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在孝中不便出门,于是第二日一早便让芳馨代我去向太后与皇后请安。早膳时分,芳馨便回来禀道:“奴婢给太后磕了头,太后嘱咐姑娘千万节哀,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又赏了衣履一套,锦带一条。皇后身子不快,两三个太医正在诊治用药,因此不得空见奴婢。只命穆仙传下话来,也是节哀保重等语,也赏了衣履一套。”说着示意两个小丫头将东西捧了过来,太后赏赐的是一袭雪青色的锦衣和一条嵌宝锦带,皇后的是一件蒲桃文锦春衫和一条水色罗裙。我看了一眼,挥手道:“收起来吧。”
我的目光随着两个小丫头出了西厢,但见小莲儿捧着皇帝赐给我的珍珠袍服经过,芳馨便叫住小莲儿,指着太后与皇后赏下的衣裳道:“将这两件也拿去熏一熏,好生收在柜子里。”转头见我盯着那件珍珠袍服发呆,便回身叹道,“姑娘除夕那日匆匆离宫,将那件珍珠袍丢在地上,陛下的脸色很不好看。简公公连使眼色叫奴婢们都不准上前。最后还是陛下自己下来将衣裳捡了起来放在榻上,这才起身去了守坤宫。”
我用瓷匙挑起碗里的明火粳米粥,但见粒粒分明,却又黏滞不断:“这衣裳很好看,可惜我再穿不上了。”
芳馨微微一笑道:“不过是这三两年间穿不了罢了。”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姑姑就这样肯定,以为我还能回宫?”
芳馨道:“是。姑娘可自问有没有周贵妃的决绝和洒脱,若没有,那便迟早要回宫来的。”
我冷笑道:“我如何与贵妃相比?”
用过早膳,我坐在廊下晒太阳,又吩咐芳馨将我离宫时要带走的物事收拾好。我命小钱抬了一口空箱子放在我的面前,看着众人将东西一件件放进去。不过是常用的衣物首饰、书籍字画和一些心爱的摆饰。小莲儿将高旸所赠的青金石披金童子像拿到我面前,正要用棉布包起来放入锦盒,忽听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道:“这青金石的成色真好,且别忙收起来,放下让我赏鉴赏鉴。”
我忙站起身行了一礼:“拜见颖嫔娘娘。”
颖嫔带着淑优走上前来,还礼笑道:“姐姐这一回宫便点算起家当来了。”
颖嫔一身淡绿衣衫,头上也只有零星几点银饰。我接过小莲儿手中的童子像,双手奉与颖嫔:“不过趁闲收拾一下物事。”
颖嫔细细看了半晌,赞道:“果然是好东西。我掌管后宫内府这大半年,也没在宫里见过这样大这样好的青金石雕像。亏姐姐寻了来。”说着作势将童子像抱在怀中道,“不知姐姐肯割爱赏给妹妹么?”
我微笑道:“妹妹若喜欢,只管拿去。”
颖嫔将童子像就交还给小莲儿:“我知道姐姐是最喜欢青金石的,才刚只是玩笑。”
我亲自引颖嫔进了西厢,请她坐在上首。只这一会儿工夫,颖嫔已然泫然欲泣了。绿萼进屋奉茶,颖嫔稍稍背转身子,用锦帕点了点眼角。淑优看绿萼出去了,这才唤道:“娘娘……”
颖嫔平静片刻,方转头道:“听闻令尊大人殁了,昱嫔和我今日都已派人去姐姐家中祭奠了。姐姐节哀,务必保重身子。”
我忙起身行礼:“多谢娘娘。”
颖嫔道:“其实姐姐若倦了,大可丁忧三年再回宫。姐姐辞官,也太可惜了。”
我怃然道:“父亲遭逢不幸,家中只有老母弱弟,不辞官也不行了。”
颖嫔垂头道:“姐姐辞官了,今后我在宫中,却和谁说话去呢?”说着幽幽叹了一声,“从前姐姐告诉我,让我舍弃嫔位,去定乾宫做一个女御。我还当姐姐存了私心,如今看来,是我错了。我早该听姐姐的话,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辱。”
我叹道:“妹妹的事情,我听说了。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妹妹是经世之才,陛下心里很清楚。不过几年,妹妹必能积功封妃。放心吧。”
颖嫔冷笑了一声,叹了一声,又冷笑一声:“经世之才?又有何用?那嘉媛草包一个,如今也与我平起平坐了。”
我的声音透出不可抑制的冷淡与轻蔑,“嘉媛怎能与妹妹相较?何必妄自菲薄?”
颖嫔道:“姐姐大约还不知道嘉媛是如何承幸的吧。”
我含一丝厌恶道:“略有耳闻。”
颖嫔道:“她这个嘉媛是昨天早晨皇后亲自去定乾宫请封的。因此宫里都说,嘉媛是皇后献上,所以陛下才一举封她为媛。”
不屑与恐惧激得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也终于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听妹妹的口气,仿佛事实并非如此。”
颖嫔冷冷道:“自然不是。初二夜里,陛下照例去皇后宫中歇宿。用过了晚膳,便去偏殿更衣,偶然在窗外看到嘉媛,见她美貌,便命进来服侍。这一服侍,便服侍了一晚上,直到亥时才回到寝殿,不过睡了一个时辰,子时便回定乾宫了。第二天皇后细细问了那宫女,又派人问了李演,确知无疑,这才起身去定乾宫请封。”她忽然干笑了两声,笑声中充满了彻悟的隐痛,“陛下本当与皇后燕好,却在她眼皮子底下宠幸宫女。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御宴上当众让我出丑。连皇后都受辱了,我这条跟尾狗还能逃得过么?”
我叹道:“所以御宴后妹妹便请求做一个女御。”
颖嫔苦笑:“是。我苦苦哀求,他只是不允。不但如此,第二天还命嘉媛与我对门而居。”她仰一仰头,双泪长流,“我真后悔,我早该听姐姐的话。如今他定是以为我见皇后失宠,这才自请退位。”她啜泣着,再也说不下去。淑优也在一旁流泪。
我从矮柜的右屉中取出一幅洗净的帕子递与她,颖嫔毫不迟疑地接了过去,痛哭不止。我也心酸不已:“待我出了宫,妹妹若有难处,可以送信与我。”颖嫔一听,哭得更加厉害。我冷眼看着,并不多劝。待她慢慢止住哭泣,我才柔声道:“其实妹妹是女御也好,是妃嫔也罢,是得宠,还是不得宠,都不要紧。在玉机心中,妹妹永远是那位与玉机泛舟夜谈的坦荡女儿,是一起搭救嘉芑的义气之人,为明主解燃眉之急的经国之才。妹妹为人,岂是‘寂漠恩荣,空为后代一丘土’[15]?那些荣宠,和妹妹的胸襟智慧比起来,不值一提。妹妹只恪尽职守,好生侍奉两宫,必有后福。”
颖嫔抬起头来,呆了一呆:“后福?我还能有什么后福?”
我将她冰冷的指尖握在掌心,紧了一紧:“《诗》曰:‘靖共尔位,正直是与。’[16]做人千万不能颓丧。”
颖嫔微微一笑,感激道:“多谢姐姐的金玉良言。”
于是我吩咐绿萼打水,为颖嫔净面。正忙着,忽见小钱进来禀道:“启禀颖嫔娘娘,启禀大人,嘉媛娘娘在外求见。”
颖嫔道:“她倒也识趣,你一回宫,她便来了。”
我淡淡道:“出去告诉嘉媛,就说我热孝之中,不便见客,改日再去拜会。”
颖嫔将胭脂在手心中用清水化开,用指尖蘸了轻轻点在唇上。她自镜中斜了我一眼道:“姐姐不喜欢嘉媛?”
我低头一笑:“我是将要出宫的人,便任性一回又何妨?”
颖嫔道:“来日她若知道你不见她却见了我,又该惹气了。”
我一哂,“那又如何?”
颖嫔道:“现在满皇宫里,你的胆子最大!”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漱玉斋中收拾物事。高曜与昱嫔都来拜访过。日子过得太平静,我竟有些焦灼起来。就像一只张开了大网的蜘蛛,在无风的天气里,迫不及待地体味每一根蛛丝上的震动。
正月初五晚膳前,小简请我去定乾宫御书房见驾。只见他一脸疲态,眼下淡淡两片乌青,像船锚似的将两只眼睛牢牢拴在鼻梁上,死物一般没有生气。我忙吩咐绿萼上了一碗参茶,道:“公公辛苦了,喝杯茶再去。”小简也不客气,端起参茶咕嘟喝了个干净。
芳馨拣了一件青白色斗篷披在我身上,我一面系着衣带一面问道:“未知陛下何事召见?”
小简在外间被呛得咳了两声,道:“陛下才刚不知道在看哪里上的奏疏,忽然大怒。这会儿正头疼,所以请大人过去谈说谈说。”见我走了出来,忙放下参茶上前道,“自大人回宫,陛下早就想见大人了。只是……奴婢也说不好是什么道理……大人去了可要小心应答。”说着又嘻嘻笑道,“自然了,大人无论说什么,陛下都爱听的。”
走进御书房的时候,皇帝并不在。两个内监正趴在地上收拾散了一地的奏疏,两个宫女跪在如意纹绒毯上擦拭水渍。一支朱笔蘸饱了墨掉落在窗下,粉白的墙上生了一串鲜红的朱砂痣。良辰正弯腰查看,见我进来了,忙上前行礼道:“奴婢参见朱大人。大人请稍待,陛下正在更衣,一会儿便来。”说罢招手命一个宫人去倒茶。
一时众物归位,良辰带众人都退了下去。我便坐在下首,从小几上拿起一本书闲闲读着。依旧还是那一册《诗经》,随手翻到《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我昨日才又拔下一根白发。于是冷笑起来。
忽听皇帝笑道:“看书便看书,还要做这一副怪相!”我连忙下拜。皇帝拿起书来看了一眼,道:“平身。”我站起身,垂头不语。皇帝看了看我的脸色,温言道:“家中都还好么?”
我恭敬道:“家中尚好。谢陛下关怀。”
皇帝自向书案后坐了,指着我刚才坐过的榆木雕花椅道:“赐座。朕最喜欢看你读书的样子。你还是看你的《有女同车》,朕看朕的奏疏。”
我早已没有了当初与他在御书房相对读书的平和心境。我并没有坐下来,而是径直问道:“臣女听闻陛下似乎动了气,不知因为何事?”
皇帝看了我一眼,目光依旧在一大堆奏疏中游走:“桂阳郡的太守上书,新年之前有一群蛮子从山里出来,串联流民和匪帮,辗转十数个甸镇。良民死伤无数,蛮匪蔚为成势。桂阳郡太守剿匪不力,上书问朕要兵,无用之极。”
我含一丝嘲讽道:“陛下似乎已经不生气了。”
皇帝好容易寻出一封奏疏,这才抬眼道:“你来了,朕也就不生气了。你既然不愿意看书,便在那里作画也好。”见我仍旧站着,又道,“你现在有话直说的样子也很好,好过以前一副正襟危坐的拘谨模样。说吧。”
我和他无话可说。于是我坐了下来,依旧拿起了那本《诗经》。倒是皇帝将奏折拍在书案上,微微一笑道:“上一次朕看到苏司纳关于北族南迁的上书,当即便下旨复了他司纳的官位。你大约知道,朕很不喜欢这个苏令。”
我放下书:“为何?”
皇帝道:“但凡言官上书,总是拿符瑞灾异、奢俭亲疏说事,尤以苏令为甚。有时候朕怀疑他简直故意惹朕发怒,朕将他罢官入狱,他便得了忠言直谏的好名声。这样的腐儒,朕烦透了。但是这一封奏疏,不但洞悉先机,亦且详尽务实,朕大受启发。朕私心里虽不喜欢苏令,但若公论,苏令确是个人才。朕为了国家,不能不用。玉机,你明白么?”
我切齿道:“臣女明白。”
皇帝道:“你既明白,可还要辞官么?”
我不假思索道:“是。”
盘龙青瓷熏笼中散出袅袅热气,偶尔闪出微青的火光。御书房中有些沉闷,团团燥热如墨洇开,与时光混得均匀。他指尖一颤,按在书案上的奏折像一片黄云冉冉落地,悄然化作一声叹息。此时御书房中只有我和他,我只得走上前去,俯身拾起他脚下的奏折,双手放在书案上,躬身退了下去。
皇帝注视着我,怜惜道:“旁人身上都是香气,偏你是一股药气。”
我垂头道:“臣女失仪,陛下恕罪。”
他示意我坐下,展开奏疏随口问道:“你辞官后意欲何往?”
我答道:“臣女想回青州务农。”
皇帝拿起朱笔,缓缓画了一个圈,头也不抬道:“青州怎及京城?你还是留在京城的好。”
我曼声吟道:“‘陟彼岵兮,瞻望父兮。’[17]家父是青州人氏,臣女当送父亲回乡。”
他笔势一滞:“也好。”
我见他好一会儿不说话,便拿起《诗经》低头翻阅。他换了一封奏疏,一目十行地看过,用朱笔极快地批了几个草字。我看了几个字,这才想起:若彼此无话,当告退才是。
这当是我最后一次来御书房,心中竟有一丝隐秘的渴望,和着痛恶与恨意,凝成泪珠砸落在书页上。噗的一声轻响,“风雨凄凄”的“凄”字绽成一朵深青色的花。胸中没有泪意,双目也不曾热一热。这冷泪,是我与我从不曾痴心妄想过的艰难情愫诀别的明证。与其“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8],不如“委蛇委蛇,退食自公”[19]。
我正要起身告退,只见李演走了进来道:“启禀陛下,熙平长公主带家人在外求见。”
皇帝道:“她有何要紧事么?”
李演道:“奴婢不知。只见长公主殿下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皇帝道:“传召!”又一指笔墨向我道,“你上来。”我只得上前去,拿起墨条。
不多时,李演引着熙平长公主、慧珠和一个少年走了进来。熙平只行了常礼,慧珠和那少年伏地叩首。只见熙平身着青色长襖和白色罗裙,乌发堆耸如云,发间只几点银针,如云中凝冰。她未施脂粉,双唇略显青白。慧珠与少年俱身着青衣。我向熙平行了一礼,那少年自地上偷偷抬眼,见是我,险些开口唤出来。我退了一步,只垂首研墨,力道重而缓。
我在宫中苦等两日,她终于来了。
皇帝见熙平如此朴素,不觉一惊:“大年节下,皇姐如何这等妆扮?”
熙平嗵的一声跪下,以额触地:“贱妾无德,忝承爵禄。请上印绶,散尽家资。求陛下准贱妾执箕帚巾栉,往济慈宫服侍皇太后。贱妾必兢兢业业,永慕皇恩。”
皇帝连忙走了下去,亲自扶起熙平道:“皇姐这话从何说起?”熙平双眼一红,顿时泪珠滚滚,啜泣不已。皇帝道:“皇姐有何委屈,但说无妨。朕定为你做主。”
熙平似从黑暗之中见到一丝光亮,犹自不能确信:“陛下此言当真么?”
皇帝道:“你是朕的长姐,骨肉至亲,朕自然为你主持公道。君无戏言。”
熙平拭了眼泪,定了定神,屈膝道:“臣妾失仪。陛下恕罪。”良辰连忙进来,引熙平出去净面。片刻回转,皇帝赐座下首,又命奉茶。慧珠与少年起身侍立在她身后。
龙纹砚中墨汁浓厚,皇帝向我摆了摆手。于是我放下云头墨锭,立在他的身边。熙平却看也不看我,垂眸道:“陛下容禀。臣妾家中有个最得力的总管,名唤朱鸣。腊月廿九一早,朱鸣的一个友人母亲去世,他出门致祭,谁知这一去便没有回来。臣妾便向汴城府衙报了官,又命人出去寻,直寻了一夜半晌,才在汴城北岸的一座小石屋中寻到他。当时朱鸣一条命去了大半,抬回家便咽气了。当时臣妾还以为是河盗谋财害命,只当是他时运不好,也不深想。谁知这孩子——”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少年,“连夜出城查访,竟被他查出来是大将军府的家甲头领张武将朱总管劫了去,打了个半死。”
皇帝道:“皇姐府上的朱总管,便是朱女丞的父亲么?”
熙平道:“正是。”
皇帝道:“皇姐说是大将军府的张武将朱总管劫夺了去,可有凭证?”
熙平颤声道:“大将军国之柱石,臣妾怎敢攀诬?!实实在在是有人证物证的,现今都在汴城府衙拘着!陛下若不信,明日只管宣陈大人进宫来。陛下问过,便知臣妾所言不虚。只因此人是大将军府的私甲豪奴,陈大人犹豫逡巡,不敢拿人。臣妾催了数次,陈大人只是推诿。亏得臣妾还报了官,想着官家能为臣妾做主,谁知……就是官家要害臣妾!”说着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就是官家要害臣妾”,此话不经意间说出,却是大有深意。皇帝有些不耐烦:“皇姐且别忙哭,事情原委究竟如何?是何人证物证?”
熙平泣道:“此事并非臣妾命人查探。实是朱总管的儿子朱云不忿父亲枉死,自去查访的。臣妾怕言语不清,请陛下恩准,还是由这孩子来说。”
皇帝道:“准。”
熙平一拂帕子,朱云连忙上前磕头:“小人朱云叩首谨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道:“你便是朱女丞的弟弟?”
朱云道:“小人正是。”
皇帝微笑道:“瞧你的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竟真能查案么?”
朱云伏地道:“回禀陛下,小人的二姐十二岁便熟读经史,入宫为官。小人这点能为若与家姐相较,直是云泥之别。”
皇帝颔首道:“有其姐必有其弟,甚好。你起身回话,将实情细细道来。”
朱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将父亲如何出门,如何失踪,众人如何找寻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条理清晰、声调稳定,竟是半点不怵。接着又说了自己如何在城外查探,如何寻到河上的知情人,如何向船坞掌柜问出张武其人。
皇帝问道:“你怎知这张武是大将军府的家甲头领?”
自然是我告诉他的。我在御书房中听郑司刑说过,大将军府的豪奴在城外追捕奚桧,当朱云告诉我向船坞租船的人身材粗壮,右手背上有刀疤,我便知道就是此人。
朱云道:“启禀陛下,前些日子张武带着手下在西市四处寻人,恰巧小人被母亲差遣办年货,见过两次。因见此人外貌特异,神情粗豪,且一来便将各铺闹了个鸡犬不宁,几乎将整条街翻过来。所以小人打听了一番,方才得知此人是大将军府的。”
张武那时候是在寻找被绿衣女侠掳进城的奚桧。皇帝沉吟半晌,微微冷笑道:“你可知道,你若有一句不实,便是欺君之罪。”
朱云躬身道:“小人不敢欺瞒陛下。”
皇帝道:“张武此人,你二姐是认得的,定是她告诉你的,是不是?”
朱云道:“二姐回家的时候,小人已然出城,且彻夜未归。小人从船坞掌柜口中得知张武的时候,还未曾见过二姐。小人查到此处,只觉颇为蹊跷,顿时六神无主。只得先行回家,将此事禀报长公主殿下。小人也是事后才知,原来二姐也认得此人的。”
皇帝审视片刻,方向我道:“你不分辩两句?”
我恭敬道:“臣女不敢分辩。一切全凭圣断。”
皇帝眸光一闪,向朱云道:“向下说。”
朱云道:“是。小人回府后,将事情始末禀告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便命小人前去禀告汴城府衙。右军巡使赵大人听闻此信,忙点起一班衙差,先去船坞捉拿了掌柜,同去大将军府认人。直等到午后,张武才从后门出来,当即被掌柜认了出来。小人想,既然家父曾故意将钱袋丢在木堆中,那他在从李记铺子被虏劫回城的路上,说不定也会丢下些随身物事。小人和赵大人商议之下,便决定在大将军府周围找寻。因怕惊动大将军府,赵大人便在街边寻了一群孩童,分他们些散钱,叫他们寻找散落的宝贝。因是正月初一,小孩子们游戏玩耍没个边际,也甚是寻常。所以大将军府守门的家奴虽见众孩童吵闹,却并没有驱赶。一个姓李的孩童在大将军府石狮子口中的珠子下,找到父亲常戴的玉戒指。”
皇帝道:“你如何知道那玉戒指是你父亲的?”
朱云道:“那玉戒指的成色纹理,小人自幼看得熟惯,且内侧还篆着家父的名讳,所以小人认得。”
皇帝道:“如此说来,那船坞的掌柜便是人证,玉戒指便是物证。”
朱云道:“是。赵大人和众衙役大哥哥也可以为小人做见证。直到此刻,小人才敢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二姐。”
熙平泣道:“陛下,本来那船坞掌柜和李湛之都在府衙里关着的,今早臣妾派人去探问事情的进展,却得知李湛之已经被放了回去,臣妾又催促陈大人前去捉拿张武,他又万般推诿。”
朱云叩首不止:“陛下,家父平素忠厚谨慎,乐善好施。小人实在想不出家父何处开罪了张武,竟被拷掠致死。求陛下明察,为家父洗雪冤屈!”我也走了下去,与朱云并肩而跪。
熙平道:“又或者是臣妾哪里见罪于大将军而不自知,所以朱总管才丧了命。”说着又哭。
皇帝道:“既如此,朕便即刻命陈大人去大将军府捉拿张武,好生查问,定不教朱总管含冤莫白。”
熙平欠身道:“多谢陛下。”我和朱云忙叩首谢恩。
皇帝微笑道:“这不过是小事,皇姐何至于连爵位都不要,要去济慈宫做宫女。”
熙平道:“汴城尹陈大人都不敢开罪的人,臣妾又能怎样?连自己府里的人都庇护不了,这长公主做来还有什么意趣?不过是惹人耻笑罢了。”
皇帝摇头道:“歪理!”又向我道,“玉机,你父亲受此不白之冤,你为何不早对朕说?”
我暗自冷笑,面上恭敬:“臣女谢陛下关怀。臣女以为,殿下既已报官,此事便属汴城府衙管。既然府衙已有人证物证,又何须陛下费心?因此不敢惊扰陛下。”
皇帝道:“罢了,待此事过了,朕自有处分。”
一时众人齐呼万岁,行礼谢恩,皇帝的脸上也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不止我在等待着熙平的求见,他亦是。皇帝对朱云道:“小小年纪,查起案子来竟有些郑司刑的样子了。且殿前应对,丝毫不乱。”说着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当年你姐姐在益园中与朕谈论‘无为而治’的时候,也才只十二岁。你很像你姐姐。”
朱云躬身道:“小人如何能与二姐相较?陛下谬赞,小人何以克当?”
皇帝道:“你都读了些什么书?拜何人为师?”
朱云道:“小人只读过《论语》与《孟子》。因资质愚钝,至今未拜得名师。”
皇帝道:“既如此,你可愿意去太学,跟着朝中的名儒念书么?”
朱云伏地道:“小人谢陛下恩典。只是家父刚刚过世,小人决意结庐守墓,侍奉母亲。”
皇帝赞许道:“你和你姐姐都是孝子。但你知道何为最大的孝么?”
朱云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20]。”
皇帝道:“不错。自古忠臣必求于孝子之家。待三年丧满,你就进太学念书,朕封你做个郎官。来日你功成名就,方慰你父亲在天之灵。”
朱云忙谢恩。皇帝向我道:“朱大人,朕准你辞官丁忧,但三年之后你必得回宫来做这个书佐女官。待汴城尹查明你父亲被害的真相,朕就下旨。你想躲懒,是不成了。”
我叹息道:“臣女谬荷圣恩,愧不敢当。”
转眼到了晚膳时分,皇帝命熙平与朱云退了下去。我正要告退,忽听皇帝道:“没想到你这样快便拿到了真凭实据,果然是后宫神断,没有教朕失望。”
我垂眸道:“此全是小弟朱云的能为,与臣女无干。”
皇帝微微一笑,从书案上走了下来,正欲说话,一瞥眼见到《诗经》上被洇湿的一点,不觉一怔。他了然的笑意中顿时多了几分邈远的柔情,举起书道:“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