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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鲜克有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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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云接着道:“我又去李湛之小解的茅厕站了一会儿,果然看不到院中情形。又命他们大声叫嚷,听得倒是清楚。但李湛之却说他从未听到过任何声响。我想,要么是他在说谎,要么便是那伙歹人手脚太快,父亲来不及叫嚷。我又查看了后院土墙下的足迹,一无所得。想来那时还是早晨,霜雪冻着,地还是硬的,留不下足印。于是又查看墙上的衰草,并没有折断的痕迹,土墙也没有崩缺。后院的门栓和锁都是旧物,没有破坏和更换过的痕迹。说明这伙歹人并不是越墙而入,也不是破门而入。我猜他们是假扮客商经由铺面从前门进来,趁父亲不备,掩住了父亲口鼻,父亲无法出声示警,只得丢下钱袋。二姐,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我颔首道:“甚好。”

朱云道:“这也解释了那李记铺子的掌柜为何逃得影儿都不见,定是心中有鬼。时间紧迫,我也无暇去寻他出来细问。于是揣了父亲的钱袋,赶往石屋。我赶到石屋的时候,门口只有一个人等我。说其他人已经顺着石屋前最新的车辙,追到芦花渡去了。我在石屋中细细查看了一番,里面干净得很,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父亲躺过的干草排得齐齐整整,火盆却不知被谁拿走了。石屋门口只有一道又长又清楚的车辙,这定是晌午留下的。”

“何以见得?”

朱云道:“早上土地都被冻硬了,只有晌午太阳高了,天气暖了,泥土才会松软,如此才能留下那么清楚的车辙印子。而父亲被发现的时候,正是晌午。可见他们将父亲扔下不久,我们就到了石屋。”说着一拍大腿道,“我真恨我自己,我若早到半刻,就能遇上了!”

我轻轻揉搓着他的手心道:“你若是赶了个正着,也未必能问出什么,说不定还要和他们追打。这些都是亡命之徒,若一时性起,伤了你可怎么好?你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万不可有一点儿闪失,让母亲伤心。以后遇事也要多思多想,万不可冲动。子曰——”

朱云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只听二姐的,不听子的。小弟都记下了,二姐放心。”

我在他手心轻拍一记,道:“甚好。”

朱云道:“我沿着那车辙赶到芦花渡,也只有一个人在等我。他说其他人都被他打发去上下游的渡头打探消息了。只留他在芦花渡细细询问停靠的船只,有没有谁看到从船上抬下一个人来,装进了马车运走的。此时已是傍晚,天快黑了,许多从汴城水门出城的船只停靠过来,都说没见过。做买卖的早上驾船进城,傍晚才出城,而父亲被抬上车的时候,是晌午时分,再加上快过新年,水面上自然没什么船,实属常事。此时天已黑尽,派到别的渡头的人也都回来了,纷纷说没有问到。就在绝望之时,水面上冉冉一盏孤灯飘了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我拿灯上前一照,原来是个沿街卖腊货的中年男人,身着灰布棉直裰,腰里挂着两串脏兮兮的腊肠和两只腊鸭,额角和颧骨还带着伤。他见我拿灯照他,顿时没好气起来,骂我晃了他的眼睛。照我平日的脾性,我定要把他按在地上捶两下才解气,但此时父亲的事情要紧,况我还有事要问他,故此忍着气听他骂了好一会儿。原来此人在城中逗留太久,出水门时已经迟了,被两个小兵为难,问他要没有卖出去的腊肠和腊鸭,他不给,那两个小兵便打了他两下。后来又抱怨他的婆娘,说早起绊了半日的嘴,才误了进城卖货的时辰。他进城本来就迟,还在渡头看到船上抬下一个死人,晦气得很,怪不得一天都没运气,货没卖完不说,还吃人一顿拳脚,回来还要被人晃眼睛。我一听,连忙将父亲钱袋中的一个十两的银锭子拿出来,让他说明抬死人之事。”

我听得入神,不觉微笑道:“你为他转运了。甚好。”

朱云道:“那人说,他快晌午才赶到芦花渡,刚刚驶离渡头,便见两艘竹篷小船迎面驶了过来,在渡头停下,抬下来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塞进马车便走了。因他好奇多看了一眼,还被人扔了石头,险些砸中了脑袋,因此一天没好气。”

我问道:“那船从哪里来?什么模样?”

朱云道:“既然是迎面驶来,多半是从水门中出来。听那男子说,船是最常见的竹篷小舟,分别刷着‘丁子’二字与‘丁丑’二字。应是汴城船埠可随意租借的小船。”

我忍不住道:“这农人竟然认字。”

朱云微笑道:“当时我也是这样问的,他说‘丁’‘子’‘丑’三子简单,才能认得住。若换个‘戊戌’号开到他面前,还不要了他的命?”

我亦忍俊不禁:“贫嘴。”

朱云道:“可惜当时城门已关,我和众人只得寻个村店住下,又将钱袋中剩下的银子都分给了众人。好歹随我辛苦一场,也不能让他们吃亏。”

我合目赞许道:“甚好。”

朱云得意道:“今早我一进城来,便将船埠的老板从床上拖了起来,询问他昨日是谁租借了丁子号和丁丑号船。那人本来没好气,被我一顿打服帖了,才将账簿拿来我看。原来租借丁子号和丁丑号船的,是一个叫作张武的人。此人身材粗壮,一脸横肉,右手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我悚然一惊,蘧然睁目,左手一颤,茶盏一歪,茶水倾在桌上,沥沥滴在我的绣鞋上。“父亲在天有灵!果然是他!”

朱云惊诧道:“二姐认识此人?”

我又往他碟中放了一枚菊花糕:“你既查到此人,与我所思全然一般。甚好。云弟,你辛苦了。”

朱云的眼睛瞪得碗大:“二姐,你不但认得此人,而且早就知道咱们的仇人是谁,是不是?”

我微笑道:“你且别问那么多。我要差你去做一件事,若天可怜见做得了,怎么也能出一口恶气。只是这件事要胆大心细,你敢不敢?”

朱云道:“请二姐吩咐。”我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朱云站起身大踏步就向外走,“我这就去寻。”说罢,人已在一丈开外了。

只听得门外玉枢的声音道:“小弟,你去哪?你不是要歇息么?”

朱云大声道:“我有要事出门一趟,我不睡了!”声音渐杳,终不可闻。

一觉睡到午后才起身。芳馨已经把小莲儿并两个小丫头遣出宫来服侍。用过午膳,小莲儿端了一碗药汁进来摊着。只听灵堂中传来低沉的梵唱,木鱼的嗒嗒声响像雨点一样四散飘逸,浸润着父亲一生所有的喜怒哀乐和思想抱负。众女的哭声此起彼伏,如海浪般将父亲的苦痛和执念送达彼岸,在春雨般的安抚中归于平静。

我问道:“这些僧众是从哪里请来的?”

小莲儿道:“是从宫里来的。”

我端过药碗来缓缓吹着:“我昨晚出来得急,陛下后来怎样了?”

小莲儿道:“陛下在玉茗堂坐了一会儿,出来时脸色很不好,转头便去了守坤宫。听说在宫宴上,陛下和皇后连话也没有多说一句。且因为一道菌汤不合口味,当众把颖嫔娘娘说了两句。颖嫔娘娘当时并未怎样,听说回到宫里哭了一宿呢。”

一线苦热贯穿胸腹,我叹息道:“我早就告诉过她,让她去定乾宫做女御。她不听,至有今日之辱。”

小莲儿道:“原来姑娘早就料到了。后来陛下回宫了,只叫弘阳郡王殿下陪着。父子俩下了半夜的棋。殿下回去后,陛下连夜宣了掖庭令施大人入宫,密谈了半夜,天快亮时才睡了片刻。今日散朝后便命明光寺的僧众来这里念经超度,恐怕一会儿还有圣旨要下来。”

我又问:“芳馨姑姑可有话说?”

小莲儿道:“姑姑说,姑娘伤心归伤心,自己的身子是要紧的,况且这世上没有姑娘看不透的事情,最要紧是宽心、静心。”我心中一暖,舌头也不觉得苦了。小莲儿又道,“才刚姑娘睡着的时候,信王世子来拜祭过了。绿萼姐姐让奴婢回禀姑娘,说已经将东西还给世子殿下了,殿下什么也没有说便收下了。请姑娘放心。”

我一声叹息,沉默不语。孟子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逢时。”[8]我和他,时乖势寝。常炜说:“直道受戮,死自分耳。”[9]我和他,就死无恨。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10]我和他,亦算有始有终。

小莲儿见我发呆,便递了一个帖子过来,“还有一事。刚才抚军将军府的家人送了一张帖子来,说请姑娘后天去抚军将军府赴宴。”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正月初一,是启春十七周岁的生辰。过去四年,我每逢正月初三都要和苏燕燕一道去她家中小聚,通常启春都会命家人送请帖过来。我展帖看过,叹道:“这会儿我也没心思回信给她。你寻个人去将军府走一趟,就说我热孝在身,不能去了。”

小莲儿道:“这还用姑娘吩咐么?绿萼姐姐早就遣人回信了。”

我微微一笑,将药饮尽:“那就好。扶我去给父亲磕头吧。”

小小的灵堂中跪了十几个女人,母亲跪在灵床边垂头哭泣。八九个白衣僧人坐在中间合十念经,上首一位老僧不徐不疾地敲着木鱼。我拈香拜过,正要在母亲身边跪下,忽听院门外传来沉重杂沓的靴声,府中一个好事的小厮跳了进来大声道:“朱婶婶,朱婶婶,皇帝老爷派人来送东西了!”

母亲立刻起身,随我走到院中。但见小简带了几十个内监抬着箱笼、挑着担子进来,霎时将小小的院落挤得满满当当。小简被身后的大箱子一推,膝盖磕在梨树下的石凳上,顿时龇牙。但见我肃容端立于前,立刻从梨树下绕了过来,向我行礼道:“奴婢参见朱大人。”灵堂中的十几个女人立刻涌到门口,纷纷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向外看。

我还了礼,小简从一只黄檀木雕云龙的狭长盒子里捧出一幅靛蓝地平金九龙锦卷轴,拉长了声音道:“漱玉斋女丞朱氏接旨——”

我忙跪地伏首,朗声道:“漱玉斋女丞朱氏敬问皇帝陛下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简展卷读道:“皇帝诏曰:漱玉斋女丞朱玉机父朱鸣不幸陨丧,赐钱一万,粟一百斛,帛五十匹,金十两,银百两,并秘器二十件随葬。征朱氏为御书房书佐女官,正四品女录,丧满三十六日后除服入宫。钦此。”读罢,将圣旨放回檀木盒子里,双手奉与我。

我谢了恩,却不接旨:“臣女今早写了一封奏疏命人送进宫,上书辞官之意。恐怕陛下尚未御览,故有此一道圣旨。臣女才智平庸,屡蒙超第拔擢,心中有愧。今家父不幸遭盗罹难,臣女痛悼于心,愿居家守丧,还报养育之恩。请陛下恩准。”

小简一怔,道:“朱大人请起。奴婢定当回禀陛下。”我站起身,他挥手命身后众人退了两步,指着梨树下的石桌石凳,轻声道,“朱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母亲连忙将婆子丫鬟都唤进了灵堂,众内官亦放下箱笼,一窝蜂退到了院门口。小简引我到梨树下,深深一揖,低声道:“奴婢斗胆,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要和大人说。”

我还礼道:“简公公素来对玉机颇为照拂,玉机铭感在心。”

小简道:“大人可知道陛下封大人为‘女录’,这‘女录’二字有何深意么?”

我摇头道:“向来正四品女官叫作女典,女录之位,玉机实不知其深意。请公公指教。”

小简微微一笑道:“女录,即女录尚书事。大人熟读经史,想必知道这官位的由来。陛下想大人进御书房侍奉,才想出这个特别的官位。”

录尚书事原本是管理宫廷文书的小官,自汉昭帝时霍光以大将军位居此官位后,便成为总理朝政的实权官位。我若做了女录,来日替皇帝执掌文书、备臧诏敕,甚至诵读章表、代执笔墨,亦无不可能。他既准我入御书房,皇后可以做的,我未必不能。

只是,他既准大将军私刑审问父亲,又何至于这样信任我?女录尚书事,我不敢接受。遂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道:“这……玉机如何敢当?玉机决意辞官服丧,请陛下收回成命。”

小简声如蚊蚋:“大人,奴婢不妨再说深一层。大人大约还不知道,自大人昨夜仓促离宫,宫里便闹翻了天。陛下从漱玉斋出来,拔腿去了守坤宫。皇后得知令尊大人奄奄将死,也颇为震惊。陛下言语中有责备大将军之意,只因皇后娘娘病得厉害,才不忍多说。后来两个在宫宴上,竟是一句多的话也没有。陛下还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情,说了颖嫔娘娘两句。奴婢看颖嫔娘娘的嘴唇都要咬出血了,才忍住了没哭。晚间陛下也不陪皇后守岁,只叫弘阳郡王殿下来伴驾。深更半夜的又把施大人宣进宫。

“施大人是最仁慈最见不得酷刑逼供的,当下便将令尊大人在大将军府受的折磨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道,即使令尊大人吃刑不过招了什么,也当不得真。从前赎韩复出来的姓王的商人已死,奚桧亦在刑部大牢自绝,无人对质,亦没有半件证物。自证自言,依《刑统》,是定不了罪的。今令尊受尽酷刑而不改一词,奚桧也已经死了,这杀害公主与皇子的罪责,自然还是废舞阳君的。皇后失宠,已成定局。大人丧满回宫,定然宠冠后宫。这是令尊大人用命挣下来的富贵,大人倒不要?”

我冰冷的胸臆中,满是恨意。我淡淡道:“我父亲的命,只挣了他的清白。”

小简叹道:“奴婢知道大人不将恩宠富贵放在眼中,只是……”

不待他说完,我又道:“公公错了。皇恩浩浩,如水汤汤,玉机亦是凡夫俗子,岂能不动心?只是家父心心念念,只在清白二字。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11]我若沾沾自喜,拿家父的性命换取富贵,岂非大大贬低了父亲的用心?玉机立志守孝,绝不更改。”

小简道:“这……大人莫不是怨恨陛下?”

我蘧然变色,冷冷道:“公公何出此言?”

小简忙道:“奴婢无礼,大人恕罪。”说着瞥了一眼在灵堂门口张望的母亲,“陛下吩咐奴婢,一定要在老大人的灵前跪拜磕头。”

我欠身道:“怎敢劳动公公。”

小简道:“大人安心。别说这是圣旨,即便陛下没有交代,奴婢既到了此处,哪里还能不向老大人磕头?”说罢走入灵堂,拈香跪拜。众女在旁嘤嘤哭泣之余,不忘相视窃语。待他起身,母亲向他深深还了一礼。小简宽慰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我送他到小院门口,但见人群并箱笼次第散去,现出一个白衣少女来。她身着牙白锦袍,脚蹬羊皮小靴,发间盈盈一朵素帛梨花,花芯缀着几粒小小的米珠,甚是清爽干练。我又惊又喜,迎上前去道:“启姐姐,你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倒站在冷风里等?”

启春握住了我的手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妹妹怎么也不早些遣人来告诉我?我还下帖请你去喝酒,当真唐突令尊大人了。”她依旧衣装单薄,指尖冰冷,手心温而不燥。

我含泪道:“多谢姐姐想着。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大好的日子,姐姐不该来。”

启春微微一笑道:“我是个霸王夜叉,百无禁忌。怎么不该来?快引我去拜祭令尊大人。”

启春随我走进灵堂,与母亲和玉枢相见。母亲听闻这是抚军将军府的大小姐,未来的信王世子正妃,又见她与我这般要好,不觉纳罕。启春恭恭敬敬地跪拜过,母亲将她迎进西暖阁说话。启春循例问了父亲的死因,母亲只说是遭了盗贼,启春便也宽慰了几句。母亲道了谢,起身道:“小姐请宽坐,老妇人去备些茶点。”说罢退了出去。

启春起身谢过,目送母亲出了西暖阁,方道:“我若没有猜错,令尊并不是遭了盗贼,是不是?”

我叹道:“姐姐面前,玉机不敢隐瞒。家父的确不是遭了盗贼,只是个中因由,恕玉机不能向姐姐言明。”

启春道:“我见令堂那般神情,又见才刚那位公公那样大的阵仗来宣旨,我便知道此事不寻常。况且你在宫中总是心力交瘁,时常生病,我虽不知道为何,却也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不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妹妹辞官在家,尽可安稳度日。”

我欠身道:“多谢姐姐体恤。”

启春道:“我知道你早有辞官之意,因怕出宫之后再次为奴,为人左右,才在宫中苦苦支撑。如今的时机刚刚好,恭喜妹妹得偿所愿。”

我苦笑道:“此话怎讲?”

启春道:“妹妹借父丧辞官,可以避免为妃。借着陛下的怜悯与恩宠,还有谁敢再叫你为奴为婢?只怕趋奉还来不及。来日你的兄弟入朝为官,定然甚见亲信,封妻荫子,指日可待。所以我说,妹妹终于可以安心了。”

我双颊一红,叹息道:“当真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启春道:“从前我劝过你,但我知道你是不肯嫁给他的。如今我还要劝你,你现今恩宠虽盛,但离宫日久,难保皇帝不会移情别恋忘了你。你离宫若是为了欲擒故纵,那三年的丧期未免太长——”

我忙道:“玉机是真心辞官,一心想在家中陪伴母亲。”

启春担忧道:“我知道。只是现今你身负皇宠,朝野皆知。若不是敕旨赐婚,哪家公子敢来求亲?况且人言汹汹,口舌纷纷,最好议论宫闱秘事。即便他肯将你许给别人,若有人胆大拒婚,传了出去,于妹妹的名声更是不好。或娶回家,却夫妻不谐,岂非误了妹妹一世?依我说,妹妹在家歇息几个月,还是回宫去为好。目今这道圣旨,足证陛下是真心爱重妹妹的。”

我淡淡一笑:“玉机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一生不嫁,在家中陪伴母亲终老。况且我这个身子,是最不中用的,说不定倒要死在母亲前面。”

启春愕然。忽听门外启春的丫头道:“小姐,该回去了。恐怕这会儿众亲友都到了,老爷正寻得急呢。”

我忙道:“今天是姐姐生辰,府中定有宴席。姐姐还请回吧。”

启春只得拉了我的手道:“好妹妹,那我回去了,改日再来瞧你。”又一笑,“好在你从今后日日在家守着,我也可常来寻你。”

我亲自送了她出去,又命小莲儿将芳馨送出宫来的贺礼赠与启春,方才洒泪而别。

直到晚膳时分,朱云还没有回来。天黑透了,饭菜也冷透了,玉枢劝了几遍,母亲却坚持要等朱云回来才吃饭。朱云是我遣出去办事的,我心中颇为内疚,起身劝道:“母亲,请先用膳吧,别饿坏了身子。”

母亲道:“好,咱们母女三个先吃。”我颇为意外,连忙命人将饭菜拿下去热了一遍。

玉枢双眼一黯,直勾勾地望着几个忙乱的内监,似笑非笑道:“有妹妹回家来就是好,眼见得这些端茶倒水、砍柴做饭的功夫都有人做了。那么多人里里外外地将家里围了三圈,像是生怕遭了盗贼。”

听她提起“盗贼”二字,我瞪了她一眼。玉枢赌气似的低下头去,只顾喝茶。母亲向玉枢道:“一家子骨肉,说这些酸话做什么?你妹妹岂是在意这些的人?”

玉枢含泪,扁了嘴道:“母亲就是偏心妹妹。”

母亲一把拉过玉枢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一记:“真是越大越回去了!姐妹之间不准说这样的话。”

玉枢垂泪半晌,母亲只得掏出帕子来为她擦干眼泪:“你真是被你父亲惯坏了。”说着深深看了她一眼。玉枢立刻回转过身向我道:“好妹妹,刚才我说错了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觉怔住,玉枢的话我并未听在耳中,母亲却让她郑重道歉。我和母亲,和玉枢,竟已生疏至此。母亲对玉枢这般的轻怜密爱和娇宠薄责,我是再指望不到了。或者,她是有一些怨我的。我口角一牵:“我已经辞官了,来日也要和母亲、姐姐一起操持家务。姐姐警醒我一下,也是对的。”

玉枢转头看了母亲一眼,垂头不语。不多时菜上齐了,我往母亲的碗中夹了一只素馅的扁食:“虽然居丧,好歹也是正月初一,这素三鲜的扁食是女儿吩咐他们照着宫里的法子做的,是除夕宫宴上必用的,母亲也尝尝。”

母亲用白瓷小羹匙舀起扁食,慢慢吃了,道:“是很美味。”她放下瓷匙,垂目叹息道,“如今你言必称宫里如何,叫你辞官跟着我们粗茶淡饭,恐怕委屈你了。”

我淡淡道:“管子三归,官事不摄,[12]桓公霸;晏子食不重肉,妾不衣丝,[13]齐国治。贵贱贫富,都是外物,母亲何不只看本心?”

母亲道:“你现今说话也打着官腔了。”

我又舀了一大汤匙杂菌汤在她碗中:“有时候用官腔说话,容易说得清楚。母亲,这汤也是宫里的做法。若好喝,不妨多喝两口。若理会它是哪里做的,未免也太辛苦了些。”

母亲审视我道:“你从前不会对我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你变了。”

我暗嗤一声:“女儿若不变,也不能在宫中活下来。”

母亲动容,神色间颇有愧意。她叹息良久,方拉着我冰冷的指尖道:“我苦命的女儿……”一语勾起伤心之意,起身到父亲的灵床前大哭,一声声唤“苦命的夫”。灵堂中陪侍的女人刚刚都吃饱了晚饭,一齐扯开了嗓子,哭声如海沸山崩。

玉枢流泪道:“妹妹也真是的,母亲才好些,说什么不着调的歪话,又让母亲伤心。”说罢走出去跪在母亲身边。

我扬了扬头,按下泪意,冷冷注视灵堂。玉枢不明白,母亲直到此刻,才因我在宫中的艰险,正视父亲的惨死。虽然她不明白其中的枝蔓细节,但她知道,她的两任丈夫,都是为同一个人、同一件事而舍命的。她的确需要明明白白地痛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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