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来,坐在妆台前,蓦然发觉自己的面容颇有改变。双颊清瘦,棱角分明,目光已无昔日的清澈灵动,木然呆滞之下,是掩藏不住的锋锐和冷淡。我微微一惊,自言自语道:“我是几时这样像他的?”
绿萼在我身后挽着头发,闻言笑道:“姑娘在说自己像谁?”
我随口答道:“我父亲。”
绿萼不知就里,笑道:“姑娘在说笑话呢。女儿像爹爹有什么奇怪的?”
我抚着骤然尖锐的下颌,问道:“婉妃也像父亲么?”问完便觉可笑,绿萼也只见过父亲的遗容,且遗容受损,与生前的容貌已大不一样。
绿萼手势一滞,侧头想了想,道:“婉妃娘娘乍一看上去和姑娘长得酷似,但日子久了,便觉是两个人。且奴婢见过老大人,也见过老大人的画像,婉妃娘娘生得并不似老大人。”见我木然不语,又自镜中端详我的面色道,“姑娘刚刚回宫,脸色还不大好,若用些胭脂就好多了。”
我随手摆弄着素帛绢花:“国丧期间,还能装饰么?”
绿萼道:“规矩上是不准的,但那些女御们都是以色侍人,若不装饰,是不肯出门的。虽然不能盛妆,总能涂些脂粉,匀一下脸。姑娘也略略匀一下,就好很多。”
我摇头道:“我又不是那些女御,可以不必了。”
绿萼笑道:“这样也好,这样去谢恩,想必更惹陛下怜爱。”我自镜中斜了她一眼,绿萼伸了伸舌尖,依旧梳头。
巳正已过,这才起身去定乾宫。只见李演迎了出来,躬身行了一礼:“启禀大人,陛下昨夜在永和宫陪着公主,一直没有回宫。大人去永和宫求见吧。”
数年不见,李演颇见风霜之色,眉眼略显愁苦,佝偻着腰肢,行动有些迟缓。我还了礼,微微一笑道:“多谢李公公。多年未见,李公公越发精神了。”
李演的恭顺之中透着不卑不亢:“多谢大人关怀。大人昨日才刚刚回宫,怎不多歇息两日?这样匆匆忙忙便来谢恩,只怕陛下要怪责老奴传旨不力。”
我似笑非笑道:“李公公说玉机匆匆忙忙,莫不是嫌玉机礼数不周么?”
李演自知失言,不禁右眼一跳,垂眸愈加恭敬:“老奴不敢。”
我微笑道:“听闻李大人为母亲守孝三年,刚刚回宫。家中可还好么?”
李演道:“老奴的兄弟前些日子没了,老奴无依无靠,才又回宫的。幸得圣上不弃,留奴婢侍奉终身。”
我点点头,含一丝怜悯的快意道:“令弟是家父的好友,当年家父得知令堂仙游的消息,立即随行置办棺椁,谁知家父竟被河盗所害,终是没有在令堂灵前尽一份哀思。难得我与李公公同时回宫,来日定将赙金补上。”
日头在他浑浊的双眸中如针芒一闪:“老奴不敢。”
我欠身道:“公公安心。玉机告退。”
李演亲自将我送出宫门外,我向北走出几丈,回望时,但见李演瘦小的身躯隐没在灿烂的阳光中,像枯铁沉没在烈火之中。不知怎的,心中一酸。他的现在,何尝不是我的将来。
永和宫是我的旧居。两棵银杏树参天而立。光秃秃的枝桠交错着伸向蓝天,像你追我逐、此起彼落的羽翼。疏影错落,笼罩着树下熟悉的樱桃木事事如意纹桌椅,如与生俱来、拂之不去的烦恼愁绪。远远只见昱妃身着素帛短袄站在毓福殿下看皇三子高晔和祁阳公主追逐玩耍。
才转过照壁,便见一个脸生的年长宫女迎了上来,行一礼道:“永和宫执事兰旌,拜见朱大人。”
我还了礼,微笑道:“姑姑好。”
兰旌道:“大人是来寻昱妃娘娘的么?”
我答道:“听闻陛下在这里,玉机特来谢恩。”
兰旌道:“请大人稍待,容奴婢前去通报。”说着躬身退了三步,转身去了。
我转头问芳馨道:“在我出宫以前,永和宫的执事宫女都是瑶席姑姑,是几时换作了兰旌的?”
芳馨现出痛心与不忍的神色,悄声道:“也就是姑娘从掖庭属回来前四五日的事情。”
我正要问,忽然醒悟:“难道瑶席也是……”
芳馨道:“李公公和简公公派人将瑶席带走,就再没回来。后来听说,她是皇后安插在昱妃身边的耳目。还有,粲英宫也查出一个小宫女和小内监,都一齐杖毙了。”
我对瑶席的印象颇深。当年慎妃初废,陆皇后还是贵妃,大肆整顿后宫风纪,瑶席虽未得一官半职,却已经严厉约束下属了。那时锦素还在永和宫住着。后来锦素和悫惠皇太子移居桂宫,我住进了永和宫。适逢红芯有错,瑶席收容了她,不但没有贬低羞辱她,反而让她总管一宫的针线。我对她为人的气度、行事的条理甚为感佩。若说她是后党,倒也不稀奇。
悫惠皇太子和锦素都不在了,连瑶席都死了,永和宫人事翻覆,唯有草木依旧。我叹息道:“章华宫里就没查出什么内奸么?”
芳馨道:“据说本来是供出来两个的。但简公公亲自去章华宫讨要,却被颖妃娘娘拦住。简公公重申圣旨,颖妃娘娘只是不准他进去,只说严刑之下,必有攀扯屈词,当不得真。简公公无法,只得回去了。待定乾宫、永和宫和粲英宫的那几个人被打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微微诧异:“颖妃为什么要拦着?”随即恍然道,“当年颖妃是陆皇后举荐给陛下的,大约她念着恩主旧情,不忍揭发。”
芳馨感慨道:“颖妃向来顺从,这一次却敢忤逆圣旨。啧啧,当真是……”
说话间,小简带着兰旌走了上来。小简行礼,笑眯眯道:“陛下在毓福殿书房陪华阳公主作画儿,正愁没个懂画的,大人就来了。大人请。”
经过昱妃和两位皇子公主,我一一请安。昱妃笑着扶起我道:“朱大人瘦了许多,才刚回宫,何必这样着急来谢恩?自己的身子要紧。”
我恭敬道:“玉机身犯大过,蒙恩不谴,若不早来叩谢,于心不安。”
昱妃凝目道:“回来就好。快些进去吧,本宫已经听见华阳在抱怨了。”
走进毓福殿书房,只见皇帝正在华阳身后,把着她的小手作画。礼毕,皇帝笑道:“你来得正好,华阳要画她母亲,你的仕女图是最好的,你来教她。”
我正要跪下谢恩,却见华阳已从书案上走了下来,拉起我的手道:“玉机姐姐,快来教我。”不由分说将我拉到书案边,又塞了支画笔在我手中。
小简跟了进来道:“启禀陛下,宫里来了灾情急报,急等处置,几位大人都已经候在仪元殿了。”
皇帝取过宫女举过头顶的热巾,擦净了手上的墨渍,道:“朕这就回宫。”
华阳唤道:“父皇——”
皇帝笑着搂一搂华阳的肩膀,怜爱地扶一扶她胸前的银丝盘花项圈,道:“父皇回宫去整理几封奏折,定回来陪皇儿用午膳。”
华阳道:“父皇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皇帝笑道:“君无戏言。”我和华阳忙走下书案恭送。
华阳穿了一身窄袖素服,不饰珠玉,只戴了一只银项圈。银丝旋拧曲拗,盘成细致精巧的花样,雪亮的光芒弯折在花心中,团团照在她的眉心,越发显出她的消瘦和憔悴。华阳道:“我想画母后穿常服的模样。”
我微笑道:“如意馆中有许多皇后娘娘的像,有穿翟衣的,也有穿常服的,殿下何不去那里挑一幅?”
华阳不以为然道:“谁爱看他们的官样文章?我不但要画母后的模样,还要把自己和妹妹也画上去。这样……”说着眼睛一红,“是我自己亲手画的,我和妹妹永远和母后在一起。”又仰头道,“玉机姐姐,你会教我画么?”
心头愧意更深,我拉起她的手道:“殿下有命,微臣无不遵从。”
华阳吩咐宫女将书案上已经画了一半的画像撤了下去,又铺了一张新纸。我略略思忖,将纸横过来,把着她的小手一挥而就。但见皇后上着梅染色缂丝桃花暗纹的襦衫,下着今样色银丝滚边暗云凤纹长裙,挽着一袭薄柿色披帛,闲闲倚在榻上。披帛与长裙如红云飘落在地,她的指尖有珍珠一样的柔光。华阳身着流朱色锦袄,胸前悬着一枚黄澄澄的长命金锁,正向牡丹花丛中扑蝶。小小的祁阳公主依偎在母亲怀中,与母亲额头相抵,亲昵地笑着。
华阳怔怔地看了半晌,指指皇后又指指自己:“真像……母后就有这一身衣裳,我也有这身衣裳。”
我微笑道:“微臣初见皇后娘娘的时候,在延襄宫的陂泽殿,娘娘穿的就是这身衣衫。”
华阳道:“那我的衣裳呢?”
我笑道:“这是三四年前微臣看见殿下在花园里跳舞,穿的就是这身衣裳。”
华阳感动不已:“姐姐记得真清楚。如意馆的画师哪里能这样细心,记得母后穿过什么衣裳?姐姐能将平阳皇姐也画上么?”
平阳公主……若她还活着,已是豆蔻年华。心中一塞,笑意勉强:“好,平阳公主做什么好呢?”
华阳道:“母后说,平阳皇姐最文静了,咱们就画平阳皇姐在弹琴好了。”
我捉住她的手,画了十三岁的平阳公主在山石上抚琴的模样。衣袂飘飞,神情如醉。正要为她的衣衫着色时,华阳道:“平阳皇姐的样子像个神仙,神仙就应该一身白衣,像穿着白云一样,还是不要画颜色了。”我心中一动,平阳溺死的时候,穿的正是白衣。
画毕,华阳放下笔,将画纸贴在胸口,喃喃道:“真好看。”
我忙道:“殿下,墨迹还没干透,小心衣裳弄花了画儿。”
华阳连忙将画纸摊在书案上,细细看了一遍,舒一口气道:“幸好没有将母后的脸弄脏,平阳皇姐的衣裳也干干净净的。一会儿父皇看过了,就送去如意馆裱褙。”说罢用青玉镇纸压住了画的四角,又吩咐众宫女道,“谁也不准动这幅画,若坏了一星半点,我禀告父皇,赏你们板子!”
众人敛声屏气,唯唯而应。华阳道:“胡嬷嬷,你过来瞧瞧,这幅画儿好不好?”
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宫女走上前来,只看了一眼,便道:“殿下何不将陛下也画上?如此一家和乐,岂不更好?”
华阳撇撇嘴道:“我也想将父皇画上。只是父皇不单是我的父皇,也是旁人的父皇。不单是母后的夫君,也是颖妃、昱妃她们的夫君。”说着便烦躁起来,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待我好好想想。”胡氏不敢多言,领众人退了下去。
华阳的目光在画纸上扫视片刻,道:“没有地方画父皇了,是不是?”
我明白她心中的矛盾:“是。殿下若想画父皇,咱们另画一张便是了。”
华阳摇头道:“今天我累了,不想画了。”说罢走到窗下,看高晔和祁阳公主在银杏树下玩耍。迎着阳光,她双眸微合,随即蹙了蹙眉,仿佛在驱赶眉尖扰动的轻尘。青瓷三足兽脚香炉的狮口中缓缓喷出香烟,四散无影。暗香隐隐,沁入肌肤有根深蒂固的苦涩与不安。我远远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良久,只听华阳道:“玉机姐姐,任嬷嬷她们为什么忽然都走了?”
我不解道:“殿下说什么?”
华阳道:“父皇说,他早知道任嬷嬷她们喜欢嚼舌根子教我不痛快,所以都打发走了,才换了胡嬷嬷进来。”
我一怔,道:“任嬷嬷出宫了?”
华阳道:“父皇和颖妃都这样说,可我觉得不是。”她忽而转头,目光陡然变得闪亮而锐利,“任嬷嬷曾对我提过,说那一夜母后召见玉机姐姐,玉机姐姐无礼,气死了母后。第二天,她就不见了。我好容易找到穆仙姑姑,却见她和小罗公公一起在母亲的灵前喝了毒药。后来我……我就不敢再问了。玉机姐姐,是你气死了母后么?”
如果是旁人问我,哪怕是玉枢和高曜,我都会用烂熟于胸的说辞来敷衍他们。然而对华阳,我竟然心虚起来:“那一夜,微臣的确对皇后娘娘无礼,致使娘娘病逝转沉,忽然崩逝,一切都是微臣的错。”
许久的沉默之后,华阳道:“父皇说,母后是心结难舒,郁郁而亡,和旁人没有关系,但若我想证实,自可去问。又说玉机姐姐是勇于担当的人,若问了,一定会自认其罪的。果然如此。”
我愕然,叹息道:“微臣有罪。”
华阳道:“玉机姐姐既然已经坐牢自省,还请不必愧疚。我相信父皇的话。任嬷嬷是因为说了姐姐的坏话,所以被打发出宫的么?”
皇帝不想两位公主知道母亲去世的真相,更不想公主们面对母亲死后被圣旨谴责、降礼下葬的残酷事实,所以驱赶了乳母任氏,又命穆仙和小罗等人殉葬,实是一片关爱之情。我只不过碰巧牵涉其间,哪里值得他如此费心?“只要陛下认为任嬷嬷胡言乱语,不管她在殿下面前说了谁的坏话,都会被驱赶出宫的。”
忽听门外胡嬷嬷的声音道:“启禀殿下,该用膳了。昱妃娘娘正在欣然殿等着殿下过去呢,陛下也回来了。”
华阳道:“这就来。”又向我道,“父皇回来了。玉机姐姐你也快回宫去用膳吧。我先去了。”说罢福一福,掀了珠帘出去了。
我走到书案旁,慢慢收拾着画具。无意中看见皇后年轻时的样子——温润如玉,端庄可亲——这才发现,我早已将她们最好的样子埋藏在心底。我的画笔是一片汪洋大海,她们的笑容就是初升的明月,偶尔的蹙眉是掠过的浮云。浮云终会过去,明月却是亘古永存的。
忽听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我抬头一看,但见皇帝站在门口,一身白衣,银丝织绣的云龙缭绕周身,如玉树含雪,浮光清幽。我连忙上前叩头行礼。皇帝道了平身,兴致勃勃地走上书案看画,笑道:“朕听华阳说,你和她画了一幅极好的画,便等不及要来瞧瞧。唔……果然很像……瑜卿年轻时候的样子。”
皇后虽然获罪,但他提起她的闺名,依旧毫无滞碍,甚至带着几分思念与向往。也许对他来说,年轻时的皇后与刚刚死去的皇后,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他呆看了半晌,忽然道:“你们连平阳都画上了,为什么不将朕也画上?”
我垂头答道:“微臣不敢擅拟龙颜。”
皇帝笑道:“就将朕画在这里好了。”说着拿起洗净的画笔指一指右上角一片空白的地方。
我恭敬道:“此处狭小,恐画不清楚。”
皇帝道:“无妨。你也画一个朕年轻时的样子上去,有个轮廓就能看出是朕,这才是你的本事。”
我为难道:“这……微臣无能。”
皇帝将笔抛给我,我慌忙接住。他似笑非笑道:“‘一言倚,天下靡’[86],你有这个本事。”
我双手一颤,笔落在地上。湿润柔软的笔尖在金砖地上戳出一点大大的水渍,照见我惶怖不安的目光,瞬间淡去。
我蹲下身子,指尖在漫着洋洋青光的金砖上拂过。他在讥讽我,一席话使皇后获罪。我既说的是实话,自也不能示弱。皇帝冷眼看我拾起了画笔,也不说话。我定了定神,就势跪了下来,垂首道:“申子曰:一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微臣智小位卑,实在当不起如此赞誉。”
皇帝嘿嘿笑道:“赞誉?”他踱下书案,负手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右手自我的鬓边掠下,食指微曲,轻轻抬起我的下颌。我睁大了双眼漠然仰视,呼吸一窒,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腔子。相视片刻,他撤了手,缓步向前,在胡床上坐了下来:“既然你将朕的话当作赞誉,为何连笔都拿不住?”
我转过身子,依旧垂头:“昔日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玄德惊落匙箸,又道:‘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于微臣来说,陛下的微言细举,都是迅雷风烈,不容微臣不惊。”
皇帝笑道:“然则你是将朕比作曹操,将自己比作刘备么?”
我淡淡一笑道:“曹操不过中才之主,奢淫无度、残暴不仁,怎比吾皇仁牧万邦、一统天下?至于微臣——才刚是陛下说微臣‘一言倚,天下靡’的。”
皇帝大笑:“起来吧。”
我伏地道:“微臣还未谢过陛下不杀之恩。微臣——”
皇帝打断道:“罢了!不必谢恩,回去养好身子,御书房有很多功夫等着你。”说罢一拂衣衫,站了起来,“如今你进了御书房,当记得‘一言正,天下定’。”
我直起身子目送他出去,恭敬道:“微臣谨记。”
他走后,我抚胸半晌,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芳馨走了进来,慢慢将我扶起:“姑娘脸色不大好。”
我冷笑道:“伴君如伴虎,能好得了么?”
芳馨关切道:“陛下……和姑娘说了些什么?”
我正要答话,只见永和宫的几个宫女走了进来,于是道:“回去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