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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哀哀父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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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已毕,弟弟朱云进来请安。十三岁的少年,已高我半头。脸上的稚气尚未全部褪去,神情却甚是坚毅。他大步走进暖阁,深深一拜:“小人朱云拜见大人,大人万福。”

我含泪扶他起身,细细端祥。但见他一脸风尘倦色,脸上几道皴裂的细纹,肌肤粗冽干冷。他炽热明亮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双目如清晨幽谷,油然蒸出一层雾气,“二姐,你瘦多了,脸色也不好。”

我拉起他的手,欣慰道:“你长高了,也很健壮。可以独力办事,为母亲分忧了。天天在外面骑马,可辛苦么?”

朱云道:“二姐怎知我天天骑马?是母亲和大姐写信告诉你的么?”

我微微一笑,翻过他的掌缘道:“何须母亲说?你背阔腰挺,肤色黝黑,说明你常在室外打熬筋骨。你双腿外曲,这是你常年跨马,双腿夹住马身的结果。你的左手的虎口、五指、掌心至掌缘都有厚厚的茧子,这是大力勒缰所致。你右手的掌缘触手粗糙,只有薄薄一层老皮,说明你右手并不经常抓缰绳。那么你的右手必是执兵器。是什么兵器?”

朱云目光一闪:“他们都说宫里的朱女丞断案如神,果然一回家来便将小弟当犯审。如此小弟倒要考考二姐,小弟平日在马上都用什么兵器?”

我拿起他的右手细细看了半晌,道:“你用的是铳棍。”

朱云奇道:“二姐怎知我用的是铳棍?”

我轻轻抚着他的手心,心疼道:“你的手心到手背有一圈稍稍白皙,并有勒痕,这是因为你用布条或皮带缠过。而你手心有轻微的红肿脱皮,这是被烫伤的痕迹。只有火器才会发烫,以至于你要用布条缠住手掌来拿。我知道火器厂有一种铳棍,长六尺五寸,重十斤,上身细直,下身铁连心,外用竹藤漆包裹,射程一百余步,可连发两弹,步兵骑兵皆可使用。将弹子发出后,缓则装弹,急则作闷棍使用。而那时铳管常常还有些热,但铳柄并不会热。但是你常常将铳倒转,拿着铳管用铁柄击打敌人,久而久之,手中肌肤轻则红肿脱皮,重则疼痛溃烂。是不是?”

朱云极力掩饰惊奇之色:“二姐竟知道我倒拿铳棍。”

我微笑道:“铳棍的铁柄上包着竹藤漆,一是防滑,二是防热。你何苦要倒着拿?”

朱云脸红道:“那铁柄重,倒着拿这么一下——”说着右手娴熟地一挥,一股劲风撩起我的碎发,“像铁锤一样,比当棍子使有用。”

我摇头道:“这铳棍在制造之初,便考虑过前后分量,自然是当棍使顺手。”

朱云不屑道:“我有的是力气。只要有力气,不论当棍使还是当锤子使,不都可以吗?”

我无奈一笑,取过一只青瓷小盒,以指尖挑起一点蛇油,涂在他脸颊上的皴裂之处,怜惜道:“你这样刻苦,无非是想进神机营或是禁卫火器部。你把铳拿成那种怪模样,你想想,长官会要你么?”

朱云道:“二姐如何知道我想进神机营?”

我又好气又好笑:“才觉得你聪明,便又犯浑了。你练得脸都黑了,难道是为了好玩的么?”

朱云咧嘴傻笑,牵动脸上的小口子,便拿手去摸。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了我自小见惯的弱弟本色。我一拍他的手道:“才涂了油,你手脏,不准乱碰!那铳棍是谁给你的?”

朱云道:“自然是世子哥哥。那铳棍是陛下赏给信王府的,我好容易才问世子哥哥央了来。那匹青骢马也是世子哥哥送给我的。”顿了一顿,又道,“那铳棍我用了大半年了,竟然一次都没有炸膛,当真结实!”

我微微一笑,柔声道:“那你可要好生练习,不要辜负世子的美意。只是闲来也别忘了读书。”

朱云双唇一颤,接着双目一红,泪如泉涌。他忽然抓起我的双手,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道:“二姐如此神断,定要抓出害死爹爹的真正凶手才好。”

我知道他已经忍了许久。我扶他起身,拿了帕子拭去他脸上的泪珠:“别哭,泪水一浸,伤口该疼了。”

朱云一怔,忽而问道:“二姐是不是知道了?”

我指着一桌子的清粥小菜道:“用过早膳,你先告诉我你这一夜都在城外查到了什么。”

朱云虽是焦急,却仍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大喇喇地往杌子上一坐,彬彬有礼道:“二姐请用。”我见他遇事能忍耐,倒颇有几分父亲的品格,不觉甚是欣慰。

他吃得虽快,却还算斯文。一时撤了早膳,我命绿萼在门外守着,方携了朱云的手,同坐在榻上。朱云正要说话,我一摆手,道:“从前天早晨李湛之来我们家借银子开始说。”

朱云一揖,恭敬道:“是,二姐容禀。腊月廿九一大清早,一个穷酸的中年书生到长公主府偏门来寻父亲,被一层层报了进来,父亲亲自出去将他接进家里坐着。”我正要问这李湛之什么模样,朱云便道,“这李湛之看上去比父亲年长五六岁,两只眼睛常眯缝着,大约是看不清东西。他一来便哭个不住,说是近来母亲生病,自己问左邻右舍借了许多钱买药看病。谁知昨晚母亲忽然病故,他实在拿不出钱来发丧,所以特地进城来,问父亲借些。这时……”他想了想,接着道,“父亲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平日我常肯拿出钱来孝敬老母亲,你从未要过。故此我以为,你并不缺钱花。这会儿母亲病了,你要借钱看病,何不一开始就问我借?这是不把兄弟当自己人么?’”

我沉吟道:“这话也平常,如何奇怪了?”

朱云凝思片刻,摇头道:“不,奇怪的不是父亲说的这句话,而是他说这句话的神态和口气,很是古怪。父亲对待好朋友一向很温和得体,别说有难时,便是无事时,父亲也不会这样冷嘲热讽的。”

我赞许道:“你听得很仔细。”

朱云道:“从小父亲就让我跟着二姐学,说二姐无论看书看人还是看事,都很细致入微。”

我鼻子一酸,叹息道:“接着说。”

朱云道:“那一日父亲带着我一道会客,所以他两个说些什么、是何神情,我都清清楚楚。李湛之听了父亲这句话,有些不自在。他咳了一声,忍气道:‘只因住在城外,母亲又需要人照料,实在不便进城向老兄借贷。’我就坐在他的对面,只觉他目光闪烁,甚是可疑——如今想起来是这样,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受了父亲这一番排揎,心中不快。父亲也没有多说,便叫我寻母亲拿银子。母亲给了我一小盘银锭子,父亲亲自捧给他,叫他清了左邻右舍的前债。父亲自己则别了一只牙白色的荷花钱袋,内中也装了五十两银子。李湛之颇有些意外,站起身千恩万谢。又说自己眼神不好,央父亲带他去城外的李记订一口好棺木。父亲应了,便留他喝茶,说不但会带他去选板材,还要亲自去拜祭他的老母亲。只是临去前须将家务事了了,请他等一会儿。于是父亲便往前面去了,留我陪客。”

熙平说父亲在出门之前,便猜着李湛之有诈,那他往前面去,定是寻熙平报备此事。我冷哼一声,道:“李湛之都和你说了什么?”

朱云道:“李湛之问我今年多大,读了什么书,平日喜欢干什么……这些废话。”

我嘿的一声:“他倒不哭了么?”

朱云恍然道:“怨不得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大对,原来如此!他和我说话的时候,神色语气如常,并不似一进门的时候在父亲面前哭个不住。”

我冷笑道:“他见你只是一个小孩子,便不将你放在眼里,不肯费力掩饰了。”

朱云一怔,道:“掩饰什么?”

我不答:“没什么。继续说。”

朱云道:“父亲清晨出去,日头快落山也没有回来。于是我便带着人去李家寻他,才知道父亲早上便不见了。李湛之说,他二人在李记铺子的后院里看板子,因伙计们都回家过年,店中只有掌柜一个,他要清账,所以周遭一个人也没有。李湛之去小解,回来便不见了父亲。初时以为父亲也去解手了,于是在原地等他,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到前面问了掌柜,掌柜说父亲并没从前面出去,恐怕是从后门走了。他便以为父亲大过年的不愿沾染丧事,所以不辞而别,便自己挑了一副板子,先回家料理丧事了。直到我们寻了去,他才知道父亲原来并没有回家。”

我问道:“他家果然有丧事么?”

朱云道:“有。我们到的时候,见棺木已然运到,就放在院中。”

我点一点头:“既然铺子里没伙计,这棺木是谁送来的?你说他家有丧事,可看见他母亲的遗体了么?家中有亲戚邻舍帮着料理么?”

朱云额头上渗出了细如针尖的汗珠:“这……我着急去寻父亲,只见了灵堂,并没有见到他母亲的遗体。家中……也只有他一个。”说着小心地看我一眼,“是我疏忽。事后我想起此人甚是可疑,但当时我着急找寻父亲,便没多留心。”

我叹道:“这不怨你。”

朱云这才松一口气,接着道:“我在李湛之家寻不到父亲,便回城来回禀了长公主,长公主立刻命人去府衙报官。那会儿天已经全黑了,就快关城门,府衙当值右军巡使赵大人恰好是曹驸马以前的同僚。当即点起一班衙差,随我们去城外仔细搜寻。先去了李记铺子,敲门不应,我们便踢开门闯了进去,黑灯瞎火的也没人出来。各处去搜,掌柜不在,想来是做完最后一单生意,便回老家去了。去他后院查看,土砖地上全是木屑,一个脚印都寻不到。又去了李湛之家,李湛之正对着棺材哭天抢地,哭他老母亲,又哭对不住我父亲。”他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棺材板子都合上了,我只当他母亲在里面躺着。李湛之又将傍晚对我们讲过的话对赵大人讲了一遍,说自己也要跟着去寻父亲。赵大人见他哭哭啼啼的缠杂不清,眼神又不好,便没准他去,只派了两个人盯着他。我们一村村一甸甸地问过去,直问了一宿,方圆十里的人家都被闹得不得安生,也没有寻到父亲。天亮后只得回城,换一拨衙差继续找,到了晌午,才在汴河南岸的一座石屋中寻到了父亲。”

我忍不住冷笑。朱云怯怯道:“二姐笑什么?”

“那李湛之分明有鬼。父亲走失的时候是清晨,他有整整一日的工夫来通知长公主府,他不来。你第一次去他家中问他原委,他若有心,就当和你们一起寻找父亲,他也没有。待右军巡使找到他,他却要跟着众人找父亲,赵大人哪里会准他去呢?”

朱云双颊通红,咳了一声道:“我就是蠢笨,一时想不到李湛之竟有这么多鬼——好在赵大人精明,派了两个人看住了他,天一亮便将他带回了府衙细问。”

我关切道:“可问出什么来了么?”

朱云叹道:“自父亲咽气,我便一直带人在城外,府衙那边还一直不得消息。”

我奇道:“整整一天一夜,难道长公主殿下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朱云更奇:“听闻长公主和二姐谈了一夜,难道殿下什么都没有说么?我还待问二姐呢。”

我想了想,顿觉可笑。李湛之是李演的兄弟,他无端进了府衙,只要李演一句话,无须惊动汴城府尹,左右军巡使就得放他出来。到时只说问过李湛之,他确是不知情,便可将熙平长公主打发了。想来熙平也甚是清楚,故此她虽然报官,却对官府如何处置提也不提。我困倦不已,只问:“你找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是什么样子?”

朱云道:“说来也奇怪。那汴河旁的石屋,我们寻人的时候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皆是空的。到了昨日晌午,又经过了那石屋,只觉石屋中散出来一股热气。走进去一瞧,地上放着一个火盆,父亲躺在枯草堆上,头脸上都是伤,却已经上了药。衣着齐整,没有一丝血迹。手上的戒指、腰里的玉佩、身上的钱袋,还有府里的腰牌都不见了。我们也不敢挪动他,于是到临近的村子里去借一副门板抬他。回府后,我怕惊着母亲,一时不敢回家,长公主做主将父亲的衣衫鞋袜都除下,这才发现父亲原来伤得如此严重。曹驸马说,父亲生前被严刑拷打过。他胸腹腰背的鞭伤,是用熟牛筋穿了铜钱做成的鞭子,又放在油里浸过打在身上,一打下去便卷起一片皮肉,从前刑部用过,现在已经不准再用了。致命的一击则是有人对着他的左胸狠狠打了一锤,只因父亲意志力惊人,才能支撑到回府。”他眼睛一红,“父亲回来后不久就咽气了,临终前什么也没有交代过。我不敢告诉母亲实情,便只说父亲出城去不久,就被强盗抢劫,身上的财物统统丢失了。好在母亲也没有多问,只是太过伤心,晕过去好几次。”说罢大哭。

是施哲。皇帝命他在大将军府监察,是他给父亲上了药,穿好衣裳,又点了火,使他在寒冬腊月被抛弃在郊外,不至于被冻死。我叹息道:“曹驸马从前是汴城府的推官,他说的定然没错。”

朱云忽而收了眼泪,愤恨与杀气像从水底骤然浮起的苍苍白骨:“是谁要这样害父亲?!若被我查出此人,我定叫他也尝尝那鞭子,再一刀捅了他的心窝子!”

我为他擦了眼泪,又蘸一点蛇油涂在他的眼下:“男儿流血不流泪,要学父亲的样子。动不动就哭,算什么男子汉真英雄。你只说,现下你可查出此人了么?”

朱云正要答话,忽听门外有几个女子轻声说话的声音,我忙摆手止住朱云。不过一会儿,绿萼进来禀道:“姑娘,刚才朱大姑娘在外求见,听闻公子在,便回去了。”话音未落,便听见灵堂里响起了痛彻心扉的泣声。我忙带着朱云出了西厢,但见母亲在灵堂中拈香跪拜,伏地痛哭。朱云和玉枢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搀扶起来,众丫鬟婆子搬了一张交椅,在堂下放定,七手八脚地扶母亲坐下了。母亲拭泪不已。

我走上前去,跪在母亲面前,含泪唤了一声。母亲恍若无闻,别过头去只是哭。玉枢看我一眼,伏在母亲耳边道:“母亲,妹妹回来了。您常日里不是最惦记她的么?”

母亲静静地看我一眼,泪光中竟有哀恳之意。她拉着我和朱云的手,轻轻道:“你们从此以后就在家好生过活,不要再出去了。”向我道,“玉机,你不要回宫了。”又向朱云道,“云弟,你也少骑些马,把那火器还给世子。”

我忙道:“女儿不回宫了,从此以后就在家中陪着母亲。”

朱云却垂头不语。玉枢在他肩头推了一把,朱云方道:“好,以后儿子只在家读书,再不出去了。”

母亲凄然道:“好孩子,不是为娘拘束你们。我是怕你们……”她不忍再说下去,只是饮泣。好一会儿,方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道:“我是怕你们像你们的爹爹一样……”

朱云看一眼母亲,又呆呆望着我。自上一次在宫中,我嘱咐母亲无事不要让父亲出门,母亲竟什么也没问,便应承下来,我便知道母亲即便不知详情,也定对父亲的事有察觉。我不看朱云,只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含泪一笑:“母亲的心,女儿深知。母亲放心,今日我便上书辞官,带父亲回原籍安葬。从此以后,我们姐弟三人,齐心一力侍奉母亲。只以农桑为事,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可好?”

母亲怔怔道:“你果然放得下宫中的锦衣玉食,放得下皇帝的恩宠?”

我缓缓伏在母亲膝头,柔声道:“只要母亲安心,玉机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母亲伸出左手,抚着我的鬓发。她的掌心柔软,指尖却冰冷如铁。“那你现在就写辞官表,就在你父亲的灵前写。”

朱云道:“母亲——”

我站起身,顺从道:“是。”于是向绿萼道,“备文房四宝。”

绿萼焦急道:“姑娘,您怎么能辞官——”我瞥了她一眼,她顿时张口无言,扁了扁嘴,亲自带两人从暖阁中搬了一张小桌出来,备下笔墨纸张。我提笔道:

“臣闻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6]诗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7]今臣父为盗贼残,骨肉捶挞为泥,身膏草野,精魂不收于天。臣追事惟往,痛伤心目。且臣忝属内位,言不能奖,行不足称,加身被恶疾,恐一日先填沟壑,无以报德塞责。愿辞官避贤,服绖尽孝。敢冒宸严,布此悲乞。”

写罢封好,交予绿萼,命她唤起小钱,亲自送入宫中。绿萼无奈,只得去了。

母亲目有愧色,舒一口气,复又担心道:“望陛下能准奏才好。”

我微微一笑:“他不准奏,我便再上书。”

朱云似是生怕母亲也要他写下什么保证似的,忙在一旁道:“母亲,二姐抛下从五品女丞之位回家侍奉,可见是真心孝顺。母亲也疼二姐一疼,二姐辛苦了一夜,该歇息了。”

我确实已双眼饧涩,疲惫不堪。母亲心疼地看着我:“你守了一夜,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你姐姐。”

朱云跳起身来,呵欠连天地道:“母亲,儿子在城外也一宿没合眼。”

母亲叹一口气:“你们姐弟俩都去吧,睡到几时起来都不打紧。”

于是我俩行礼退下。朱云挽起我的胳膊,轻声道:“二姐,我们去你屋里说。”说着与我一道踏出门就往左拐。忽听母亲在身后道:“云弟,你的屋子在右边。”朱云回身道:“二姐的丫头不在,我送二姐回房。”

回到旧时屋中,朱云立刻掩了门道:“二姐当真要辞官?”

我淡淡道:“奏书都写出去了,难道还有假?”

朱云道:“我知道二姐不在意荣华富贵,可是二姐在宫中就没有在意牵挂的人么?”

我坐在旧时的妆台前,打开小时惯用的纹彩蝶填漆梳头盒子,但见幼时心爱的嫩黄色发带被母亲卷得齐齐整整,像秋后的枯草,万分寂寞地蜷在一角。一枚碎玉攒成的花钗曾是我最珍视的,现在看来杂乱而简陋。连镜中亦生了一两点锈,像漫漫长路上最先到达的两座不起眼的路碑——原来我已走出那么远。大局已定,是时候离开了。

我将珠花别在鬓边,对镜道:“我最牵挂的,是我从前服侍过的弘阳郡王殿下。但他立志为母亲守陵,也不在宫中了。”

朱云嗐了一声道:“二姐不是喜欢皇帝么?”

我周身一颤,毛发倒竖,花钗顿时掉了下来。朱云右手一抄,接在手中。我不动声色地从他掌心中取过花钗,放入盒中,缓缓掩上盖子,“是谁这样说的?”

朱云低了头道:“是……世子哥哥。”

我摇头道:“两个大好男儿,骑在马上就谈这些女儿家的情事?连我都不屑去说。”

朱云顿时红了脸,好一会儿才涎皮赖脸道:“好二姐,你别生气,我再也不说了。”见我不理会他,他又变了颜色,怏怏不乐道,“只是二姐这等人品见识,不做女官可惜了。我还想长大了和二姐一道建立一番事业,这下还有什么指望?”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和你?”

朱云道:“就像卫青和卫皇后……”

我斥道:“不许胡说!”朱云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我斜了他一眼,叹息道:“我倦得很,还请你快告诉我详情,好让我安心睡觉。”

朱云道:“此事说来话长。二姐,你先叫那四大金刚去沏壶茶来,解解渴,也提提神。”

我一怔,才明白他说的“四大金刚”就是小简从宫里带出来的四个内监,也不禁好笑。于是开门吩咐茶水。不一时茶水点心齐备,朱云请我坐在上首,自己在下相陪。他定了定神,恭敬道:“二姐容禀。父亲去后,府衙来人勘验了尸首,所言与曹驸马相同。我只觉蹊跷。二姐请想,那伙歹人将父亲掳了去,若是求财,何必将父亲打成这副模样?他们是想从父亲口中逼问出什么,这才用了酷刑。据我猜想,他们多半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何以见得?”

朱云啧的一声道:“二姐想,倘若父亲招认了什么,他们要么留着活口对质,要么打死埋了,岂不是人不知鬼不觉?何必又上药又穿衣裳,还在父亲身边生火,好像生怕父亲有个什么闪失似的。最要紧的是,他们做成一副劫杀的样子,当真费人思量。”

我满意道:“甚好。”

朱云道:“什么‘甚好’?”

我微微一笑,“你肯仔细想,且有所得,甚好。”说着亲手搛了一块酥皮茶点在他面前的小瓷碟中,“这是二姐赏你的。”

朱云道:“多谢二姐。”他的牙齿刚刚在酥皮上磕出两片碎屑,忽而目光一闪,放下竹箸道,“二姐这样夸赞我,可见是胸有成竹。倒要请二姐指教。”

我摇头道:“我并不知你在城外查到些什么,如何教你?你且说你的,我帮你一起想就是了。”

朱云道:“是。”说罢吞下茶点,又道,“当时世子哥哥也来了府里,他说伤心无益,让我带着他手下十几个心腹出城查探。趁事情还没过去多久,天又亮着,说不定能查到些端倪。于是我赶忙出城,兵分两路,我带一路去了父亲失踪的李家铺子,另一路去了发现父亲的石屋。”

我又道:“甚好。”

朱云道:“前一次我带着衙差们去李记是晚上,到处黑黢黢的也没仔细瞧。这一次我将李记里里外外都细细看了一遍,终于在一堆散乱的圆木下发现了父亲所佩戴的荷花钱袋,五十两白银一锭不少。钱袋掉得并不深,这些歹人却没有捡去,我猜想,他们多半志不在求财。”说罢眯起双眼觑着我,似乎在等我说“甚好”。

于是我说道:“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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