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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悾悾不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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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歇起身有些迟了,正匆匆忙忙下楼,却见芳馨引启春进了玉茗堂。我又惊又喜,忙上前见礼,携起启春的手笑道:“姐姐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启春身着象牙白交领窄袖长衣,只挽着螺髻,正中簪着一颗大大的明珠,愈显华贵而干练:“才从济慈宫出来,本来要去永和宫看邢表妹的,想着你这会儿大约刚起身,再晚便瞧不见你了。都走到益园了,又折回到漱玉斋来。看来你正要出门,我来得正好。”

邢表妹?是呢,多年来我已习惯了“昱嫔”和“昱妃”这两个称呼,几乎忘记邢茜仪是启春嫡亲的姑舅表妹。这一对表姐妹却嫁给了叔侄。我忙引她进了西厢,一面笑道:“姐姐既然来了,我便不出门了。”于是吩咐献茶,又笑问,“姐姐是和世子殿下一道进宫请安的么?”

启春道:“世子就要去西北军中整饬屯田之事,今日是进宫来向太后辞行的。现下他去了定乾宫面圣,我便在宫中四处逛逛。”

我亲自从花鸟纹填漆茶盘中捧了茶出来,笑问道:“这一回姐姐会和世子一道去西北么?”

启春微微一笑,不徐不疾道:“我不去西北。待世子从西北回来,便会将我休了。”

我大惊,双手一颤,茶水顿时溅湿了我的衣袖。绿萼也捧着茶呆在当地。自开国以来,何曾闻得王公世子休妻的事情?启春忙接过茶盏,关切道:“妹妹有没有烫着?”

我挥一挥手,令绿萼下去,平息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姐姐是自行求去的么?”启春道:“一出国丧,他便又往田庄上寻刘氏去了。他的心不在府里,强留也是无用。不错,是我让他休妻的。”说着微微苦笑,“本来我有些试探之意,想不到他一口应允。”

我震惊之余,有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终是咽了下去。不,高旸不是这样的人。

启春默默打量着我,好一会儿才道:“妹妹怎么不说话?”

我思绪纷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叹道,“元旦那日,我不该怂恿姐姐去试探世子。是我错了。”

启春笑道:“这怎能怪妹妹?其实也不全然是试探,我本来也不想做这个世子王妃了。”她淡淡一笑,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说别的女子。

我问道:“现下姐姐有何打算?”

启春道:“本来是要即刻休妻的,奈何王妃不准,只得暂缓。不过我不会再住在王府中了,王妃准我先回家陪伴父亲。”

我叹道:“姐姐当真会回家么?”

启春笑叹:“知我者莫若妹妹。回家也是无趣,且对着父亲也甚是窘迫。父亲也没有衰老到需要我日日陪伴在身边。我想出京去走走,游历些日子,妹妹以为如何?”

我定定地看了启春半晌,但见她眉宇舒展,不见一丝愁容,我这才略略放心:“游历些日子也好。只要姐姐高兴。”

启春笑道:“听说周贵妃出宫后在外行侠仗义,民间颇闻她的传说。如今我也可效仿一二了。”

我却笑不出来:“不知姐姐打算几时走?”

启春道:“过天我便会出京,今日来也是向妹妹辞行的。”

我又吃了一惊:“这样快!”

启春睨我一眼,展开期待而笃定的笑容:“为了这桩不谐的婚姻,耽搁了三年至多,是我优柔寡断。现在既下了决心,便看什么都觉得慢吞吞的不痛快。出京之事,自然越快越好。”

对高旸,我也曾有痛下决心的一刻。当时未尝不痛,回头看也不过如此。这样想着,我似乎该为启春感到高兴,又为自己感到欣慰。我双手举茶,恳切道:“如此,玉机祝愿姐姐顺心如意,平安归来。”

启春抿着茶水笑道:“难道不是早日归来么?”

我一怔,不觉微笑:“姐姐爱去多久就去多久。江山万里,可缓缓归矣。”

大约是我的错觉,启春的眼中浮起一丝疑色,泯然于南窗下的日光之中:“妹妹这样说,倒像是赶我出京一样。”

我笑道:“怎会?我也想像姐姐这样自由自在地四处走走,却是不能。姐姐不知道,我心中有多羡慕。”

启春摇了摇头:“如今我是个弃妇,妹妹也羡慕么?”

我坦然一笑:“《易》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161]姐姐是‘弃妇’,此为艰;但‘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姐姐自行求去,不失其义,故‘无咎’也。这一卦却是个泰卦。姐姐超然,岂会在意世人的眼光?”

启春一怔,垂下头微有愧色:“我忘了,妹妹是有大胸襟的人。刚才恕我不该这样问。”

我笑道:“多年姐妹,姐姐不必在意。”

启春闻言释然,自笑自叹:“自幼读惯圣贤书,在男女之情上,却还看不透,当真无用。”

心中泛起一丝古旧的柔情,我淡淡笑着,对启春,对玉枢,也是对当年的自己:“姐姐曾以真心相待,有些企盼也甚是平常。有企盼,才会看不透。”

启春眸色一动,问道:“那么妹妹呢?妹妹现下固然安稳,难道就没有对谁有些企盼么?”

我摇了摇头,坦诚的口气略带哀凉,这哀凉也使这坦诚愈加可信:“姐姐知道的,玉机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女宠。如何敢有企盼?只望两年后能平安出宫罢了。”

启春道:“当年我曾劝你嫁给他,可事到如今,你也没嫁,看来是别有打算。当年我自以为是,有些多话了。”

我微笑道:“当年姐姐那样劝我,是为我着想,我知道。这些剖心之语,非知己不能明言。”

启春笑道:“妹妹不怪我多话便好。说来我们女人也是可怜,一辈子好不好都在男人身上。许多男人并不值得托付一生,却又不得不嫁。妹妹不做妃子也好,终是有个抽身退步的余地。‘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162]”

我笑意深沉,感激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163]。如此而已。”

启春笑道:“正是这话。”说着饮一口茶,又道,“对了,妹妹遇刺之事可查出真凶了么?那搭救妹妹的英雄可寻到了么?”

我笑道:“那日御史中丞施大人和掖庭令李大人一道进宫来说了此事,刺客李九儿和她的同党柴氏与陆府有些干系,旁的也没有了。”

启春沉吟道:“李九儿?陆府?莫不是……不,当时妹妹在景灵殿拜祭陆皇后,真要报仇行刺,陆府也不应该挑在那个时候,岂非对皇后大大地不敬?”

我微微一笑,缓缓道:“姐姐言之有理,所以此事与陆府无关。”

启春先是疑惑,随即恍然:“我明白了。那么当日飞梭杀死刺客的人是谁,可有头绪么?”

不能报救命之恩,我深以为憾,遂叹息道:“施大人和李大人已经去查了,不过此人既然不愿意露面,想来也查不到什么。倒是姐姐在宫外出入自由,不知可有线索么?”

启春回忆片刻,“有一天我在城外看见一个健步如飞的少年人,似是身负轻功。那张脸一闪而逝,我也没有看清楚,后来便再也没有见过。说不定妹妹的恩人已经出京了,所以汴城府才寻不到。”

听她提起“一个健步如飞的少年人”,心中不禁燃起希望。待闻此人面目不清,却也并不如何失望:“由他去吧,总会见面的。”

忽听帘外绿萼道:“姑娘,掖庭令李大人派人来回话,就在玉茗堂外候着呢。”

我笑道:“姐姐才问到此事,就送上门来了。上一次施大人提议李大人在宫中好生查一查我去景灵宫的事被泄露之事,想来是有结果了。”遂扬声道,“请进来说话。”

绿萼掀开帘子,一个短小精悍的小内监躬身走了进来,礼毕道:“李大人命奴婢来向大人禀告案情。”说着看看启春又看看我,略有迟疑。

我笑道:“这位是抚军将军府的大小姐,我的至交好友,你只管说。”启春甚是满意我没有将她称为“信王世子王妃”,向我微微一笑。

那小内监道:“是。掖庭属出赏,询问宫中有没有谁刻意打听过大人的行踪。因无人应答,于是加了赏格。连加数次,才有金水门值房的一个小内监来说,曾有外宫玄武门的一个姓唐的侍卫出了钱来向他打听大人的模样、为人如何、几时出宫等事,还说一有消息便得去告诉他。李大人便寻了那姓唐的侍卫来问,他一口认下,却说当初答应过一人绝不向旁人泄露此事,所以不便说出那人姓名。即使丢掉这份差事乃至身家性命,也不会有负朋友之托。李大人见问不出来,又不好动刑,便暂且让他回了原处。施大人听说此事,便赞这侍卫若非有义气,也交不得那样有本事的朋友。况威逼之下,恐他一走了之,就更问不出来了。因此好意安抚,将赏格添了一倍赏给他,他竟不肯要。李大人只得派人跟了他几天,见他出了宫便回家去,连铺子也不逛。看来要知道那位大侠是谁,与周贵妃有何干系,非得旷日持久地追查下去才行。”

我问道:“那侍卫叫什么名字?”

小内监答道:“回大人的话,他叫唐省兰,是玄武门的侍卫。”

我又问:“李九儿和柴氏之事查得如何?”

小内监道:“李大人说,这二人之事恐奴婢说不清楚,必得施大人亲自来说方才妥当。”

我笑道:“好。回去替我多谢李大人。”于是命绿萼赏了那小内监,亲自送他出去。

启春笑道:“连一个侍卫都这么有骨气,那大侠更是有廉范不言之风[164],当真令人心生向往。妹妹是几时结交到这样的人的?”

廉范是战国时赵国名将廉颇的后人,汉明帝初年为陇西太守邓融的功曹。邓融被州中举报,廉范知邓融难以脱罪,便托病求去。邓融不解,以为他厌弃自己,便怀恨在心。后邓融在洛阳被征下狱,廉范改名换姓做了廷尉狱卒,在狱中尽心侍奉。邓融见狱卒眼熟,便问道:“卿何以酷似我从前的功曹?”廉范骗他道:“君处困厄,眼花而已。”后邓融因病出狱,廉范随而养视,终无一言。邓融死后,廉范送丧南阳,丧毕乃去。

此人从修德门一路送我到景灵宫,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我的性命,却一直不肯露面。启春将他比作廉范,倒也不虚。我笑道:“我也不知道此人是谁,也从未结交过这样的人。”

正说着,忽闻信王府的小内监来禀报,说高旸已经从定乾宫出来,请世子王妃一道回府。启春只得起身告辞,一面恋恋不舍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我携起她的手,微笑道:“姐姐从此是自由之身,何愁没有相见之日?不论姐姐何日回京,玉机都在此恭候。”

启春淡淡一笑,虽有不舍,却无忸怩。于是我送她到内宫金水门,相互施礼,潇洒作别。

回漱玉斋时路过益园,因见紫藤花开得好,于是带着绿萼在花架子下坐着看小池中的天鹅。绿萼叹道:“一想到这两只天鹅中有一只要飞走,只留一只孤孤单单地在园子里,奴婢的心里就不自在。”

我望着对面高高宫墙上的昊昊苍冥,曼声吟道:“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言重自爱,远道归来难。”[165]

绿萼道:“世子王妃哪里‘气结不能言’了?奴婢瞧她倒高兴得很。”

我笑道:“是‘君离别’在先。他既无义,启姐姐又何必为此蹉跎一生。”

绿萼道:“可是世子王妃离了王府又能怎样?再刚强,也是个女人,终究得嫁人。即便世子有个外室相好什么的,不也很平常么?堂堂的世子正妃,倒要避开这些女人?传了出去,准是京中的笑柄。”

启春所求的是配得上她年少倾心的尊严。我叹道:“启姐姐的心思,你不懂。”

绿萼亦叹:“奴婢是不懂。可古往今来全天下的女人不都这样过日子么?真是书读得多,烦恼也多,脾性也古怪,行事也与旁人不同。”

我笑道:“你今日哪里来这么多的感慨?”

绿萼道:“奴婢说得不对么?从前周贵妃舍下荣华富贵,说出宫就出宫了。如今世子王妃也是这般。”

我淡淡一笑道:“并不是读书多了烦恼才多,而是读书多了才会察觉这些烦恼,读了书才有可能不屈从于这些烦恼。”

绿萼道:“奴婢宁可这一辈子都不要发现这些烦恼。”

我笑道:“不错,每个人都盼望能少些烦恼。若要少些烦恼,必得前人想法子解决了烦恼,或是自己努力为后人解决烦恼。否则浑浑噩噩,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一辈子都操控在旁人手中。你想想,这是你想过的日子么?”

绿萼愕然不能答,好半天才道:“可是圣人不是说要‘虚其心,实其腹’[166]么?”

我笑道:“那是愚民之道,圣人们自己可都是‘知其白,守其黑’[167]的。你要做圣人还是愚民,要治人还是治于人,自可去想。”

绿萼茫然道:“若被圣人所治理,便糊涂些也无妨。”

我笑道:“倘若这世道没有圣人呢?倘若那圣人是伪君子呢?你糊涂到死,又有谁理会?有谁怜悯?”

绿萼愈加迷惑:“可自古以来,人们不都这样过了么?”

“古人茹毛饮血,你今日还能这样过么?”说罢起身笑道,“罢了,两只天鹅引出你那么多话来,从此以后,我可不敢带你来益园了。”

绿萼忽而掩口道:“哎呀,奴婢颠三倒四地说了那么多,不知道这算不算‘读书越多,烦恼越多’呢?”

我大笑:“书已经读下了,你的这些这烦恼便去不掉了。佛说:‘诸漏已尽。无复烦恼。得真自在。’[168]有智慧,才有真自在。你要真自在,还是假自在呢?”

直到深夜,才从小书房中出来,却见小简从通向御书房的门里进了小书房,一溜烟追了上来,躬身道:“陛下请朱大人御书房说话。”

我连忙随他自那扇小门回到御书房,但见皇帝正拿着我昨日连夜写下的候选王府官的名单细看。行过礼,他头也不抬地指了指下首的交椅道:“赐座。”

我笔直地坐下,眼看他合上名单,竟有些惴惴了。皇帝微笑道:“这些人的文章没有人比你瞧得更仔细了,你便将各人品评一番,朕也好斟酌各自的职责。”

我恭敬道:“遵旨。”说罢站起身朗声道,“敦笃有行,则渭州秦牧;清耿亮直,则邵州毛明;贞固纯洁,则歙州张焱;文采斐然,则庐州丁然;明敏擅断,则南阳杜娇;清雅特立,则通州公孙骏;托孤寄命,则庆州——”

皇帝忍不住打断道:“托孤寄命?”

我愈加恭谨:“是。庆州卢瞻,挚友早亡。卢瞻养友子以为己子十数年,尽心教养,胜于亲子。有一年饥荒,山盗将卢瞻友子与卢瞻亲子俱抢入山中欲烹煮来食。卢瞻闻讯寻到山盗,愿以身代友人之子。山盗义之,将二子都放了回去,传作乡中美谈。庆州太守数度欲辟卢瞻为州府主簿,卢瞻都以友子学未有成、不宜擅离为由,不肯出仕。据闻卢瞻友子今因明律法做了县尉,卢瞻这才肯应州辟。如此仁人,可不是宜‘托孤寄命’么?”

皇帝慨然道:“朕只在《孝子传》《独行列传》中读过这些故事,想不到本朝也有。”

我微笑道:“人皆有爱,施于君则忠,施于亲则孝,施于下则仁,施于朋则义。卢瞻仁义,必不失忠孝,此正是陛下圣哲统驭、感天应地之德。”

皇帝笑道:“这样的人在皇儿身边,朕才能放心得下。玉机,你为朕挑了一个好人!”

我举眸一笑,澹然道:“微臣不敢。这都是历任庆州刺史秉忠持正、慧眼识人的功劳。”

皇帝重新打开奏疏,埋头细看。我低头啜茶,一转眼,眼见墙角下堆着的奏疏已少了许多。夜深了,风动竹林的声响如雨夜天地间的吟唱,轻浅而细密。

自到小书房,我总在清晨时分将昨夜写好的文章交给小内监,请他放在御书房的书案上。未免与他日夕相见,我只在他歇息或不在的时候出入定乾宫。他似乎也懂得我的心思,十来日间也只召见过我两次。上一次还是与慧媛一起参详华阳公主侍读的人选。

虽无“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却多少有“既见君子,我心则降”[169]之感。

安坐出神片刻,抬眼时,只见皇帝正注目于我:“你又神游了。”

我忙起身道:“微臣失礼,陛下恕罪。”

皇帝微笑道:“坐下吧。‘肃肃宵征,夙夜在公’[170],听说你常常回去得很晚。”

我垂头道:“微臣愚钝,一日看不了那么多文章,只得将勤补拙。”

皇帝笑道:“百姓的上书算是浅显直白的,日后你若看了文臣的上书……嘿,用典多而生僻,这且不算,有时候还要朕来猜他的本意。那才费神呢。”

我笑道:“陛下圣明,洞烛幽微。”

皇帝向小简道:“后面有汤羹么?”

小简答道:“有莲子薏米瘦肉汤。”

皇帝向我道:“这个春天喝好。朕有些饿了,你也用一碗。”

不一会儿,汤端了进来。他一面饮汤一面提笔圈了十几个名字,将奏疏交给小简,又向我道:“过些日子朕要诏他们进宫一见。”

我从小简手中接过奏疏,展开一瞧,但见杜娇的名字上有一个鲜红的大圈。疏朗俊秀的笔画在新鲜热辣的红尘中欢快地舒展开来。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怕有些人不在京中。”

皇帝笑道:“无妨。那就命正在京中候旨的先进宫来,早进宫早上任。”

一时撤了空碗,李演走了进来,上前禀道:“夜已深了,还请陛下早些歇息。黄女御已在寝殿中等候多时了。”

皇帝一怔:“黄……女御?”

李演道:“黄女御是去年宜州刺史送进宫的,年纪小,极少面圣,难怪陛下想不起来。”

皇帝道:“哦……让她等会儿。”

李演看了我一眼,道:“这……黄女御熬不住困已经睡着了。”

皇帝道:“她既累了,让她回去睡吧。”

我微一冷笑,鼓起勇气起身道:“陛下龙体要紧,还请早些歇息。微臣先行告退。”

皇帝道:“朕还没有说完,你留下。”

眼见李演就要出门,我忙又道:“黄女御年纪小,自然贪睡。陛下还是留下她吧。”

皇帝若有所思地扫我一眼,我只觉得肌肤一麻,忙低了头。皇帝又冷冷向李演道:“罢了,就让她睡着吧,不必惊动。”

待李演退了出去,皇帝笑道:“朕和你有要紧事说,你却怕得罪一个女御。”

我被他一语道破了心事,不觉双颊一热:“黄女御不是极少面圣么?好容易来了,就这样回去,不是会被人耻笑么?陛下既让她来,就不要送回去了。”

皇帝嘿的一声冷笑:“等你做了贵妃,再管朕的床榻不迟。”我心中一跳,垂首欲深。只听他又道:“黄女御不是朕召来的。想是她使了钱,李演才让她来侍寝。”

我一怔,讪讪道:“想来李公公定然安排妥当。”

皇帝笑道:“这个老东西!”转而温然道,“有朕在这里,你不必怕得罪任何人。”

李演是他的心腹,为他安排女御侍寝倒也不奇。李演老了,受贿是一个栖栖遑遑又时日无多的老内监最大的乐趣,所以皇帝也懒得理会。只是他得意得有些轻佻的笑容教我生厌,随后的柔声低语又令我心中发冷。这些年轻美貌的女御不过是由各地敬献的玩物,恐怕他连她们姓什么都不尽知道。

雨露均沾,却终究“悾悾而不信”[171]。

忽听皇帝唤道:“玉机。”

我醒过神来,微微一笑:“陛下有何吩咐?”

彼此凝视片刻,竟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兴阑珊:“罢了,你也累了,回宫去歇息吧。有话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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