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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出生入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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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守坤宫,便见皇后坐在阶下晒太阳,四岁的华阳公主站在一旁拨着小几上巴掌大的纸片认字,两岁的祁阳公主由乳母抱着,在白玉栏杆前看鱼。皇后只穿一件淡绿色碎花短袄,一袭举案齐眉团纹被覆在膝上,闲闲拖曳在地。她不戴珠翠,不施粉黛,眉目间略有疲态,但望着两个女儿的笑容是母亲特有的温暖和满足,似一道光而不耀的月光。

行过礼,皇后命乳母将两位公主带回寝殿午歇,又命我坐在下首。穆仙亲自奉茶。我双手接过雕花青白瓷盏,笑道:“怎好劳动姑姑?”

穆仙笑道:“今天内阜院新进了几斤上好的碧螺春过来,奴婢怕小孩子们糟蹋了,便亲自沏了一壶。也是大人来着了。”

我道了谢,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是好茶。”

皇后吩咐穆仙道:“朱大人最喜欢碧螺春,一会儿送两包去漱玉斋,别忘了。”

穆仙恭敬道:“奴婢遵旨。”

我忙谢恩。皇后扯一扯薄被,笑道:“茶叶罢了,不必谢恩。”

我看了看皇后的面色,关切道:“娘娘怎的又病了?”

皇后笑叹:“本宫自生了祁阳,便再没调养好身子。旧年御驾亲征,本宫还在政事上逞强,到底是伤了元气了。吃了多少补品,太医只是说虚不受补。如今但凡时气一变,必得病一场。吃药吃得五脏六腑都是苦的。”

我笑道:“娘娘如今不理政,又有颖嫔娘娘主理后宫,也该好生将养了。”

皇后抚着被子上的梅花,银丝散了日光,落在她唇边的笑纹上:“身子不好,什么都不顺心。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当应承监国之事。”说着抬眼细细看我,“你前些日子也病得厉害。小小的年纪,还是好生休养服药,断了根才好。否则像静嫔那样,身子太弱养不住胎。”说罢又叹,“那孩子着实是可怜,听说受了许多罪。”

我心下怃然,沉默不语。皇后又道:“本宫知道你心里难过,不过陛下已下旨追封紫菡为静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恩宠。循例妃嫔亡故,只是追封一等的。”

我低低道:“臣女谢陛下隆恩。”

皇后叹道:“可惜了,年纪轻轻的,容貌又好,又正当盛宠。”

穆仙在一旁宽慰道:“娘娘才好些,万不可如此伤感。”

我也不愿与皇后谈论紫菡,忙道:“姑姑所言甚是。老子言,死之徒,十有三。[73]都是命罢了。”

皇后微微一笑:“你不似那等服输认命的人,怎么倒说这样的灰心话?”

紫菡的身子在我怀中渐渐冷透的无望,即使身处如此和煦的暖阳之中,亦不能化解半分:“生死之事,怎由得人不认命?”

皇后一怔,笑道:“好了,本是闲谈,倒勾起你的伤心了。如今朝中喜事连连,陛下也快要回宫了,你当高兴才是。”

近来多事。北燕遗民叛乱,西南边疆不平,西北夏人侵暴。江南大族豪猾不逊,朝中亦争斗不断。时近新年,各方都不安生,好似要在新年前释放掉积攒了一年的戾气。我不禁好奇:“有何喜事?臣女竟然一无所知。”

皇后一笑,屈指道:“征北将军黄泰林已平息了北燕遗民叛乱,益州奉圣旨发兵讨逆,如今西南也平定了。西北么,昌平郡王已彻底肃清了陇南的夏人,将战线推到了兰州以北。前几日昌平郡王还写信给太后,说新年要回朝述职,还要请太后赐婚呢。”

右手一颤,茶水溅在裙上,缓缓洇入,只觉腿上一片暧昧的温度。想到锦素,我几乎已掩饰不住惊慌的语气:“赐婚?王爷要与谁成婚?”

皇后微感奇怪:“本宫也不甚清楚。莫非你知道?”

我心中惊疑不定:“臣女不知。”

皇后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接着道:“睿平郡王丧妻,虽说一直不肯续弦,总算也纳了一位侧妃,松阳县主有人照顾,太后也可以安心。再有么,便是圣上驻跸红玉山庄,亲自料理了好几家横行乡里的贪暴豪族,如今西南边乱又已平,圣上即将回銮。”

我一奇:“红玉山庄?”

皇后笑道:“你也知道这地方?”

初夏的某日,周渊向太后辞别。太后叹息道:“红玉山庄的玫瑰应当都开了吧。”周渊跪在太后面前,仰头微笑道:“姑姑,就让渊儿回江南去代您照料那些玫瑰,好不好?”言犹在耳,斯人已逝。所有的微笑和叹息都淡远得如同金沙池畔的晨岚,被阳光一照,悉数散去。

红玉山庄是周渊的父亲定王周明礼微时的产业,连颖嫔都曾猜测过,皇帝去了江南一定会去红玉山庄的。果不其然,皇帝将红玉山庄当作了行宫。

我笑道:“臣女略有所闻。听说是周贵妃幼时所居住的庄园。”

皇后微笑道:“不错。”她凝眸半晌,目光在阳光下忽然变了颜色,“待圣上回宫,本宫便进言,封你为嫔。”我愕然,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不待我推辞,她又道:“本宫知道你不在意荣华富贵,可是在宫中做女官,总还是前程有限。你的才貌,不应埋没。待你做了妃嫔,你的母亲便能和颖嫔的母亲一般,得到封诰。你的父亲和弟弟便可以在朝中为官,你的姐姐也可以嫁个好人家。这样不是很好么?”

我听她突然提起我的父母姐弟,愈加警觉。从前我总以为皇后赞成皇帝纳我为妃,是因我出身微贱,即使有宠,对她亦是无害。此刻,我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景园时,皇后当着熙平长公主的面除去我们一家的奴籍,后又两次提起父亲和弟弟入朝为官的事情,原来她是想笼络我——我们一家。

昔日翟恩仙一事,皇后始终对父亲和熙平长公主耿耿于怀,只因前方战事正紧,皇后监国任重,在文澜阁执事韩复身上又没有逼问出有用的证词,所以暂时无暇顾及。而父亲脱籍之后,依旧在长公主府做管家,皇后亦无可奈何。

舞阳君和奚桧之事在前,慎妃自尽之事在后,想来她终于感觉到一张密密罗织的大网正向她兜头扑下,偏偏她全无还手之力。父亲是熙平长公主的心腹,皇后对我们一家施以恩惠,无非是想父亲离开长公主府,重投“明主”。

我不愿为妃,父亲不会离开长公主府,皇后也不会坐以待毙。

心念轮转,我双手一紧,连茶盏烫了手心都没有察觉:“臣女德薄——”

皇后却不理会我,依旧道:“至于封号么,圣上与本宫都爱你的聪慧与得体,就叫一个‘慧’字好了。如何?”说着一抬眼,目光如电。

我身子一跳,顿时打翻了茶盏。茶水浸透裙子,热气纵横,如隐而无声的刀剑铿锵。我一摊双手,手心通红。芳馨在我身后惊呼道:“姑娘的手烫伤了!”

皇后微微冷笑:“怎么这么不小心?罢了,回去更衣吧,免得着了凉。”

今夜本该小莲儿当值,可是芳馨特地命她回房歇息,自己抱了被铺守在外间。我散着头发坐在灯前,凝神绣着衣角上的一朵梨花,特意选了胭脂色丝线掺了金丝绣成花蕊。胭脂凝重,金线华贵,原本淡雅的梨花立刻显得沉静致密,不动如山。

芳馨将烛台移开少许:“这样近,小心烧着了头发。”说罢将胭脂色的丝线套在指尖,在烛光下细细端详,“绣花本该在白天,对着日光颜色才不会用错。姑娘用深紫红色绣花蕊,颜色重了。来日衣服上骤然一点深红,倒像是没洗干净的。”

我头也不抬道:“我好容易拿一次针线,姑姑就这么多话。”

芳馨笑道:“姑娘绣花,向来只为静心,不知今夜因何烦扰?”

丝线在花心上打了个结,我轻轻扯了两次没有扯动,索性将衣裳往桌上一撂:“姑姑今天没有瞧见皇后的脸色么?”

芳馨接过衣衫,细细理着丝线:“奴婢是觉得皇后娘娘与姑娘说话似乎不同往常。娘娘她……”她歪着头,想了想道,“似乎非要姑娘嫁给陛下不可,竟还搬出了朱大管家和朱公子来劝姑娘。”

我倒了两盏温水,淡淡道:“皇后这也不是第一次说起我的父母了。慎妃娘娘出殡后,皇后就曾问我,父亲既已是平民,又读过书,为何不以科考取仕,却甘心在长公主府做管家。”

芳馨道:“姑娘是如何作答的?”

我挑着灯芯,支颐道:“人各有志,况且父亲学问有限,做不了官。”后来皇后又说了什么?是了,她借我弟弟名字中的一个“云”字,将我姐弟比作陆机与陆云,俱是横死。我不觉撇了撇嘴。

芳馨若有所思道:“其实陛下喜爱姑娘,姑娘便嫁了似乎也并非坏事。”

我哼了一声:“姑姑到这会儿还来试探我?”

芳馨忙道:“奴婢不敢。”

我冷冷道:“慎妃娘娘生前的事情便不说了,便是自尽,掖庭属也还要查她。昱嫔——”

芳馨笑道:“姑娘何必和她们比?”

我笑道:“那我又当和谁比?难道和皇后比?慎妃从前不就是皇后么?”

芳馨放下衣裳:“奴婢知道姑娘不想嫁,可若不嫁,便是与皇后为敌,姑娘不怕么?”

她错了。并非我与皇后为敌,而是熙平长公主。皇后已被迫得无路可走了。我笑道:“我不怕。难道姑姑怕?”

芳馨的笑意像她所绣的梨花一般淡远而笃定:“姑娘都不怕,奴婢怕什么?奴婢永远追随姑娘。”

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依旧年轻的面孔,想起去年初夏,皇后命我查嘉秬之案,当我捧着父亲的画像满心惧意,不知所措的时候,是芳馨冷静地为我剖陈利害。当我为史易珠和锦素烦恼不已时,是她言中要窍,令我心无挂碍。当皇帝以舞阳君行诅咒之事问我,是芳馨代我回答,令舞阳君的罪孽又加深了一重。更不用提她一贯的善解人意。我几乎就要怀疑她是熙平长公主事先安在宫中的内应了。

芳馨被我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双颊微微一红:“姑娘为何这样看着奴婢?”

我诚恳道:“姑姑助我良多,我永志不忘。”

芳馨一怔,随即露出宁静慈和的笑容:“不敢当。只要姑娘相信奴婢就好。”

为不与皇后照面,我借口养病,不肯出门。进了腊月,芳馨便命宫人们打扫宫室,布置厅堂院落。只要我一拿起书,芳馨便拿了纸来请我写对联。我问她,漱玉斋哪里有这样多的地方要贴对联,她只笑嘻嘻道:“姑娘的记性当真平常了。从前这宫里的对联都是于姑娘写的,如今于姑娘去了西北,只有请姑娘辛苦辛苦了。姑娘赏奴婢们几个字,奴婢们也好沾沾福气。”

我不觉笑道:“锦素就要回来了,你们只管问她要去。”

芳馨只管低头瞧字:“于姑娘这一回来,说不定就要去掖庭属,奴婢可不想再去一次。”

我笔势一滞,点如斗大,快写好的下联顿时便废了。芳馨忙道:“奴婢失言。”

我扯过一张新纸,红彤彤的颜色如火如荼。我蘸饱了墨,却也无心再写,丢了笔只往楼上走。啪的一声,紫竹狼毫笔滚落在地,溅了一地的墨汁。芳馨也顾不得拾起来,在我身后追问道:“姑娘是要去补眠么?”

我笑道:“我去擦火器。”

正说着,忽见绿萼进来道:“姑娘,守坤宫的苏姑娘来了。”

我向门外一望,果见苏燕燕穿着一件淡粉短袄和牙白色明纱长裙,俏生生地站在玉茗堂外。漱玉斋白梅含俏,斜逸在她脑后,如簪在鬓边的温润珠花。一时之间,仿佛这宫中所有的争斗与谋算,都与她无关,将来也不会与她有关。掖庭狱的黑暗与阴冷只如乌云掠过,并未留下分毫痕迹。

我忙迎了出去:“妹妹怎么这会儿来了?”

苏燕燕只是随意屈一屈膝:“我是来向姐姐辞行的。”

我诧异道:“听说皇后明年有意提拔妹妹做华阳公主的侍读,怎么妹妹倒要出宫?”

苏燕燕笑道:“妹妹心粗,做不得侍读。如今父亲患病在家,已上书辞官,皇后开恩,准我回家照料父亲。”

苏司纳竟然要辞官。不错,皇后失宠,又一再见疑于圣心。苏司纳是被皇后亲手提拔的,前些日子又被皇帝无端申斥。自己辞官,是免得一再受辱。葫芦苏巷尽头的门楼石匾,用稚拙的刀法刻着“时然后言”四字,是苏司纳数年前送给自己的训示。他终是照着圣人之言行事。

我笑道:“妹妹难得清闲。我正要去擦拭火器,妹妹可要去瞧瞧么?”

苏燕燕笑道:“常日里总听人说,陛下赐给姐姐的几样火器是最精致不过的,妹妹常恨无缘见识,姐姐既肯赐教,妹妹不胜欣喜。”

皇帝所赐的火器被陈放在二楼最西侧的暖阁里。屋子里有些昏暗,日光有气无力地拂过暗红的窗棂,整个房间仿佛浸在染血的静水之中,散发着令人不悦的气息。我推开窗,几柄银铸的铳管似睡醒的小兽,霍然张开犀利的双眼,黑洞洞的铳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远处的宫墙。

苏燕燕双目一亮:“妹妹从没瞧过真正的火器,今天总算见识了。”说着伸手欲触小银铳,忽又见一旁陈列的子母微炮,顿时又惊又喜:“听闻陛下连子母微炮也赏了,便是这个么?”说罢轻抚炮身。指尖的柔光扰起肃杀寒光,像刀光剑影中笑而不语的深沉谋算。“听说子母微炮威力惊人,究竟是如何精巧法,还要请姐姐指教。”

我随手拿起小银铳在手中把玩,取过一枚银弹子丢进铳口,叮的一声轻响,如水面荡开的涟漪:“在子炮中填入火药和弹子,封好之后装入母炮,点火后,弹子打了出去,子炮管却留在母炮管中,可取出再用。如此,只要一早封好子炮,在战场上便省了许多填弹的功夫。”

苏燕燕虽不甚明白,依旧赞叹不已:“怨不得当年玄武门平乱时,圣上只凭二十门子母微炮,便能所向披靡。”

我微微一笑道:“当年那些叛军不过是侯府亲兵,乌合之众,有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去造反的。炮声一响,自然心惊胆寒。”

苏燕燕道:“想不到姐姐真的精通火器。”

银铳木柄上镶嵌的红宝石如蕴火光,舌焰缭绕,直探人心:“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其实我也有一事不明,藏在心中许久了,不知妹妹能为我解惑么?”

苏燕燕犹在俯身细看一柄百弹铳:“不敢当。姐姐请问。”

我幽幽一笑:“那一日,妹妹究竟和慎妃娘娘说了什么?”

苏燕燕直起身子,不觉退了半步,踩到裙角,险些跌了一跤。她面色一变,随即澹然,“姐姐说的是哪一日?”

我肃容道:“慎妃娘娘自尽之前,妹妹擅自去历星楼取玉瓶。你对慎妃娘娘说了什么?她竟然能抛下弘阳郡王,投缳自尽!”

苏燕燕见我突然变色,眼中闪过一丝骇然,却终究不肯服输:“我只是去取了一对玉瓶,不敢对慎妃娘娘胡言乱语!”

我冷冷一笑,忽然高举银铳,对准了她的眉心。一颗银弹子从铳管中落下,自她的眉心、她的眼角、她的面颊、她的左胸,直到她的裙角。噗的一声,像天地间遗漏的一拍。苏燕燕丝毫不为所动,再没有后退半分:“倘若我有半句虚言,也不会从掖庭属安然回来。施大人虽然不会拿火器指着我,但是掖庭狱的刑具,可比这柄没有火药和弹子的铳恐怖千百倍。”

我冷冷一笑,反而将铳举得更高,居高临下地指住了她的鼻尖。苏燕燕伸出双指轻轻拨开铳管,微微一笑道:“妹妹听闻,昔日姐姐初选女巡之时,昱嫔用一柄蝉翼剑指住了姐姐的眉心。姐姐坦然无惧,反斥责了昱嫔。今日妹妹也有幸经历一回,方知姐姐昔日的风采。”

我放下铳,取过一方淡青色的绒布,若无其事地擦拭后,双手奉在架上,感佩道:“妹妹今日的风姿,胜我百倍。”

苏燕燕道:“我知道慎妃娘娘对姐姐有知遇之恩,所以姐姐于此事格外看重。其实姐姐何必深究,如今弘阳郡王殿下即将成为皇后之子,这不是好事么?”

我一哂:“倘若这是一件好事,那苏大人为何要辞官回乡?”

苏燕燕道:“家父辞官与弘阳郡王有何关联?”

我俯身拾起她脚边的银弹子。苏燕燕双脚一动,纱裙涣然如波。我也不看她,将银弹子抛入铺着素帛的瓷碟中,依旧擦拭子母微炮。苏燕燕见我半晌不语,又道:“妹妹今日就要出宫,恐不能在此久留。姐姐若无话,我就先告辞了。”

我嗯了一声,也不答话。苏燕燕走出两步,忽又想起什么来,转身笑道:“姐姐精通火器,所以与陛下投缘。听说姐姐就要封妃,这样的喜事妹妹却不在宫中,当真可惜。”说罢盈盈一拜,“今日一别,也不知几时再见,妹妹先恭喜姐姐了。愿姐姐圣宠不衰,永如此刻。”

我转身还礼,手中还攥着擦火器的青色绒布:“何必急在一时?将来自有相见之日。”

苏燕燕淡淡一笑,飘然下楼。我临窗而望,她亦回眸一笑,像一朵轻盈而沉默的樱花,随风去了。我扶着窗棂哑然失笑。只要她去见了慎妃,便胜过千言万语,何须再多说什么?我便是用一柄填了火药和真弹子的铳指着她的眉心又如何?不过白白惹她耻笑。

可笑,可笑!

腊月初五,皇帝回宫。百官出城郊迎,皇后率后宫在内宫缙云门迎接。皇后怕我在风中久站,身子受不住,特准我在漱玉斋歇息,只让刘离离去。如此正合我意。

听说皇帝午后进宫,先带领宗室后妃去太后宫中问安。我怕皇后随时传召,故此不敢午歇,只命芳馨泡了一壶浓茶,服侍我作画。画面上梨花如云,掩着一道玉栏,一位红衣少女坐在梨花树下,双指拈着一朵梨花,比在铳口。

芳馨笑道:“姑娘虽然画的是铳,可比从前柔和许多了。”

我在裙上添上一抹胭脂色,道:“画虽柔和,杀气却重。美人虽艳,杀心却盛。”

芳馨蹙眉道:“今日御驾回銮,大家都欢欢喜喜的,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我手中不停:“人心虽软,也能凭借铳炮杀人。”

芳馨拍着胸口嗔道:“本来这画儿很美,经姑娘这样一说,奴婢都不敢看了。”

我心念一动,似是想起了极久远的事:“当初我进宫的时候,姑姑对我说,这宫里有许多好处,陛下和各位娘娘都温和慈善,惜老怜幼。这话是在我行经益园时,姑姑亲口所言。如今掰着指头算算,这些年下来,宫里还剩了谁呢?”

芳馨怃然,只顾低头斟茶,良久方叹道:“但愿诸事完结,再也不要生事了。”话音未落,忽听楼下一个内侍惊慌失措的尖细声音像铅弹直飞入脑:“朱大人,韩师傅他发酒疯啦。您快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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