿萼双唇抿得苍白,鼓起勇气问道:“姑娘要奴婢跟去服侍么?”

我摇头道:“不必,哪有丫头身边还带着丫头的?况且,这里也需要你。一会儿宫里的侍卫定然会到府里来,你和小钱一道应付他们,就说我已经回房歇息了,明早再来接我回宫。千万不能让他们惊动了母亲。”

绿萼道:“是。”我握一握她冰凉的指尖,“别担心,不出一个时辰,我便回来了。”

忽听朱云唤门,绿萼道:“姑娘且和公子说话,奴婢沏茶去。”说罢开门迎了朱云进来,转身行了一礼,躬身退了下去。

朱云正要关门,我笑道:“今天的月色好,何必关门闭户的。”

朱云会意:“二姐在自己府里还这样小心。”

“从现在开始,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说罢从妆台的小屉子里拿出一柄小剪刀,将左手小指三四分长的指甲剪了去,“幸而前些日子不曾染甲,不然就费事了。”

朱云大大咧咧地坐在我身后,一脸笑意:“不过是去瞧瞧世子,‘粉身碎骨’?哪有这样厉害?”我自镜中极锐利地瞟了他一眼,随即放下小剪子,双眸微合,细细打量他。朱云诧异道,“二姐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他当真是一无所知,“我是内宫女官,夜晚去狱中探望一位亲王世子,是大错特错,自然要事事小心在意。”

朱云道:“所以二姐竟也没有告诉绿萼么?”

我淡淡道:“她既然不会跟我去,又何必知道?”

朱云一怔,忽然认真道:“二姐这样谨慎,又来得这样快,可见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世子。”

我瞪了他一眼:“我之所以答应去看望世子,是因为此事生死攸关。你不要胡言乱语。”

朱云不以为然:“若不是关心,世子的生死又与二姐何干?值得二姐这样冒险?”

我竟无语反驳:“不过是看在小时候的情分上,难道真的要我眼睁睁看他去死么?何况熙平长公主最喜欢这个侄儿,对世子寄予厚望。”说着只觉悲凉和讥讽,“今夜若不是昌平郡王的苗佳人难产,我也出不了宫。”

朱云轻笑道:“昌平郡王?他倒霉,他的妾侍自然也跟着倒霉。”

我心中一动,捻着湖绿色的宫花,轻描淡写道:“女人临盆,生死自是难说得很。”

朱云险些大笑起来,生生忍住,只剩了喉头“嗻嗻”两声干笑,静夜中听来颇有些毛骨悚然:“二姐难道没有听说么?昌平郡王下大狱了。”

指尖一停,我转过身子:“我听说是度田不实的罪名,是不是?”

朱云笑道:“如果只是裘郎中和世子告发昌平王爷少上报了军田,陛下不至于如此生气,要将他打入大牢。要知道,太后还在呢。”

度田不实连着西北骤然出现的天子气,已经是死罪了。我心头一紧,复又一松,不觉冷笑起来:“难道还有别的罪名?”

朱云道:“这是自然。平西校尉文泰来上书弹劾王爷通敌,还把王爷和敌将的来往书信和草稿都偷了出来,一齐送到龙案上了。这已经是两宫去景园之前的事情了,二姐整日在御书房后面坐着,难道不知道这件事情么?”

文泰来?不是苏燕燕的夫君么?我摇头道:“你也会说我在御书房后面坐着,并不是在御书房里面坐着,陛下若不告诉我,我怎能知道外面的事情?通敌,这件事足以要昌平郡王的性命了。”

朱云笑道:“还不止。听说前两日有弘阳郡王的奏疏从西北来,说王爷走私羌人的青白盐,所获暴利,全部自留了。”

我颔首道:“这是谋私飨,与军田之事也没有分别。”

朱云道:“的确没有分别。不过圣上是最重视盐政的。军人走私盐,又是自己的亲弟弟,整个西北谁敢去惹?谁又敢去查?这可是无本万利的生意经。”

我笑道:“互市关闭,民间本来就有走私盐的,军中走私盐,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只不过,冯谖燔债券而推恩于孟尝君[72],昌平郡王懂得这一点么?”

朱云嗤的一笑:“谁会把走私盐这样的事情说成是陛下的恩典?如此不是国法无存?”

我心下不快:“你为什么这样幸灾乐祸?”

朱云笑道:“我知道我本不该这样幸灾乐祸,可是一来昌平郡王与我毫无交情,他死了还是活着,我并不在乎。二来……二姐当知道才是。”

“什么?”

朱云诧异道:“二姐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昌平郡王和世子同时得罪下狱,昌平郡王的罪越深,陛下追究得越深,才越有可能忽视世子,世子才能从轻发落。”

这话倒也不算错,连我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你知道世子为何要自污么?”

朱云一拍大腿,懊恼道:“我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去狱中数次,世子也不肯告诉小弟。”忽而抬头,将椅子拖近了几分,凑过脸来,“二姐知道了?”

我在他额上戳了一记,远远推开他的头:“我若不知道如何会来见他?”

朱云又兴奋又失望:“小弟以为二姐是因为放不下世子才——”

我斩钉截铁道:“好了!”朱云伸了伸舌头,低头暗笑。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其实你说得有理。可怜刚才若兰还求我救昌平郡王呢。”

朱云一听,像炸了膛的火药一般,跳起三丈高。衣袖扫过,烛火似绷断了的风筝线,斜斜歪倒,软弱得几乎熄灭:“二姐救他做什么?要救也要救世子才是!”

我伸手护住烛火,蹙眉道:“小声些!难道你要把母亲引过来么?”

朱云只得坐了下来:“救了昌平郡王就不能救世子了!”

我缓缓起身,立在门边吹风。只见对面廊下,绿萼正守着茶炉子发呆。在月影中,火光与灯光在她脸上跳跃,汗水滴落在炉火中,火苗咝地暴长,绿萼向后一仰,险些跌坐在地。我叹道:“我已经答应若兰了。”

朱云焦急道:“二姐你当真要救昌平郡王!?”

我转头微微一笑:“怎么就不能?救昌平郡王也不见得就对世子坐视不理。”

朱云道:“人生而有涯,所欲却是无限。小弟担心二姐顾此失彼。”

我习惯性地抚一抚左腕上的玉珠,触手却是空无一物,这才想起更衣时已经将碧玉珠取了下来。玉珠所触,肌肤凝涩潮湿。我的声音也冷了几分:“顾此失彼?是怕我厚此薄彼吧。”

朱云一怔,随即冷笑:“小弟说一句实在话,别说那苗佳人、昌平郡王与二姐毫无干系,便是于锦素复生,也不能让二姐做这样的事情。昌平郡王招聚兵马、通敌谋反的罪名一旦坐实,别说是圣上的亲弟弟,便是亲儿子也无济于事。二姐若贸然去求情,说不定会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我沉吟道:“谁说我要去求情?”复又一笑,“你说得倒也有理。”

朱云忙道:“所以二姐只是哄那苗氏的,是不是?”

力不从心、生无可恋裹挟着恐惧与焦虑,如周遭的黑暗将我重重困住,缥缈的月光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令人越发绝望。我有些喘不上气:“我只是……想让她安心生产。其实,即便我想救昌平郡王,也不知道该从何救起。这件事我要好生想想。”

朱云沉默片刻,甚是不忍:“二姐脸色不好。都怪我……”

忽然耳边嘤的一声长鸣,我抚胸道:“你说什么?”

朱云道:“昌平郡王、苗若兰固然和二姐一点儿干系也没有,但说到世子,其实也与二姐无干。二姐本可什么都不用理会。我实在不该这样逼迫二姐,是我不好。”

他的语气虽是歉疚,眼神却转而热切。高旸对朱云有提携之大恩,他总是想寻机会报答,这是朱云的执念。我叹道:“我出来见他,只是为了问清楚一些事情。至于帮他洗脱罪名……”

朱云道:“小时候二姐常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73]二姐虽口中不言,但既肯出宫见世子,便是有心救他了。况‘士见危致命’[74]……”

我不觉失笑:“你盼望他得救是好的,难道也盼望我‘致命’么?”

朱云忙道:“二姐千万不要多心——”

我看着他的脸由白转红,更是好笑:“何必分辩,我都明白。”

大半个月亮浮在夜空中,明光柔靡而羞涩。百无聊赖之中忽然生出一丝期盼,我有多久没有和高旸单独交谈过了?细想之下,虽然自幼熟识,但论起认真交谈,却是屈指可数。

忽听朱云在身后道:“二姐,刚才说到世子为什么自污,二姐既然知道因由,何不说与小弟知道?小弟问了世子好几次,世子都不肯告诉我。”

我淡淡道:“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你要保守秘密,不能说与任何人听。”

朱云忙道:“二姐放心,我听了也只当没听过。”

我合目思忖片刻,正待要说,忽见银杏急急忙忙走了过来,礼毕道:“启禀二小姐、启禀公子,接二小姐的车已经到了。”

我连忙起身道:“这件事待我回来再说。不要让人等急了。”

朱云从屋里追了出来:“二姐,我和你一道去。”

我摇头道:“不必,人太多反而惹人生疑,你在家中等我便好。母亲万一有事寻你,你不在也不好。”转眼见绿萼正站在檐下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没有理会她,独自一人出了后门登车而去。

车中坐了一位小姐,上着白色纱衫,下着墨绿色齐胸襦裙,手执一把草虫纨扇,眉间隐有忧色。果然是我新年时去信王府做客时跟在启春身边的小姐,乳名唤“彤儿”,大名唤高曈。窄小的车厢中见礼不便,于是只欠身致意。一时车动了起来,我问道:“小姐怎地亲自来了?”

高曈道:“大人肯屈尊去看哥哥,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母亲一早便嘱咐我亲自来接。况且此事非比寻常,旁人来彤儿也不放心。”

车厢中只有我和高曈,角落里堆放着几只包袱和一只梅纹雕花的填漆食盒。王府的一个小内监和一个小丫头并肩坐在外面赶车。我向外望了一眼,回头问道:“敢问小姐,只有这几个人去黄门狱么?”

高曈道:“自然。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说罢压低了声音道,“外面的两个一个是母亲的心腹,另一个是我的贴身侍女,大人放心。只是,还要委屈大人扮成我的随从。”

我挽起衣袖,微微一笑道:“一切听从小姐安排。”

高曈打量我的服饰妆扮,露出感激的笑容:“彤儿还要多谢大人肯来看望哥哥。嫂嫂不在,母亲又病了,哥哥在狱中正没个可以商量的人。大人肯去,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忙道:“不敢,玉机只是有些事情想当面请教世子殿下。信王好么?王妃的病好些了么?”

高曈道:“母亲病得很重,不然今天定然亲自来了。至于父王……”高曈垂首,吞吞吐吐道,“父王这会儿在府里和几位姨娘饮酒作乐,今晚的事自然是不敢告诉父王的。”

信王如果停止了饮酒作乐、蓄养姬妾,那才奇怪呢。我又问:“王爷可有什么法子搭救世子?”

高曈别过头去,含着一丝怨怼道:“哪里会有,不过等死罢了。反正父王有许多儿子——”忽然哽住,几乎要哭了出来,“也不在乎哥哥一个。”

我摇头道:“等死?玉机不信。”

高曈平复片刻,叹道:“父王亲自去景园求圣上,谁知圣上只一味和父王饮酒下棋,只说已经派钦差去西北查了。又说即便查出来有罪,也是哥哥一个人的罪,父王不会削爵,王府更不会被株连。至多也就是换一位世子罢了。”说着笑意凄凉,“父王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一副高枕无忧的模样。母亲听说,病得更重了。幸而黄门狱的狱吏与王府还有些交情,收了银子,准我们随时去看哥哥。不然,母亲恐怕要绝望。”说着流下泪来,“彤儿不敢想。”

“至多也就是换一位世子”。我能想象皇帝说这话时的讥讽、揶揄、冷眼和试探,信王听这话时的谄媚、感恩与无奈。他是废骁王高思谏的同母弟弟,是皇帝刻意优容与防范的人,他本就无路可走,“世子的罪并不是死罪,王妃又何至于绝望?”

高曈的叹息中夹杂一丝愤然,如厚厚暗云中一道又细又快的闪电:“大人有所不知,自从哥哥出事,姨娘们仗着父王的宠爱,专做耗生事。最可恨的是,父王整日喝得烂醉,竟然也不理会。昨日有个姓宋的姨娘,错倒了母亲的药,害得母亲病发难忍。父王听罢不过一笑了之,也不问母亲好不好,依旧和两个歌姬饮酒作乐。父王好生狠心!”

我心念一动:“姓宋?莫不是从前在马房里被当作上马石、肉凳子的那个女子?”

高曈诧异道:“大人如何知晓?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彤儿还只有七八岁,是听别的姨娘说起才知道的。”

当年高旸第一次接我出宫时,就把宋氏带来让我踩着她的背上车,想不到她竟还能重获信王的宠爱,倒也不易。我嘲讽地一笑:“偶然听闻罢了。”

高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片刻,没再追问,只怯怯道:“大人,哥哥会好好回府的吧?”

我摇头道:“不好说。”

高曈满含希望道:“彤儿听说圣上对大人言听计从,只要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我淡淡笑着,打断道:“市井传说,高小姐也信么?”

高曈双唇一颤:“只要哥哥能得救,彤儿……什么都愿意信。”

高曈亦是姨娘所生,却得嫡母和兄嫂如此信任,不但启春带在身边会客,还被王府推荐进宫选女官,更在王妃病重之际,代嫡母大胆筹谋。她对高旸的痛惜与关切,着实令人动容。我却无法安慰她,于是转了别话:“世子殿下如今可还好么?”

高曈道:“他们把哥哥关在最通风的地方,每次出来见人时,也都让他沐浴更衣。只是牢饭难以下咽,哥哥瘦了些。牢房闷热,又多蚊虫,哥哥身上到处又红又肿。”

我微笑道:“世子自幼习武,习武之时,吃的苦比这些多。”

高曈道:“虽然如此,母亲还是心疼不已。再加上哥哥入狱半个月,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提审,真真是寝食难安,度日如年。”

我淡淡一笑道:“王妃爱子心切,自然寝食难安。世子殿下在狱中可也是寝食难安么?”

高曈欲待答话,忽然一怔,侧头思想片刻,含一丝疑色道:“这……好似并没有。哥哥很镇定,每当母亲去看望时,哥哥还时常宽慰母亲。”顿一顿,又道,“母亲放心不下,也问过狱吏,哥哥每日都做些什么。狱吏说,哥哥不是静坐,便是看书,夜来无事,便脱了衣裳练功,每日睡得早,起得也早,沉默寡言,也不与旁人交谈。狱吏还说,常听人说起哥哥在桂阳剿灭南蛮的英勇果决,却想不到哥哥是这样一个沉稳安静的人。”她微微松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如此说来,莫不是哥哥心中已有成算?”

我微笑道:“既然世子殿下不以为苦,王妃和小姐大可宽心。”

高曈垂头叹道:“只要哥哥还在牢狱中一天,母亲是怎么都宽不了心的,我又是个最没用的人。如果嫂嫂在府里,母亲也不用怕那些姨娘了。”

我关切道:“世子出事后,府上给启姐姐送信了么?”

高曈道:“嫂嫂偶尔写信给母亲,虽说也会告诉母亲自己在何处,但在一处总不过日,不待回信送到,便又去了别处。现下不知嫂嫂在何处。”

我又问:“去启姐姐的娘家问了么?”

高曈道:“如何没去?抚军将军府的人说已经传信给嫂嫂了,却不知她收到没有,至今也是音信全无。嫂嫂当真无情。”说到此处,不自觉已闪过失望与怨恨的神色,随即扬眸感激道,“幸而哥哥身边还有大人——”见我神色一冷,忙接口道,“肯去瞧他。母亲常说,大人是最聪明的,只要有大人在,母亲就放心许多。大人若能早些来看哥哥就好了。”

我默然,只转头望着窗外。月光照亮了青石路并不齐整的缝隙,丝丝闪着银光扭曲飞旋的向后急退,如急开急败的花,被滚滚车轮死死压住,不给它们第二次盛开机会。这就是我和高旸的命运,一切已逝,多说无益。

高曈见我不理会她,便不敢再说。良久,我亦觉失礼,于是道:“启姐姐一定会回来的。”

高曈垂头道:“是。”如此直到我们到达黄门狱,彼此再不交一语。

黄门狱在皇城东北角,原属于御史台,是御史台北狱,用以关押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之中犯了大罪的奸慝之人。皇帝登基的前十年间废骁王党一众官员一直在此关押受审,听闻许多官员在此不堪酷刑,或屈招,或身死。久而久之,这座监狱被冠以东汉末关押党锢、制造无数冤案的那座恐怖监狱的名字——黄门北寺狱。后来竟连皇帝自己也这样唤它。东汉司隶校尉李膺便是被关在此处,后遇大赦,“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与窦武合谋欲废杀宦官的陈蕃,也被关入此处,众宦官“即日害之”。

高旸的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因是亲王世子,竟也被关到了此处,可见皇帝从来没有放松对信亲王一家的戒备——尤其是有声绩又有军功的信王世子高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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