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申时正,施哲和李瑞来了。三年未见,施哲比从前略胖,清俊儒雅的容貌亦多了几许沉稳神色。宦海沉浮数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唯在踏进漱玉斋的那一刻,有清气盈于眉目之间。我早已带着芳馨等人在漱玉斋门口等待,彼此见过礼,便往玉茗堂奉茶说话。
刚一坐定,我便问道:“采薇妹妹好么?”
施哲道:“拙荆听闻大人遇刺,很是担心。只因快要临盆,不敢随便出门,只得在佛前祝祷。近日听闻大人平安,这才放心。”
我微笑道:“有劳采薇妹妹挂心,请大人代为问候。”
施哲道:“劳大人动问,受之有愧。”复又叹息,“多年不见,想不到再见之时,却是因为大人遇刺之事。听闻大人受了极大的惊吓,身体可还安好?”
我欠身道:“甚好。其实也未见如何受惊,只是有些后怕罢了。”
施哲笑道:“听闻大人在景灵殿中与信王世子夫妇研讨案情,又去监舍看望宫女银杏,足逗留了半个多时辰才回宫。心志之坚,足见一斑。”
我垂眸一笑,叹道:“也是强撑着。银杏姑娘舍身相救,玉机怎能不去探望?恐进了宫便没有机会了。”于是又问李瑞,“李大人和夫人可还安好,‘娇’客如何?”
施哲笑道:“娇客?李大人做了新翁么?是几时的事情?”
李瑞一愣,好一会儿才明白我说的“娇”客,乃是指杜子钦杜娇。他嘿嘿一笑:“都好都好,多谢大人挂念着。内人和……娇客都好。”
施哲只当他不愿意透露家事,也不多问。我抿一口茶,又问道:“李大人总管宫禁,不知那位银杏姑娘现下如何了?”
李瑞忙道:“陛下听闻银杏姑娘舍生取义,大仁大勇,已下旨恩恤嘉奖。不但寻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赏赐也丰厚。秋兰日夜不离地照料,也得了许多赏赐。如今银杏姑娘的伤已好了许多,请大人放心。”
我又道:“只有赏赐么?”
李瑞一怔,道:“陛下的赏赐足够她们过一辈子了。”
施哲笑道:“听说景灵宫当值辛苦得很,难道李大人没有给她们换个地方么?”
李瑞道:“下官只是负责宫禁执法,这人事嘛,还要颖妃娘娘示下,内阜院执行,陛下也不便下旨干涉。下官并没有听闻颖妃娘娘有何旨意下来,想来养伤要紧,旁的事情可暂放一放。”
银杏和秋兰最在意的并不是钱财,而是可以去一个待遇优渥之处当值。见我沉吟不语,施哲又道:“想来颖妃娘娘正等着大人亲自安排,以全大人报恩之义。”
李瑞忙道:“是是是,想必正是如此。”
施哲道:“景灵宫一出事,掖庭属便封锁诸门,彻夜盘问。”
我关切道:“如何?”
施哲道:“行刺大人的宫女叫作李九儿,今年三十二岁,曾经是宫中乐坊的舞娘,有些功夫在身上。只因跳舞时曾从高台摔下,伤了脊骨,这才自请出了乐坊,被分到景灵宫服侍。”
我转头看一眼芳馨,摇头道:“我从未见过这个李九儿。”
芳馨沉吟道:“李九儿,仿佛略有耳闻。听闻此女善于缎舞,于高处舞起身长数倍的软缎,身段之美无人可比,容貌也好。”说着缓缓掐指,“这好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我们姑娘还没进宫呢。”
李瑞道:“下官搜查了李九儿的房间,又仔细盘问了常日里与李九儿交好的宫女,都说平日里并无异样。还是施大人命下官撤了门禁,暗中派人日夜监视两个与李九儿年纪相仿、相交多年的宫女,竟发现其中一个柴氏夜半在房中私祭,其情甚哀,于是专拿了她问话。”
我颔首道:“李九儿是罪人,竟有人夜半私祭,想来是极同情她了。”
李瑞道:“下官依照施大人的指示,捉拿了柴氏,又搜查了她的房间,竟一无所得。还是施大人亲自勘查,才在她所戴的长簪之中发现内府新放的纸钞四张,每张五十两,卷成细细的一条。若不仔细找,当真是不易发现。试问一个小小的宫女,如何有这么多银子去买钞?查问之下,只说是累月积攒。施大人便命下官拿着这四张纸钞去少府核对,直查了两日,才查出这四张纸钞是陆将军府所买。”
我再次看了一眼芳馨,微一冷笑。施哲道:“莫不是大人早有此猜测?”
我淡淡道:“未有真凭实据之前,玉机不敢胡乱猜测。”
施哲道:“可惜,铁证当前,她却矢口否认是陆府所赠,只说是自己积攒所得。不得已用了刑,竟还坚辞不吐,甚是气硬。”
我叹息道:“其实单凭这些纸钞,也不能证明柴氏和李九儿受陆府指使前来刺杀。不知这四张纸钞是何时买的?”
施哲道:“是咸平十七年八月十二日。”在皇后崩逝之前近五个月,想来她和陆府往来日久,关系非同一般。施哲又问:“不知大人可要亲自查问么?”
李瑞忙道:“陛下命下官随施大人和郑大人一道办案,就是为了方便大人亲自查问的。”
我摇头道:“不必。玉机身在其中,不便亲自去问。”
施哲道:“请恕在下冒昧,听闻皇后崩逝那晚,曾于病榻前召见大人,其中情形,在下略有耳闻。不知是不是与此事有关?听说李九儿还曾与大人有所交谈,不知她说了什么?”
于是我将在景灵殿遇刺前后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施哲听后,起身踱了两步。他倚门站定,良久方道:“如此说来,可能与陆府大有关联。只是若无柴氏的证词,是无法定陆府的罪的。”
我微微一笑道:“施大人奉圣旨查察案情,目的是查出真相,又不是要定谁的罪。大人只管秉公查办,不用理会玉机。”
施哲笑道:“难得大人如此公允,在下钦佩。”
我淡淡道:“春秋之义,‘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112]。刑狱之事,治国之要,当慎之又慎,玉机岂有不知?当年大人在掖庭属,曾对芳馨、绿萼和小钱三人手下留情,玉机一直铭感在心。虽遇不公,却不敢忘恩。”
施哲端端正正施一礼,肃容道:“君子无欺,允信执中。大人放心,在下一定尽力查出真相,还大人公道。”
我转头向芳馨道:“姑姑去楼上我的枕边将三才梭拿下来。”
李瑞闻言好奇道:“什么三才梭?”
我笑道:“便是墙头上那人留下来的黄铜暗器,有三道弧棱,名叫三才梭。”
施哲道:“李九儿身上一枚暗器,脑中一枚暗器,都是黄铜所铸的三棱梭。原来这东西叫三才梭。”
我欢喜道:“果然打死李九儿的暗器就是三棱梭么?那么救我性命的人便是那位墙上的君子了。”
施哲笑道:“大人如何将这杀人利器摆在枕边?”
我赧然道:“说出来教二位大人见笑。三才梭虽是杀人利器,于玉机却有救命之恩。只因玉机胆小,只有将三才梭放在枕边方能安睡。况且,玉机曾拿着此物问过昱妃娘娘,娘娘说这梭是周贵妃早年使用的暗器。陛下也说,三才梭这个名字,还是周贵妃亲自取的呢。”
施哲甚是意外:“竟与贵妃有关?然则大人认得发暗器的男子么?”
我摇了摇头:“不认得。”我眼望湛蓝天空下的叠檐高墙,又改口道,“不,我只是从未看清他的容貌,两次都离得太远。”
施哲和李瑞齐声道:“两次?”
我的目光在施哲和李瑞之间游移不定,一如我的记忆:“也许……是两次。那天我出宫之时,曾在修德门外见过一个同样身着白斗篷的人,只是离得太远,实在看不清楚面孔。当时天色还早,修德门只有我和随我出宫的宫人侍卫。我不敢肯定他在看谁,他很快便施展轻功离开了。”
施哲想了想道:“大人是一出宫便看见了此人么?”
我合目思忖:“也不算是一出宫便看见。当时我已出宫好一会儿,正要登车时,绿萼指给我看的。我抬头望时,那人就稳稳地站在高宇之巅,可谓……胸贯长虹,气吞山河。”
施哲沉吟道:“都是身着白衣,都是轻功卓越,这样说来,极有可能是同一人。这人在宫门外等候多时,只为看大人一眼。如此说来,有两种可能。其一,他每日在此瞻望,那一日是恰巧遇见大人出宫。”
李瑞道:“内宫女官甚少出宫,若这样等,只怕等上一年也遇不到一次。”
施哲笑道:“不错。其二,此人早已打听好了大人的行踪,是专候大人出宫的。”他看看我,又看看李瑞,“二位大人不妨推敲推敲。”
李瑞道:“依下官看,当是打听好了消息专候在此。只要没有特别吩咐要保密,宫外的人只要有心,打听到天子后妃几时出宫并不难。颖妃娘娘命内阜院和掖庭属安排大人出宫,中间不知道有多少人经手,泄露个一言半语,实属平常。”
施哲道:“此人倒也有心。关于其身份,不知大人可有端倪么?”
我叹道:“玉机宫外所识,除却周贵妃,并没有这等武艺高超的人。而那人分明是个男子,或者是贵妃在宫外所收的弟子,或是好友。”
正说着,芳馨已将三才梭拿了下来。施哲一瞧便道:“不错,就是此物。李九儿身上的三才梭与这一枚分毫不差,其铸造功夫十分精细。”
我笑道:“周贵妃的父亲定王周明礼,是豪族出身,从前躲在深山里研制火器,冶炼铸造的功夫了得。小小一枚暗器,量难不倒贵妃。”
李瑞道:“可惜汴城府闭城大索数日,一无所获。”
我笑道:“这人轻功这样好,若不特别留心,自是难以察觉。”
施哲道:“既然此人能从宫中取得大人出宫的消息,不妨从宫中查起,也是一条路。”
李瑞道:“该如何去查?”
施哲道:“这却好说。这消息嘛,要么是自然而然流出去的,这说明他留心已久,才有人主动通风报信。如果是此人临时来问,这便有迹可循了。李大人只要说朱大人心急寻到救命恩人,在宫人侍卫中悬赏,相信不难问到。就怕此人不以真名示人,问到了也未必能寻到。”
李瑞一摊手道:“如此……问和不问有什么分别?”
施哲微笑道:“大人只管去查便是,只要有迹可寻,便总有露出真面目的一天。况且此人虽然神秘,却与贵妃大有渊源,又对朱大人全是一番好意,即使今日不见,来日也一定会见到的。当务之急,是寻到刺杀大人的主使之人。”
李瑞道:“要查到主使之人,只怕更难。”
施哲道:“在下和郑大人、刘大人商议过了,物证确凿,柴氏形迹可疑,须得请旨审问陆府。”
我一怔,不觉低了头,目光在绣鞋的梨花枝上蜿蜒打转,微笑不语。施哲与李瑞相看一眼,道:“大人以为有何不妥?”
我淡淡道:“椒房外戚,军功鼎盛。审问陆府,谈何容易。单单几张纸钞,便是承认了如何?如何证明这二百两纸钞就是赏格暗花?是何人策划?何人接头?是何动机起了杀心?若陆府不答,难道大人要动刑么?”
施哲道:“正是。想来要查清此案,必得旷日持久。只要大人等得,在下绝不放弃。”
我宁和一笑:“我有什么等不得的?便等十年也等得。如此,一切仰仗列位大人了。”
送别之时,已是晚霞漫天。施哲与李瑞追着自己修长的影子向益园走去,就像追寻一个近在咫尺却永难验证的真相。天那么远那么高,那影子飞扯起来像是轻佻的嘲笑。施哲经过慎妃曾经居住的历星楼时,转头向楼前的桃花林望了一眼,夕阳下的桃花殷红如血。他的眼睛似被灼了一下,转身疾步而去。
慎妃的自尽是她与熙平长公主的一个约定,这约定在锦素告诉她废后的真相和她毅然投缳的两个冬天之间,有整整一年的时间筹划与等待。而熙平长公主素来小心,如何会留下真凭实据?三年过去,施哲和皇帝再不甘,也只得不了了之。
掩埋真相的不仅是谎言,还有时间。
芳馨在我身后担忧道:“奴婢听施大人的意思,仿佛此案要不了了之了。”
我转身,落日霞光染红了我苍凉如葭的笑容:“这两年不了了之的事还少么?也不多我这一件。”
芳馨道:“查不出元凶,姑娘就不怕么?”
我笑道:“查出元凶,我就能安心了么?岂不闻豫让、聂政之事?”
芳馨一知半解,只忧心不已:“那该如何是好?”
我冷笑道:“既先立言,何惧有征?箕簸扬糠,帚囊收之。怕他何来!”
晚膳后,我随手翻着一册诗集,一面和芳馨、绿萼说笑。待翻到某处,我笑对绿萼道:“你随我这么多年,也念了些诗在腹中了,还记得李太白的《侠客行》么?”
绿萼本在穿珠花,闻言手一松,两颗米粒大的珠子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滚出老远,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划出两道纤细而柔和的流波。绿萼扁扁嘴道:“才遇上那样的事情,奴婢歇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奴婢不记得《侠客行》了,姑娘也不要读那诗,多忌讳!”说着俯身拾起珍珠。
芳馨笑道:“姑娘就饶了绿萼吧,她如今是益发胆小了。”
绿萼一怔,忽然涨红了脸,竟有些激动起来:“谁说我胆小了?!我只是慌乱之中绊着了!不然……哪里轮得到一个不相干的银杏出风头!”说到最后,眼中隐有泪光。
我看了芳馨一眼,忙拉了绿萼的手,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我都瞧见了,你非但不胆怯,还很勇敢。不过你绊一跤倒是好事,我可不忍心看到你受银杏那样的罪。”
绿萼拭了泪道:“姑娘果真不怪我么?”
我拉了她坐在我身边,微微一笑道:“你舍身救我,难道我看不出么?”
绿萼道:“姑娘不忍心奴婢受伤,难道姑娘自己就不怕么?”
忆起那一线向我胸口直贯而下的银光,我至今后怕:“我很怕。不过她要杀的是我,我不希望你代我受伤、代我死。”
绿萼忙用帕子掩住我的唇,认真道:“姑娘别说那个字,奴婢怕得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一定长命百岁。”
我笑道:“既然是长命百岁,还忌讳一阕《侠客行》么?”
绿萼破涕为笑,缓缓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深藏身与名……后面,奴婢不记得了。”
忽听有人在外面拍了拍手,娇声道:“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芳馨忙掀起了厚重的布帘,却见华阳公主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我和绿萼连忙下榻行礼。华阳笑道:“玉机姐姐快起来。”我见她只带了一个心腹小宫女,不觉诧异道:“殿下光降,微臣未及迎接,甚是失礼。殿下没有带嬷嬷来么?”
华阳指着她身边十来岁的小宫女道:“孤带了小玲子来。”
我顿时醒悟:“殿下定又是悄悄溜出来的。”说罢看一眼芳馨,芳馨躬身退了出去。
绿萼请华阳自往榻上坐了。华阳笑道:“永和宫里乱成一团,谁耐烦听两个娃娃哭?”
我微笑道:“殿下这样出来,昱妃娘娘该着急了。”
华阳哼了一声道:“她又不是孤的母后,由她去急好了。她若不耐烦,孤还不想在永和宫住下去呢。”说罢拾起榻上的书,笑道,“是《李太白集》,孤最喜欢他的诗了,尤其是《侠客行》。任侠尚性,义气为先,千金一诺,山岳为轻。”
我亲自奉了茶,笑道:“殿下记得很清楚呢。”
华阳笑道:“玉机姐姐最喜欢哪一首?”
我淡淡一笑道:“《白头吟》。”[113]
华阳皱眉道:“玉机姐姐怎么喜欢闺怨诗?”
我笑问:“殿下还记得《白头吟》么?”华阳摇了摇头。我曼声道:“‘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玉机最喜欢这一句,最有风骨。”
华阳道:“再有风骨也是闺怨,孤不喜欢。孤长大了,也要出宫去当个侠客,绝不要困在宫里怨这怨那的。”
我顿时失笑。华阳尚且年少,怎懂得卓文君“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毅然决然?我也不欲多说,只问道:“殿下怎么想起到漱玉斋来?”
华阳笑道:“玉机姐姐不通。孤不来漱玉斋,还能去哪里?孤不能去寻皇祖母和父皇,也不能去寻颖妃和婉妃,二哥又病着,孤只能来这里。听说玉机姐姐前些日子遇刺受惊,现在都好了么?”
我欠身道:“多谢殿下想着,玉机好多了。”
华阳好奇道:“他们说是舅舅派出的刺客?”
我一怔,这才想起华阳公主的舅舅就是后将军陆愚卿。复又一惊,道:“此话殿下从何处听来?”
华阳道:“孤问小简的。究竟是不是舅舅?”
我摇了摇头道:“施大人和郑大人还在查,一切尚未可知。殿下万不可胡乱听信人言。”
华阳道:“如果是舅舅做的,孤去和父皇说,请父皇狠狠治罪。”
我愕然,“这是为何?”
华阳道:“雇凶行刺,于法不容,自然要秉公查办。即便是因为舅舅怀疑姐姐气死了母后,也不当动用私刑。都这样,父皇还如何治理天下?”
我笑道:“殿下一时说要遵王法,一时说要出宫做侠客。殊不知侠以武乱禁,殿下不是自相矛盾么?”
华阳顿时语塞,想了想道:“唔……谁不守王法,残虐百姓,孤就让他尝尝孤手中的三尺剑!”
我和绿萼顿时笑了起来。我又感激又惭愧,道:“殿下何故对微臣这样好?”
华阳道:“母后说,玉机姐姐最聪明最能干,要多多亲近。还有,姐姐没有嫁给父皇,所以孤喜欢。”
我一怔,愈加惭愧:“邻哉邻哉,言慎所近。其朋其朋,言慎所与。”[114]复又冷冷一笑,“微臣如何敢当?”
就这样坐着读书饮茶,偶尔谈说两句,不觉夜色深沉。我细细读了两篇文章,转头看华阳时,只见她没精打采地捧着书发呆,忽然手一颤,书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她身子一跳,似从惊恸哀凉的梦境中醒了过来,身影一晃,惊散了我回宫以来难得的安宁与平静。我拾起诗册,柔声道:“殿下该回宫了。”
华阳倾身将书抢了回去,佯装细看,道:“还早呢。况且也没人来寻孤。”
我笑道:“微臣命人送殿下回永和宫。”
华阳放下书,嘟起双唇垂头道:“孤……不想回永和宫住了。”
我叹息道:“为什么?”
华阳含泪道:“昱妃有三弟,他们母子亲亲热热的,孤算什么?”
我只得道:“殿下多心了。”
华阳勉强撑起一个笑容:“孤本来和父皇说,想来漱玉斋和姐姐一起住。谁知父皇说,姐姐身子不好,需要静养。还说,如果孤不想在永和宫,可以去济慈宫北面寻个独院住下,只是必得选个侍读进来陪我,父皇才能放心。”
我笑道:“选个侍读很好。”
华阳又悲又怒:“孤不是说过,不想要侍读么?!”说罢将书甩在榻上,双脚乱踢。
我示意绿萼撤去小几,挨了过去扶住华阳颤抖的肩膀,笑问道:“微臣斗胆请问殿下,若在永和宫和侍读两者之中必得选一样,殿下会选什么?”
华阳双肩乱扭,挣脱了我的臂膀:“孤不要永和宫!不要侍读!”
我也不恼,只静静地看着华阳。华阳的丫头小玲子正要劝,被绿萼拉住了,不得近前。华阳哭喊了片刻,自觉无聊,便啜泣不语。我这才道:“殿下可愿意听微臣一言么?”
华阳抬头望见众目睽睽,顿觉羞愧,满面通红道:“姐姐说吧。”
我拉了她的手笑道:“殿下刚才说要出宫做侠客。侠客,便是‘任侠’。殿下知道‘任侠’是何意么?”华阳摇了摇头。我又道:“墨子曰: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115]也就是说,侠士欲有所为必得损己。就像殿下既想独居,就必得选一个侍读,是一样的道理。侠者,轻生死,重然诺。生死尚可置之度外,何惧一个小小的侍读?华阳女侠的胆子就这样小么?”
华阳侧头想了片刻,终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永和宫和侍读,孤选侍读。”
我将她的小手合在掌心,微笑道:“殿下英明。”
好容易送走了华阳,心头一松,颇觉疲累。芳馨走了进来,垂手恭立。新换的茶水烫得像年少无知的任性与新鲜,指尖一痛,握拳藏在掌心。茶会凉,人会变。我打量着自己微红的指尖,淡淡问道:“永和宫那边怎么说?”
芳馨道:“奴婢去的时候,陛下刚到永和宫,却不见公主,昱妃这才知道公主不见了,吓得不轻。昱妃娘娘素来镇定,那会儿说话声音都发颤了。后来听说公主在漱玉斋,这才放下心来。陛下叮嘱了两句,便回宫了。”
我叹道:“殿下要来漱玉斋住,我如何敢和她同居一院?若也像今晚似的,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我便是有十颗心也不够她吓的。”
绿萼道:“幸而陛下没有答应,不然还不知要怎样回绝公主呢。”
芳馨道:“怎么?华阳公主想来咱们漱玉斋居住?”
我怜惜道:“公主也是可怜,母亲一去,到哪里都自觉多余,唯有独居。”
绿萼道:“奴婢听公主说起陆将军,倒似平常,一副大义灭亲的口气。皇后娘娘若知道公主殿下竟帮着姑娘,一定很难过。”
我冷哼一声,轻轻吹着茶叶沫子,温热的湿气扑在脸上,眼前一片白蒙蒙,心头却是雪亮:“你不懂,这正是皇后一心所求。”
芳馨和绿萼齐声道:“一心所求?”
我轻幽的叹息带着感佩的暖意:“皇后崩逝,公主涕泣哀绝,咱们是亲眼看见的。母女情深,可见一斑。皇后自知命不久长,而女儿尚且年幼。要想她在宫中平安,唯有不让她卷入这些恩怨,不教她怨恨任何人。如此,才能得到父皇最多的疼爱和庇护,才能令敌人放下戒心,不去害她。千万重恨,止于身死,实是爱女情深。”
芳馨若有所悟,复又一惊:“敌人?”
我淡然一笑:“便是我。皇后使华阳亲近我,亦是明示并无敌意。”
芳馨道:“皇后倒不怕姑娘加害么?”
我一哂:“愈是亲近,愈不敢加害,否则便脱不了干系。圣上还看着呢。”
芳馨叹道:“也不知皇后是宽宏大量,还是无可奈何。”
绿萼道:“那姑娘会防备华阳公主么?”
我暗下决心,扬眸缓缓道:“我会待她好,直到她再也不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