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御书房时,只见芳馨站在门口望着东面发呆。我正要唤醒她,只听得一个女子的笑声飘过了空旷的正殿,如宽阔的河面上荡过轻灵的一苇。我亦不觉驻足。只听得小简在身后道:“陛下召嘉媛娘娘来陪侍进膳,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就在东暖阁里等着。”
我含一丝向往道:“听笑声就是个美人。”
小简道:“是很美。”说着压低了声音,“只是还没有张女御这么……奴婢也说不好。”
芳馨道:“姑娘可要去瞧瞧这位嘉媛娘娘么?”
殿外的冷风扑面而来,我将貂皮嵌珠暖额往眉心拨一拨:“明日就要出宫,又何必多事。”说罢向小简颔首致意,扶着芳馨的手走出大殿。
走到西侧门,我忍不住回望。仪元殿中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一个红衣少女像一团火飘过空旷幽深的殿宇,往西面的御书房去了。两个内监缓缓合起泥金菱花隔扇大门。御书房的窗上忽然映出两个相依偎的人影,东倒西歪活像两条柔软的舌头,摇曳出许多足以照亮东西六宫的寂寞笑语来。两条舌头很快纠缠成一条,亲密无间得插不下一句话。窗纸陡然一亮,发出柔靡冶艳的光,颠倒众生。
回到漱玉斋,最后检视了一遍明日要带出宫的物事,便早早洗漱了斜倚在榻上与芳馨等人闲话。众宫人中有三四个愿意出宫继续服侍我的,我只准了绿萼一个。一个小丫头道:“姑娘这一去,奴婢们也不知会被分到什么地方去,恐怕待姑娘回宫,也未必能回来服侍了。在这宫里头,哪宫哪苑的主子会像姑娘这样,不但疼惜奴婢们,还教奴婢们读书识字呢?”一时离愁别绪如晨雾笼罩,众人都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安慰不迭,自己也开始淌眼抹泪。
忽听得门外绿萼道:“弘阳郡王殿下来了。”
我连忙别过头去拭泪,却听高曜道:“如何哭成这般模样?”众人连忙下拜,都散了出去。高曜笑道:“就知道他们舍不得姐姐。”
我起身行礼,让了位子请他上座。一时奉上茶来,我问道:“这样晚了,殿下如何来了?”
高曜道:“得知明日玉机姐姐就要回家,今晚特来话别。因看书看过了时辰,还以为敲不开这漱玉斋的门了呢。倒是小莲儿给孤开了门。”
小莲儿正要拎着茶盘退下,闻言笑道:“姑娘早就嘱咐过,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是殿下来了,都要迎进来。奴婢记得清楚呢。”
待众人都退尽了,高曜连芸儿也遣了出去:“想不到孤才说要出宫守陵,玉机姐姐也要回家守丧了。”
我随口道:“事有巧合罢了。反正殿下出宫去了,臣女在宫中也是无事。”
茶烟一荡,高曜目耀如星:“姐姐的话,似是别有深意。”
我不觉支起身子:“殿下何意?”
高曜道:“姐姐说起守丧一事,冷心冷意。若不是孤素来知道姐姐的为人,直要疑心姐姐是个不忠不孝之人了。”
我悚然一惊,我果然将悲痛尽数留在宫外,只带了清醒与恨意回到宫中。不知我三年之后再度回来,会不会依旧如此。我尽力回想父亲的教养之恩,胸中依旧静如沉水。宫中根深蒂固的森冷气息无论换了多少个春夏亦不会有丝毫改变。无情能活命,亦能催命。
我失笑:“从此以后,玉机在殿下面前要小心些,免得被殿下一眼瞧出了心事。”
高曜笑道:“玉机姐姐尽管试试,瞧孤能不能看出来。”说着将热茶一气喝了个干净,便唤人添水。小莲儿提着青瓷小壶走了进来,正要举起添茶,我忙道:“且慢。殿下该回去了。一会儿益园下钥,殿下就得唤人开门了。惊动了人,恐怕不好。”
高曜道:“还没坐一会儿,姐姐就下逐客令了。可知姐姐这一出宫,便有三年彼此见不到了。”
我亦有一丝伤感:“那就请殿下再饮一杯。”
小莲儿往高曜杯中注了热水,躬身退下。高曜道:“其实孤有一事不解,本来昨日来看望姐姐就想问的,只因昱嫔在,便不好说出口。今日一见,疑窦更盛。”
我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高曜道:“孤听闻令尊是遇盗身亡的,但孤见姐姐并无哀戚之色,不知其中可有隐情么?”
我摇头叹息:“就是遇盗,并无隐情。”
高曜道:“从前姐姐样样事情都对孤言明,连母亲被废这样隐秘的事情,都不惮暗示于孤。为何令尊大人这件事,却不肯对孤说实话?”
我问道:“殿下说我父亲的死有隐情。未知殿下何出此言?”
高曜道:“孤听闻熙平姑母带着姐姐的兄弟入宫见驾,想来是为令尊之事了。若不是事出非常,何至于入宫请父皇做主?还请姐姐告诉孤事情,免得孤猜得辛苦。”
我叹道:“我父亲实是遇盗,并无其他。只因汴城尹办事拖拉,数日捉不到盗贼,长公主殿下以为府尹大人敷衍她,自觉面上无光,这才入宫求陛下做主。带着苦主,总是容易说话些。”
高曜将信将疑:“当真如此?”
我笑道:“殿下不信,只管去问陛下。”
高曜垂眸半晌,才似一只泄了气的皮鞠一般,呼出一团苦热:“好吧。孤只管信姐姐的。”
直到此刻,我方觉心中酸楚。父亲为将高曜扶上太子之位,慷慨舍命,我却不能对他言明。只为令他“内省不疚”[21]“敬而无失”[22]。我暗暗叹息,语重心长道:“圣上以为慎妃娘娘自缢的因由尚未寻到,殿下推却宿卫殿值之职,出宫守陵静心,甚好。只是殿下居于山野陋居,千万不要忘了昔日的志向才好。”
高曜微笑道:“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23]
我颔首道:“甚好。好在刘女史能陪伴殿下一道出宫去,如此臣女便放心许多了。”
高曜道:“刘女史肯随孤吃苦,孤倒颇有些意外。她是几时转了性子,真是奇哉怪也。”
我斜了他一眼,嗔怪道:“刘女史肯陪着殿下守陵,倒不好么?殿下怎么反说她奇怪?”
高曜嘿嘿笑道:“孤不明白,便不能问一句么?”
我笑道:“刘女史也是饱读诗书的千金小姐,聪明绝顶,怎能不明白‘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24]。殿下又何须问?”
高曜笑道:“倒是孤小瞧她了。虽然她并没有姐姐这般事事周到,但孤也不会亏待她的。”
我颔首道:“肯陪伴吃苦,才是最大的忠心。可惜玉机却不能陪伴殿下了。”
高曜虽然自愿出宫守陵,但面对皇帝的疑心和未来寂寞孤苦的三年,心中未必不戚戚然。他小小年纪,却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澹然神情:“不过三年罢了。况且这三年孤与姐姐都在宫外,焉知不能常常相见呢?”
我叹息道:“玉机要带着父亲的灵柩回青州去。”
高曜一怔:“如此……那也罢了。只是三年不过转瞬,姐姐不必太过伤感。”说着双眼一红。又闲谈了两句,便听芸儿在帘外请行。高曜跳下榻来,恭恭敬敬施一礼道:“今日一别,曜当瞻望三载,以冀芳姿。山高水阔,风流云起,愿彼此珍重,不负来日。”
我亦起身行了一个大礼,一低头,泪水沿着下颌滴落在襟前,像春日的渡头相送时,一朵柔若无物的缥缈柳絮:“是。殿下……也请珍重。”
高曜回头疾步去了。芳馨进来扶我起身,微笑道:“三年后,殿下就是个大人了,且在宫外平平安安地长大,总比在宫里总有千般顾虑、万般忌讳的好。姑娘不该如此伤感。”说着吩咐小丫头端热水进来净面,又道,“就好比姑娘,三年之后依旧回宫,想来定然是身子康健、学问精进了。只要明朝相逢时,彼此更好,便不枉了今日之别。”
我顿时破涕为笑:“姑姑,你总是我的一言之师。”
咸平十五年正月初六一早,我离开了这个生活了五年的皇城。我在修德门下轿,穿过深而窄的门道,忍不住回望。我心目中高贵庄严、肃穆森冷的皇城,只留给我满眼望不尽的宫墙,一如我刚入宫时的那样。走远了,高耸的内宫西北角楼依稀在望,我偶然掀起车帘,但见角楼最高处的窗中,一抹明黄色如朝阳般张扬华丽,光芒万丈。
午后,母亲带领我们姐弟三个,将父亲的棺木送去了城外的铁槛寺安放。只待汴城府衙查出了父亲遇盗的“真相”,我们一家便扶灵回乡。在铁槛寺盘桓半晌,天渐渐暗了,于是赶忙坐车回城。刚刚在山门上车,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入寺中。我忙对母亲道:“母亲且先回城,女儿坐后面一辆车随后就来。”
母亲道:“天就快黑了,这会儿你要去做什么?”
绿萼已然跳下了车预备扶我。我起身道:“女儿遇见了一个故人,有几句要紧的话要问他。待问过了便回去。”
母亲道:“让你弟弟陪着你去。”
我笑道:“母亲无须担忧,我去去就回。”
母亲道:“既如此,那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你快去快回。”我不欲与她争辩,下了车便领着绿萼依旧回铁槛寺去了。
铁槛寺的后山是一带梨树,父亲的棺椁就停放在梨树林中的一间小屋中,甚是幽静。沿着石子漫铺的小路走进林中,但见小屋的门开着,一个青衣男子正在往父亲的灵前上香,复又拜了三拜,这才走了出来。待见我站在梨树下等他,不觉失声唤道:“朱大人……”
我上前敛衽行礼:“施大人万福。玉机如今已是白衣,大人不可再用旧日称谓。”
施哲讷讷道:“朱……姑娘有礼。”
我感激道:“承蒙大人一直照看亡父,玉机感激不尽。只是大人要来,怎的也不告诉玉机一声?”
施哲道:“令尊铮铮铁骨,不为恶人淫威所动,在下钦佩之至。闻得令尊今日出殡,特来拜祭。只因在下亲眼目睹令尊的酷烈死状,所以不忍与尊亲一家相见。无礼之处,望乞见谅。”
我微笑道:“施大人对我一家有大恩,玉机却还没有谢过。如此避而不见,岂不是让玉机心中不安?”
施哲欠身道:“如此,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我复又深深一拜,郑重道:“玉机谢过施大人对亡父的救助之恩。若不是施大人为父亲治疗了伤口,穿上了衣裳,我们姐弟哪里还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施大人恩深义重,玉机铭感在心,无一日不思报答。日后施大人但有用得着玉机的地方,玉机愿倾力相助。”
施哲忙扶我起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朱姑娘不必言谢。”
我就势起身,微微一笑道:“搭救我父亲,可还说是恻隐之心。那么大人将我父亲的玉戒指放在大将军府正门的石狮子口中,令朱云拿到了此一项铁证,可说是恩重如山了。”
梨树枝的阴翳映入施哲清澈坦然的眸光,如鸿影掠过了秋水:“朱姑娘何出此言?在下怎敢如此行事,搅扰官差查案?”说着侧转了头看向别处。
施哲一向心胸坦荡,这时却不敢直视于我。我笑道:“一来,我父亲的玉戒指在大将军府正门的石狮子口中压着。试想一群人在大白天强掳了人进府,怎么会堂而皇之地走正大门?二来,那戒指是由一个姓李的小儿寻到的。可是据我兄弟说,那姓李的小儿在寻到了戒指之后,另一个姓沈的少年却十分不服气。原来这少年先前在石狮口中翻找过,却并没见什么玉戒指。既然没有,这玉戒指又如何突然出现在狮口中,被李家的小儿寻了出来?可见是有人趁间故意放进去的。玉机想来想去,熟知此事内情,且对父亲好的人,也只有施大人您了。”
施哲顿时双颊通红,轻咳一声:“惭愧惭愧……”
我又道:“玉机斗胆请问一句,大人如此行事,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旁人的授意?”
施哲道:“全是在下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
我微笑道:“大人敢作敢当,诚乃大丈夫也。”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二月里,汴城府衙捕获了盘踞在汴河下游的河盗,问了张武一个联结盗匪、谋财害命的罪,判了绞刑,与河盗一起秋后处决。大将军陆愚卿因管束不力和私缉朝廷要犯奚桧,被疑与闻废舞阳君陆玉卿暗杀悫惠太子的阴谋而不及时告发,征大理寺审讯,御史台奏劾,廷议数日。迁延一月之久,定了纵奴行凶和乱法逞刑的罪名,左迁后将军,削封邑二千户,并赔了我家白银五百两。
三月初一,皇帝下圣旨,赐我家钱十万,白银二百两,黄金二十两,粟一百斛,帛五十匹,秘器二十件随葬。留我正四品女典的俸秩,赠朱云龙卫右厢都指挥使俸秩,着青州刺史过问,择地安葬父亲。随着好消息陆续传来,母亲的脸上方慢慢有了笑容。于是一家人开始整理家当,预备启程回乡。
三月初三上巳节,日头正好,庭院中梨花盛开。吃过早饭,我和玉枢躺在树下念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绿萼和母亲的小丫头善喜坐在廊下结络子。母亲往府中交接账房事务,朱云趁母亲不在,偷偷出去遛马。
阳光透过薄绡般的花瓣,懒懒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泰。因连日忙乱,我确是有些疲惫,还不到午初,便昏昏欲睡。只听玉枢在我身边道:“信王世子再有几日就要大婚了。”我嗯了一声,几乎只是呼出了一口气。只听玉枢又道:“从前世子是喜欢你的,如今他就要娶旁人,你就不恼么?”
我几乎就要睡着,听了这话,费力地思想了好一阵子才含含糊糊道:“不恼。”
玉枢道:“你若不恼,便是不喜欢世子了,是不是?”
我素来不耐烦与人谈论男女情事,便别过头去,将丝帕覆在脸上。玉枢推了我两下,见我不理会她,便也翻了个身赌气假寐。朦胧中只听见院子门口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声唤道:“玉枢姑娘!”玉枢从躺椅上翻身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开去。只听得玉枢和那女人轻细的说话声,春雨般绵绵落在我明亮而荒凉的梦境中,渐次开出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野花。我有许久没有在梦中见过那样鲜明而庞杂的色彩了,于是欣欣然、飘飘然,越走越远,终于对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充耳不闻。
待我被朱云唤醒时,已是午正。绿萼在树下摆下一大盘蒸馍和几碟菜肴,朱云已然坐在石桌边,由善喜服侍洗手。我坐起身,斜了他一眼道:“你倒学起宫中的做派来了。”
朱云笑道:“我见绿萼姐姐以前就是这样服侍二姐的,好歹让我也受用受用。”
善喜抿嘴笑道:“玉机姐姐别恼,是我要和云哥这样玩的。”
我笑道:“小心你这样服侍惯了,这辈子都脱不了身!”
善喜双颊一红:“姐姐胡说!云哥是最讲理的。”说罢端着铜盆跑开了去。朱云叉着两只湿漉漉的手,唤道:“快拿干幅子来!”却见善喜泼了水,自往厨房里去了。
我笑道:“该!”便将自己覆脸的帕子往他怀中一扔。朱云笑嘻嘻地擦干了手,提起筷子夹起一片蒸馍。我一拍他的手道:“母亲还没有回来!”
朱云道:“母亲在账房里被绊住了,不回来吃饭。大姐被府里的苟妈妈央去帮忙,也不在家吃了。只我们四个在家吃饭。”说着已将馍咬在口中,又夹起一大筷子蕨菜放在自己碗中。
我起身就着阴沟旁竹管中倾出的流水浣手,一面问道:“哪个苟妈妈?”
朱云道:“还有哪个?自然是府上掌管歌舞倡伎的苟妈妈。”
我奇道:“玉枢正在孝中,不能歌舞。苟妈妈烦她做什么?”
朱云道:“今天上巳节,两宫在汴河边祓褉游玩。长公主殿下本来预备了歌舞助兴,谁知有个舞姬忽然发了急症,只得临时叫大姐顶上。”
我不悦道:“玉枢并非府中的舞姬。难道便没有别人了么?”
朱云道:“大姐自然不是舞姬。可是今日的歌舞却是大姐一手编排的,临时叫个人,也不能那样纯熟。况且这件事情是告诉了母亲的。长公主有事,母亲也却不过面子,只得让大姐去了。”见我面色不豫,便又宽慰道,“听说只是在汴河上搭起个浮台,远远在河中心一舞便完事了,不到天黑必能回家来。”
我哼了一声,不耐烦道:“你不懂……”
午后,朱云仍旧出门骑马。我拿着一册书坐在梨树下发呆。读了片刻,只觉得困倦,闭上双眼,却迟迟不能入睡。因今日是上巳节,汴河边人烟辐辏,热闹非凡。绿萼和善喜两个耐不住寂寞,自出府去逛了。我心神不安地呆坐了一下午,直到浑身冰凉,这才惊觉太阳已然西斜,于是起身披衣。家中一个人也没有,我百无聊赖,只得独自一人扫起落花,冲净了留做香囊。
忽听外面响起一阵又快又重的脚步声,我不禁捧着一簸箕落花出去查看。刚到门口,忽见绿萼一头撞在我的身上,湿漉漉的梨花全扑在我的胸口。接着小丫头善喜也奔了过来,三人撞成一团。绿萼见我胸口湿了一大片,忙掏出帕子为我擦拭。我望着一地被践踏的梨花,蹙眉道:“什么事这样慌张?路也不好生走!”
善喜笑道:“玉机姐姐,玉枢姐姐就要做贵妃了!”
我大惊,一把拂开绿萼的手,喝道:“你说什么?!”
善喜被吓了一跳,顿时敛了笑容,怯怯道:“玉枢姐姐要嫁给皇帝了。”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绿萼,却见绿萼缓缓点了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绿萼上前禀道:“回姑娘,这是奴婢亲见的。”自从我回家,我便让绿萼不可自称“奴婢”。现下她害怕起来,“奴婢”二字脱口而出。她扶我回房,又打发善喜去烧水做饭,方才垂头道:“姑娘,此事千真万确,奴婢亲眼所见。”
我叹息道:“你细细说来。”
绿萼道:“奴婢和善喜贪玩儿,午后跟着苟妈妈和大姑娘去了汴河。大姑娘和七个舞姬在汴河中心舞了一回,满城的百姓都挤在岸边看。奴婢和善喜却是在河上等着大姑娘。陛下本来正和美人说说笑笑,听闻是长公主殿下精心准备的歌舞,便也停下来用心观看。一曲舞完,本来众人要上船回家的,却被陛下叫了过去领赏。奴婢在船上只看见陛下拉着大姑娘问个不住,连美人也不理了。还怕她在河中心吹了风觉得冷,将自己的氅衣脱了下来披在大姑娘身上。后来,便亲自带她入帐更衣了。因此府里的人都说,朱大姑娘要做贵妃娘娘了……”
我的愤怒如潮水涌过,抓起一只茶杯狠狠掼出了房门,冷笑道:“好……很好……”
绿萼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抱着我的腿道:“姑娘息怒!陛下肯定是因为大姑娘是姑娘的姐姐,容貌与姑娘酷似,才多看了两眼的。”
我一怔,哭笑不得:“是么?”
绿萼满脸是泪,拼命点头。我扶她起身,怒极反笑:“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绿萼不敢多言,起身擦了眼泪,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
天全然暗了,绿萼和善喜在厨房忙碌,庭院中的烟火气逸入房间,沉沉地呛在心头。我点了灯,寻出几片布头,细细缝了两个布囊。不久,外面便起了震天响的炮仗声。我站在房门口观看,但见小简带了两个内监送母亲和玉枢走了进来,门外有一大群男女伸长了脖子观望。
小简亲自提着一盏朱红宫灯,宫灯照亮了玉枢脚上崭新的若绿色梨花绣鞋,踏住一地残花。丝光妖娆,像妩媚的火在脚尖跳舞。玉枢一身缥色宫装,笼罩着春日明媚的珠光。她的双颊带着醉人的酡红,如醇酒般漾起异香扑鼻的笑意。这样的笑容,是我在宫中从未见过的。我有一瞬的震惊。玉枢是真心觉得欢喜和幸福的。
只听小简笑道:“娘娘与夫人今晚安心歇息,明日圣旨一到,娘娘便要入宫了。”
玉枢欠身道:“简公公辛苦了。”
小简正要告退,忽然看见了我,忙上前行了一礼,笑嘻嘻道:“朱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呢,令姐已经被封为婉嫔了。真是好福气!”
我微笑不语。小简见我不理会他,便讪讪地向玉枢告退。玉枢不敢看我,只拉着母亲回房。母亲回头望了我一眼,喜忧参半。不久朱云回家,因怕母亲责怪他偷偷出去骑马,又见我面色不好,便不敢说话。于是一家人默默用过晚膳,各怀心事,各自归寝。
正要熄灯就寝,只听玉枢在门外轻声唤道:“玉机,你睡了么?”
我忙起身开门,只见玉枢散着头发,赤着脚,身上只穿了素帛中衣,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葱白色外衣走了进来。我自向床上坐了,掀起被子示意她坐进来。玉枢有些意外,怔了一怔,这才坐进帐子。我丢了一只枕头给她:“还没有恭喜你做了贵妃。诗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25]陛下定是觉得你美丽柔顺,才为你取了这个婉字做封号。”
玉枢顿时羞红了脸,将头埋在枕头上,好一会儿才怯怯道:“你……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
玉枢道:“我夺了陛下的宠爱。”
原来玉枢和绿萼一样,都以为我的愤怒是因她得了皇帝的恩宠。我笑道:“你夺去的是嘉媛和昱嫔的宠爱,不是我的。”
玉枢目光一闪:“这样说,你不怪我?”
我冷笑道:“我怪你。他身边有那么多女子,你嫁给他,就不怕来日死无葬身之地么?”
玉枢道:“我知道后宫险恶……但如此良机,我实在不想放过。”
我叹息道:“姐姐,他不是你的良人。”
玉枢迟疑半晌,忽然满脸通红地别过头去,嗫嚅道:“我和他在帐中换衣裳的时候,就已……我是不能不嫁了。”
我哼了一声。玉枢仍旧不敢回头,只哽咽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廉耻?”
我冷冷道:“你大约不知道,你今日去顶替那个舞姬,并非偶然。这是长公主早就安排好的。她当初让你学歌舞,就是为这一天。可恨我今天睡着了,否则我绝不让你随苟妈妈去。”
玉枢一怔,低头思忖片刻,方才鼓足勇气道:“你不要怪长公主,是我自己想入宫。”
我叹道:“我知道你想入宫。”
玉枢道:“你怎知道?”
我笑道:“五年前你穿起隐翠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玉枢掩口而泣:“是,我想进宫。我和你自小一处长大,你书读得好,会哄柔桑县主高兴,长公主和父亲都喜欢你。你入宫又出宫,便什么都有了。你有官位,有学识,有长公主的信任,有世子的倾慕,还有陛下的爱重。连常日和你往来的人,也都是公侯小姐与妃嫔女官。连母亲都只听你的不听我的,弟弟也对你唯命是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手,空空如也,“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如你。我学歌舞,也是盼望长公主能荐我入宫做个教习。如今我做了妃子,陛下答应将宫中的文乐坊交给我,还说他会每天都陪我看歌舞。这样不是很好么?”
我望着她热切的眼神,只得道:“好。”
玉枢又道:“我知道,家仇得报,都是你和弟弟的功劳。在这个家里,我是最没有用处的。我所有的,不过就是这个身子罢了。我知道我入宫也只是做你的影子,可入宫后我好歹对家中还有些用处,对不对?”
她是我的影子?那我是谁的影子?我们是谁的影子?我拿起帕子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自己也有些心酸:“傻玉枢。说来说去,都是些无趣的理由。其实你不明白,我们这样奔走忙乱,就是为了你能自由自在,不用守着规矩在那不得见人的地方挨日子。嫁人,究竟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好。”
玉枢垂头道:“他……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
我微微一笑,抚着她的鬓发道:“想不到我出了宫,你又进了宫。但愿他以后对你都会像今天这么好。”玉枢如释重负,伏在我的膝头痛哭了一场,方将枕头扔了回来,与我并头而眠。
咸平十五年三月初四,圣旨下,朱玉枢被封为婉嫔。我亲手为她穿上隐翠,送她上轿。从前我没有做到的,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