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是我二十周岁的生辰,我早已知会了颖妃和内阜院我要在这一天出宫探母,并且以后每个月的初六都是我的休沐之日。
初五这一日我便早早从定乾宫回来,亲自看着绿萼带着两个小宫女收拾我要带出宫的物事。绿萼一面将几枚簪子用帕子裹好,一面自镜中向我笑道:“姑娘升做了女录就是好,以前一年才能出宫一次,现在每个月都能出宫了。”
芳馨在一旁笑道:“那是自然,陛下说咱们姑娘就和前朝的那些大人一样,是朝臣。既是朝臣,自然有休沐之日。”说着抛下手中的衣裳转头向绿萼道,“依我看,姑娘能出宫,你是最高兴的。姑娘回府,还能不放你回家看看么?你又可以在外面逛铺子了。”
绿萼有些急了:“姑姑这话不公道。我哪次出宫回来不给大家带吃的玩的?连姑娘在外面看中的小玩意儿都是我一力办回来的!”
我笑道:“好了,我放你回家,你为我置办东西,反正钱都是你拿着。以后出宫都这么办。”
绿萼连忙行了一礼:“多谢姑娘。”说着瞥了芳馨一眼,甚是得意。
我正坐在寝室的榻上随手翻着几件男子衣裳。白色的软缎中衣,下摆上用天青色和藤黄色的丝线绣了“吉祥如意”的花纹,触手冰凉柔滑。这些衣裳是我命芳馨和绿萼代我为朱云做的:“姑姑若喜欢也可以随我出宫逛逛。”
芳馨正要答话,忽见一个小宫女在门口行礼道:“启禀大人,内阜院商总管在外求见。”
我一时有些恍惚,奇道:“哪位商总管?”
芳馨笑道:“内阜院的商总管还有哪位?以前慎妃娘娘身边的那位。”
我顿时醒悟:“原来是他!旧年我往国库捐银子的时候还见过他。”
芳馨问那小宫女道:“咱们漱玉斋和内阜院的总管们甚少往来,商总管来有什么事么?”
小宫女道:“奴婢不知。商总管脸色不大好。”
我忙和芳馨下楼,只见一个灰蓝色的瘦长背影在檐下垂手恭立。小丫头上前道:“商总管请进。”
商总管躬身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商总管年届不惑,颇为消瘦,左右眼角各扫开三道深深的皱纹。我微微吃惊:“商公公……”当年前他离开慎妃去内阜院上任的时候,可说是喜气盈盈、意气风发,不想才这么几年便衰老至斯。
商总管道:“数年不见,大人风采如旧。”
我示意他坐下:“公公却老了。”
商总管依旧笔直站着,一面苦笑一面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奴婢草木之人,卑微如尘土。姿貌丑陋,污了大人的眼了。”
这话分明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我忙宽慰道:“商公公怎么说这样的话?倒像和玉机赌气似的。商公公今日前来,是内阜院有什么事情么?”
商总管满面通红,双目亦涌上血色。犹豫片刻,忽然跪倒在我面前。我一惊:“公公与玉机是旧识,有话但说无妨。”说罢使眼色令芳馨扶他起身。他虽然瘦,芳馨却拉扯不动他。
商总管哽咽道:“奴婢本不该来惊扰大人,但奴婢实在无法可想,也无人可寻了。”
我忙道:“公公请起来说话。”
商总管推开芳馨,芳馨只得直起身无奈地看着我。商总管道:“请大人容奴婢说完,奴婢才起身。”
我只得向芳馨道:“上茶给商总管。”芳馨命小丫头搬了一张杌子放在商总管面前,自从茶壶中斟了一杯茶放在上面,方回到我身边侍立。
商总管道:“多谢大人。”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大人容禀。大约半个月前,慧媛娘娘亲自带了宫人拿了好些金银布帛来内阜院,说国家正在向西北用兵,恐怕少钱使,所以特地来拿了积蓄,要捐给国库。”
芳馨冷哼一声,终是忍住了没有插口。只听商总管接着道:“自从大人那一年往国库捐了皇后赏下的金锞子,后宫多有效仿。但像慧媛娘娘这样一次捐了这么多的,恕奴婢直言,便是颖妃、昱妃和婉妃也没有过。”
我淡淡笑道:“慧媛是最得宠的,多得些赏赐,便多捐些,也不为奇。”
商总管道:“是。奴婢收了慧媛娘娘的物事,当着她的面将钱物记录在册。”
我心念一动,紧紧握住了桌角,右手无名指的素银指环磕在桌沿上,笃的一声轻响,芳馨不禁侧目:“且慢!”商总管顿时呆住,住口不言。我沉吟片刻,又道:“慧媛是不是问你要账册看?”
商总管露出愤恨和痛悔的神情,几乎要哭了出来:“大人料事如神。慧媛娘娘说,她想瞧瞧历年往国库捐赠的账册,看看都是谁往国库捐钱了。慧媛娘娘刚捐了那么大笔钱,要瞧往年的账目,奴婢虽然知道不合规矩,却也不好不给。况这账上的钱物都去了国库,与内阜院无关,这才敢拿出来。慧媛娘娘便将过去五年间的账册都翻了一遍,直坐到太阳落山才回去。”
我侧头望一眼芳馨道:“原来她是这样看到账册的。”
芳馨疑惑道:“花些钱便能看到内阜院的账册,法子是巧。只是,慧媛看的账册并不是内阜院的流水帐,她又是如何知道有人中饱私囊的?”
商总管摇头道:“奴婢并没有给慧媛看内阜院的流水账。可是不知为何,过了两天李都知忽然来传旨,下令查账。于是慧媛带着几个心腹之人在十余日间,细查了历年的账目,将库房钱物统统点算了一遍,查出许多弊端来。”
我瞥了芳馨一眼,微微冷笑:“这样大的事情,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芳馨眉心一动,面有羞愧之色:“这……是奴婢疏忽了。”
商总管忙道:“这不能怨姑姑。慧媛娘娘说,奉圣旨严查内阜院账目,不能走漏一点儿消息。若外面有一丝风声,就要治奴婢们的罪……”
芳馨将手中的绢帕绞成一团:“这一下,颖妃娘娘可措手不及了!”
商总管道:“慧媛娘娘不但查出钱物账目不符之处,还揪出好些贪弊之人。直到慧媛娘娘回过陛下,颖妃娘娘才知情。”
我冷冷道:“回过陛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商总管道:“也就是今天晌午的事情。”
芳馨仍不肯放过自己的疑惑,追问商总管道:“慧媛究竟如何肯定内阜院账目有差错?”
商总管面色苍白,低头道:“这……奴婢实在不知。”
听到此处,商总管的来意我已全然明白。从定乾宫回来,本就疲累,听闻此事,又觉失望无聊。我揉着额角,闭目叹息:“颖妃娘娘听说此事,一定大为光火。娘娘是不是责备公公将内阜院的账目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看?究竟要如何处置公公?”
商总管连忙叩首,涕泪横流:“正是如此。颖妃娘娘要将奴婢革职赶出内阜院,到外宫去做苦役。”
慎妃做皇后的时候,商总管是慎妃的心腹,风光煊赫。慎妃退位,陆皇后不计前嫌,又提拔他做了内阜院的总管,说一不二。即使在历星楼服侍慎妃的最艰难的那两年间,他也不曾吃过什么苦头。一旦被革职驱赶,沦为最低等的婢仆,对于商总管这样的权监来说,直比死了还要难受。他又泣道:“奴婢在宫里无亲无故,在内阜院又独来独往,又并非颖妃娘娘素所信得过的,况且弘阳郡王殿下也出了宫。奴婢是走投无路,这才来求大人的。求大人大发慈悲,向颖妃娘娘美言几句,饶过奴婢这一次吧。”说罢伏地不起。
忽听门外有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道:“商公公竟还有脸来求朱大人。”抬眼看时,却是颖妃的侍女淑优走了进来。淑优行过礼,向我道:“娘娘命奴婢向大人请安。”说着白了一眼商公公,毫不掩饰轻蔑之情,“却不想碰见商公公在此。早知如此,娘娘当时就该撤了商公公的总管之职。娘娘还想他自己请辞,也好给他留些体面呢,真是白费了这个心。”
我叹道:“公公先起身,且到偏厢稍坐片刻。”芳馨连忙上前扶起商总管,带他出去。
淑优看向商总管的目光中充满了责备与怨恨,直到商总管的身影全然消失,才露出了惊恐和委屈的神情。她转过头来,顿时双眼一红,攥着帕子道:“奴婢失礼了。”说罢重新行了一礼。
我亲自斟了一杯茶给她,命她坐下说话。淑优道:“奴婢不敢坐。”
我微笑道:“你们娘娘差你来有什么事?”
淑优道:“娘娘说,上一次大人送去永和宫的碧螺春很好,多谢大人一直记挂着。后日梨园要排一场新戏,端阳节给两宫瞧的。还有名旦梁艳生在,娘娘请大人一道去看。”
我笑道:“都这会儿了,你们娘娘还有心思看戏,看来是胸有成竹。”
淑优叹息道:“娘娘是很生气,慧媛不声不响地就将内阜院翻了个儿。然而生气有什么用?慧媛是奉圣旨办事,真查出贪弊来,也不能怪责她。”
我赞许地点点头:“你们娘娘究竟知不知道慧媛是如何知道内阜院有臧赂之事的?”
淑优紧紧握住茶杯,粉红的指甲开始泛白:“是,娘娘是知道的。说起来这件事情还与大人有关。”
我先是不解,随即想起慧媛往日的行径,不由哑然而笑:“怎么说?”
淑优道:“慧媛看了历年来内宫向国库捐赠钱物的账册,说有好些人俸禄很少,捐赠却多,其中必有蹊跷。”
我笑道:“这其中就有我,对不对?”
淑优道:“是。大人那两年捐赠的钱物差不多是俸禄的两倍,内阜院也有两三个总管捐的比自己的俸禄还要多,因此才引起慧媛的怀疑。”
我笑道:“她查了十几日账,可查出我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了么?”
淑优道:“但凡是各宫的赏赐给大人的,宫中都有记档,但慧媛说,就算大人将月例和赏赐全捐了,也还是有些来历不明的钱。还有,这几年以次充好、亏空公数的事情不少,比如碧螺春一项,以上中等冒充上等,这四五年间就亏空了上千银子,全都落入了齐总管的囊中。”
我奇道:“碧螺春?”
淑优垂头道:“是……因大人爱饮碧螺春,所以宫人们也饮得多了,这几年内阜院买的绿茶,五六成都是碧螺春。”
恰逢芳馨从东暖阁出来,闻言提高了声音道:“这却不公道了,咱们姑娘过去三年都不在宫中,在碧螺春一项上亏空的钱,莫非要算在咱们姑娘身上?慧媛就这样去回,陛下也信?”
淑优叹道:“慧媛就是这样回陛下的。究竟咱们娘娘是清清白白的,所以陛下也没有斥责,只说娘娘有些疏忽,便都一道打发出来了。”
我关切道:“陛下命谁处置齐总管他们?”
淑优回想好一会儿才道:“还没有说,这会儿齐总管他们还被关在监舍里呢。”
我心底有些发冷:“请姑娘回禀娘娘,玉机后日定然赴约。只是商总管之事,还请暂且放一放。”
淑优道:“商总管身为账房的总管,竟随意将账目泄露给旁人,这总管之职自是不可胜任。”
我笑道:“劳姑娘回禀娘娘,就说‘楚杀子玉,晋文公喜’[178]‘宋杀道济,而魏人庆’[179]。商总管是当年皇后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对皇后娘娘感恩戴德,与娘娘可谓一气同枝。且商总管并非有心,娘娘一时意气用事惩治他,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再者,他是掌管账房的,若急了,转而投向慧媛……所谓‘逐客以资敌国’[180]。娘娘是最聪明不过的,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
淑优听懂了大半,恍然道:“原来如此。奴婢一定回禀娘娘。奴婢先行告退。”芳馨亲自送了出去。
我唤了商总管出来,笑道:“商公公放心,颖妃娘娘一时半会儿不会赶你出内阜院了。”商总管将信将疑,我又道,“天色已晚,公公请回吧。”商总管感激涕零,又行了一个大礼,这才退出玉茗堂。
一时芳馨回来,见我发呆,便道:“好好的兴致,就这样让慧媛毁了。果然这些姝媛女御,一个也不安生。”
我冷笑道:“哪里是她不安生!分明是圣上。”
芳馨不解,嗫嚅道:“姑娘说什么?”
我起身拂袖道:“还是回去收拾衣裳吧,宫里的事情,回来再说。”
天色欲明未明,我便出了修德门,但见一辆熟悉的翠顶油壁车停在高墙之下。绿萼笑道:“姑娘,一定是府里来接您了。”
入宫多年,从修德门回家也不过四次,每一次都是这辆车来接我,每一次掀开帘子,都能见到高旸。数年不见,它装载着陈旧的期盼、忐忑和喜悦停在我的面前。我忽而有些恍惚,仿佛掀开帘子,就能看到一个少年时梦寐以求的笑容。
晨光缓缓扫了过来,所有的事物都褪去了蒙昧的色彩。高旸再不可能来接我,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梦寐以求的笑容出现在我的面前。
还未走近,车厢中便跳下一个面色黧黑的十六七岁的少年,笑嘻嘻迎上来行了一礼:“龙卫右厢副都指挥使朱云敬问女录大人安好。”
我还礼笑道:“劳将军动问,将军安好。母亲大人可好么?”
朱云笑道:“母亲很好,只是想念两位姐姐。”只见他穿一件圆领大袖的素色襕衫,纯然是一副太学生的模样。身长八尺,腰围等长,整个人像小山一样魁梧,气势非凡。我不禁道:“几个月不见,你似乎又健壮了。”
朱云嘿嘿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个月府里就不停地给我做衣裳,母亲都有些不耐烦了。”
我笑斥:“胡说!母亲是最疼你的。回头我将这话告诉她,请她老人家评评理。”
朱云忙道:“好二姐,我不过一时口快。看在我早早来接你的分上,千万别告诉母亲。”说罢亲自扶我上车,自己也上了车。他一进来,便笨拙地塞满了本就不宽敞的车厢,马车吱的一响,我的身子也晃了两晃。我笑道:“你下去骑马,换绿萼上来。”
朱云轻快笑道:“我不下车,就在车上陪着二姐。”
我笑叹:“你坐着便坐着,可别乱动,我怕车子翻了。”
朱云笑道:“二姐放心。”说罢向外道,“起行。”车缓缓而行,阳光透过窗纱落在袖口孔雀绿丝线所绣的回纹上,曲折细密的纹路似承受不住晨光的暖意,豁然延展开去,将其中幽冷的色泽都撇在了地上淡淡的影子中。既回家,就暂且放下宫中恼人的事情,安心侍母吧。
忽听朱云道:“二姐看上去怅然若失,是因为小弟坐在这里,二姐觉得所对非人么?”
我一怔,这才明白过来,笑斥道:“你又胡说了。不过宫里事情太多,想想都有些无趣罢了。”
朱云关切道:“二姐回宫后,先是坐牢后又遇刺,母亲和我听了都又悲又急,却一点气力也使不上。如今一切可水落石出了么?”
我摇头道:“哪有这样顺利?不过只要以后再没有这些事情也就罢了。”
朱云见我不愿意透露宫中事体,便也不追问,只幽幽叹道:“我就说,二姐所对非人。若是世子哥哥坐在这里,二姐大约还愿意多说两句。”说着扁一扁嘴,垂头丧气。
我忍不住笑道:“好端端的,还提他做什么?”
朱云道:“二姐不觉得这辆车眼熟么?实话告诉二姐,这车是信王府上的。世子哥哥临去西北前说,以后但凡二姐出宫回家,就让我代他用这辆车来接你。他还说,这是他当年答应二姐的事情,虽然不能亲自来接,但让小弟代为,也能让二姐‘观其所恒’[181]。”
高旸总是这样执拗。我微微叹息:“他这么快就去西北了么?”
朱云道:“是。世子哥哥刚送了小王妃出城游历,转身就出京去了西北。二姐——”他欲言又止,两只手不安地摩挲着膝头,唉声叹气。
我微笑道:“直说吧。”
朱云鼓一鼓腮:“实话告诉二姐,待世子哥哥从西北回京,王妃游历回府,二人便会和离。二姐何不——”
我打断他:“你见过启姐姐么?启姐姐现下如何?”
朱云一怔,只得答道:“小王妃出城的那一日,我和世子哥哥一道去送的。小王妃倒还好,世子哥哥却有些不大高兴似的,当天练武甚是暴躁,折断了好几柄长枪。唉……连我也弄不清楚了。”
我笑道:“他二人要和离这种事情你都知道,还让你一道去送,可见你和他亲近得很。”
朱云争辩道:“我是代二姐去送小王妃的——”
我不听,只自顾自叹道:“人都走了才难过,还有什么意思?”
朱云正色道:“世子哥哥一直对我很好,我的马、书、火器都是世子哥哥所赠,没有这些,我如何能做上这龙卫右厢副都指挥使?我知道,世子哥哥对我好是因为二姐的缘故。”
我笑道:“所以你想我在启姐姐走后嫁给他,为你报恩么?”
朱云哑然,顿时涨红了脸:“二姐怎么这样说?我难道是要二姐替我报恩?我和母亲一样为二姐的终身大事担心。世子哥哥至今不忘当年的许诺,可见他心里有二姐,他既然要休妻——”
我摆一摆手,叹道:“不必再说了。”
朱云试探道:“二姐……会嫁给世子么?”我摇了摇头。他愈加局促不安,“难道二姐要和长姐一样,嫁给皇帝么?”
我又摇了摇头。朱云露出不解的神情:“那二姐你究竟——”
我笑道:“好了!堂堂男子汉,整日说这些小儿女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朱云道:“并不是我想说,只是母亲整日忧心,二姐回家了定要说起此事。况且,母亲常说二姐一个人在宫里辛苦得很,长姐虽然在宫里,却是什么都帮不上。”说着恳切道,“我虽是个男子,心再粗,也盼望两位姐姐都能嫁得好,一辈子顺心如意。似二姐这般,虽然一时显赫,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他的脸上露出儿时特有的委屈神情。小时候,我和玉枢总欺负他,他便鼓着圆圆的腮帮子自己生闷气。我感动地拉起他的右手,但觉触手坚硬粗糙:“我明白你的心意。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横竖还有两年才出宫,到时候再说不迟。”
朱云还要再说,我却抢在他前面道:“我有分寸,你放心。”说着拍一拍他宽阔的手背,“如今还是每天去太学念书,回家练骑射么?可往军中去了?”
朱云无奈,遂笑道:“念书不过是点个卯,二姐知道的,我最不爱念书了。骑射倒是天天练,可是世子哥哥去了西北,剩我一个人,练起来也不大有劲头了。至于军中,听说禁军里各个都是骑射的高手,我这个都指挥使虽是个挂名,但往军中一站,各个本事都比我好,岂不是惹人耻笑?又给长姐和皇帝姐夫丢脸。我还是再练两年再去军中,反正皇帝姐夫也没催我。”
我哭笑不得:“你一口一个姐夫,姐夫是你能叫的么?”
朱云一伸舌头:“两个外甥都生下了,怎么就不能叫姐夫了?”
我正一正他的衣带,微笑道:“‘君子以慎言语’[182],亲友之间尚且如此,况是君臣?”
朱云疑惑道:“二姐在皇帝面前说话,也这样小心翼翼么?”
我淡淡道:“这是自然。不但要小心,还要想着如何讨他的欢喜。”
朱云道:“皇帝不是很喜欢二姐么?如何还要刻意讨他的欢喜?”
我笑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掌生杀大权。时刻牢记君臣之道,才是常道。要得到他的信任,在定乾宫立足,并非易事。”
朱云笑道:“难道说话讨人欢喜就能得到君王的宠信?”
我笑道:“知道汉公孙弘的事情么?‘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183],如此而已。”
朱云大笑:“原来二姐要学公孙弘。可是我仿佛记得,公孙弘还陷害过董仲舒和主父偃,二姐也要学么?”
我笑道:“子曰: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84]
朱云颔首,想了想,忽而问道:“姐姐在宫里可曾像公孙弘这样,陷害过什么人么?”
皇后。心中愧疚,笑容虚浮,对着自己的亲弟弟,也不得不用谎言回答:“没有。”
朱云的身子随着车厢左右摇晃,目光却静得出奇:“这样说来,长姐就更不会害人了。”
我淡然一笑:“玉枢在宫中一向与人为善,妃嫔之间和睦相处。”
朱云闻言,心思仿佛飘到了别处,笑意忽而轻佻起来,就像那一夜皇帝说到李演为他安排女御侍寝的事情:“这是自然,皇帝姐夫——一颗心权衡天下事,这天下事中,自然也有后宫之事。”
我一怔,肃容道:“后宫之事不可妄议。”
朱云忽而红了脸,凑过身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我先是愕然,随即失笑:“当初我命你将银杏带入府中,可不是为了这个。不过,论年纪,论样貌,论性情,倒还配得上,就留在府中给你做妾好了。”
朱云忙道:“我不要她。”
我更奇:“这是为何?难道她不好么?”
朱云忸怩的样子甚是好笑,像一头猛虎一张口却发出了猫的娇声:“她就是太好了,我可不敢要。”
我笑道:“何来好却不敢要?”
朱云道:“银杏的年纪还比我小着一岁,可是样样事情都很有主意——太有主意了。前些日子有一位夫人因给家里的兄弟买田宅,欠了咱们家的银子,拖欠不还。虽然那几日府里刚好缺银子使,母亲却不好意思催债,还是银杏自行去那府上等了大半日,把钱要了回来,解了府里的燃眉之急。还有,银杏粗通医术,识得各样药材。有一次家中有人病了,她随手抓了些药回来,就将那人调理好了。母亲为此赞不绝口,已将她看作左右手了,倒将善喜摆在一边。如今家里人都有些敬畏她。”
我笑道:“即便人人敬畏,你是主人,难道也——”忽而明白过来,拖长了音调道,“哦……是善喜不喜欢她,所以你不敢要银杏,对不对?”
朱云身子一跳,提高了声音叫道:“二姐,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摇头笑道:“罢罢,你们小孩子之间的事情我不想理会。我只想知道,母亲向来善于理家,家里怎么会缺钱使?”
朱云道:“母亲是善于理家,可是搁不住今年开府,皇帝赏下了许多奴婢和女乐。奴婢倒还罢了,不喜欢还能卖掉或放还家中免为庶民。可女乐便不同了,皇帝赏的不能遣出去,只得养着。姐姐知道那些女乐还要请教师,要置办行头,还要发保姆们和她们自己的月钱。幸而丧月里不能歌舞,否则夫人小姐们都要来见识一番,酒菜赏钱,钱就跟大水一样淌出去了。咱们家通共那几亩薄田,封邑只有几百户,又远在千里之外,俸禄官例又少,自然是应付不过来了。若像熙平长公主府这样,自然什么都不怕。”
我笑道:“果然大也有大的难处。我这几年守墓,俸禄都没有花,积攒起来也有上千了。若家里没钱,只管派个人来宫里拿好了。”
朱云笑道:“这怎么成?母亲说,再没钱也不能要两位姐姐从宫里贴钱出来。”
我蓦地想起慧媛在内阜院查账的事情,微笑道:“那你便不要让母亲知道,自己派人进宫来就好。反正我在宫里也用不着钱,攒多了也生是非。”
朱云察言观色:“二姐这话似乎不是泛泛所指。难道有人在银钱上给二姐使绊子了么?”
“是颖妃,不过将我略提一笔罢了。”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掩饰道,“宫里的事情,我自会应付,你不必担心。”
朱云沉吟道:“颖妃?是从前的皇商史氏么?”
我颔首道:“正是。”
朱云嘿的一声冷笑:“二姐,我从世子哥哥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你听了一定会大呼有趣的。”说罢示意我俯身过去,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我心头一震,大惊道:“竟如此胆大包天?”
朱云笑道:“二姐你猜,颖妃知道这件事么?”
我思忖半晌,叹息道:“恐怕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