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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安危自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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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馨道:“自然是谁得了好处,便是谁。是皇后,是弘阳郡王,是刘女史。”她看向我的目光中忽然充满惊疑和惧意,颤声道,“是姑娘。”

我叹道:“当初陛下问我贵妃出走之事,我好容易避重就轻敷衍过去。直过了半年,他才能完全放下。如今全被慎嫔说破,他定会以为我当初欺君。”

芳馨倒吸一口凉气:“怨不得陛下原本要册封姑娘的,忽然便恼了姑娘!”

我恨恨道:“慎嫔当真自作聪明!弘阳郡王若被陛下疑心,还能做太子么!”

芳馨迟疑道:“陛下一向疼爱孩子,当不会疑心弘阳郡王吧?”

我的恨意化作唇边一抹冷毒的笑意:“陛下疑心重,咱们不是不知道!”

芳馨道:“那该如何是好!姑娘可要去历星楼劝劝娘娘么?虽说被软禁,却没说不准人去看她。”

我冷冷道:“不能去!”

芳馨道:“为何?若姑娘去劝一劝,慎嫔娘娘绝不会做糊涂事的。”

我叹道:“她连惠仙的命都舍了,定是下定了决心。我不一定能说服她。倘若我不能,又被人知道慎嫔临死前见过我,姑姑以为会如何?”

芳馨大惊道:“陛下定会以为是姑娘唆使娘娘——如此便坐实了罪名!见又不是,不见又不是,这该如何是好。”

我叹道:“姑姑不必慌张。慎嫔若能熬过这几天,我再去劝她,还有几分把握。”

芳馨道:“怨不得姑娘从益园出来,不肯去历星楼。”

我狐疑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慎嫔于弘阳郡王做太子之事,向来是尽力而为,并无特别看重。退位之后,一向待遇优渥,自己也只是着力自保。为何突然之间,肯舍命而为?”

芳馨凝神道:“这中间,定然有些咱们不知道的变故。”

我怒极而笑:“其实她这样做,倒也不是全无用处。弘阳郡王从前是骁王党之后,慎嫔一去,弘阳郡王便与骁王党再无瓜葛,做太子说不定倒真的容易许多。昱嫔失宠,二殿下被皇后收养,又失了骁王党的干系,果然是一箭三雕的好计。”

芳馨道:“万一陛下疑心到姑娘身上,姑娘可要早作打算才好。”

我冷冷道:“她如此鲁莽,我又有什么法子?左不过大家一道死罢了。”忽听绿萼在外道:“弘阳郡王殿下来了。”帘子一掀,高曜急急走了进来,挥挥手将小东子等人都赶了出去。

过了新年,高曜便整整十岁,这些日子着实长高不少。他的眉眼像皇帝,下颌的轮廓却有慎嫔的笔直生硬。他走得虽急,脚下却轻浅无声。

我连忙行礼,他扶起我道:“姐姐,孤在书房里听说母亲又被软禁了。简公公说是因为母亲言语猖狂,惹怒了父皇,还说事发时姐姐就在半云亭伴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亲自奉茶,强按心头的悲怒之意:“慎嫔娘娘在益园中与惠仙闲话,诋毁周贵妃,恰巧被陛下听了去。”

高曜呆了片刻,方道:“周贵妃无故出走,父皇恼了好几个月,如今才好些,母亲怎会……”我垂首不语。高曜又道:“才刚孤向父皇请安,因不知道详情,不敢贸然为母亲求情。父皇的脸色很难看,孤不敢久留,出了定乾宫便到姐姐这里来了。”

我见他虽是难过,却并不慌乱,不由暗暗称许。只听高曜又道:“旁人不知,孤却清楚。母亲自从退位,一向教导孤为人要谨慎。为何她自己却如此不当心?便是要诋毁周贵妃,又何必在耳目众多的益园?孤不明白,请姐姐指教。”

高曜与母亲的感情甚是深厚,我对芳馨说过的残酷推断,不忍对高曜言明,只得转过头去,悄悄抿去眼角的泪意:“殿下恕罪,臣女不知。”

高曜一怔:“自姐姐入宫以来,孤从没见过一件事情是姐姐不知道的。”我只是不忍看他。高曜察言观色,迟疑道:“姐姐有难言之隐?”

芳馨忙道:“殿下,姑娘在益园吹了风,回来就头疼。这会儿才喝过药。”

高曜看了一眼盛药的空碗,起身道:“原来姐姐病了。那姐姐且养病,孤明日再来请教姐姐。”我忙起身相送,迟疑半晌,终是欲言又止。高曜道:“姐姐是有什么要嘱咐孤的么?”

我感激他的善解人意,不由含泪一笑:“殿下若肯听臣女的,那明日不要来了。殿下当记着,殿下的侍读是刘女史。”

高曜道:“这话姐姐从前也说过。不来便不来,只是在孤的心中,唯有姐姐才是孤的侍读。”说罢端端正正还了一礼,带着芸儿疾步而去。

高曜走后,我披上一件织锦斗篷。芳馨忙为我系上衣带:“姑娘这是要去瞧慎嫔娘娘么?姑娘终究不忍心看娘娘做傻事,教殿下伤心。”

我流泪笑道:“知我者姑姑。”

芳馨在手炉中添了炭,说道:“从前慎嫔娘娘被软禁在守坤宫时,姑娘就曾越墙去看望过。”

我拭泪苦笑:“她总是这样,永远教我不得安心。也罢,她既然不教我安心,那我便自己求安心罢了。只希望还来得及。”

我和芳馨身着青灰色斗篷,无声无息地隐在茫茫雪色之中。我在腹中密密罗织了一大篇说辞,然而刚出漱玉斋数十步,远远只见历星楼二楼寝殿的窗户大开,一个修长的人影静静挂在梁下,一动不动。

像半阙了无情意的诗词,像一笔潦草而生硬的写意,像云下死气沉沉的山头,像崖边枯竭的瀑布和焦黄的衰草。所有的意境,所有的旖旎,所有的春光,所有的灵动,都被上涌入脑的血气所玷污,被一息充满欲望的心念所埋葬。

我以为我会心痛,我会晕去,但是我没有。我只听到慎嫔在我耳边说:“这孩子最能倚靠的,非你莫属。你受我这一拜,我便信你。”

我没有再向前走,只是深深一拜,转身而去。

第二天,我到午时才起身。用午膳时,芳馨来禀告,说清早去历星楼添水的粗使内监见到慎嫔悬梁,当即禀告了皇后。掖庭属派人验尸后,证明慎嫔的确是悬梁自尽的。皇帝颇为怜悯,立刻下旨追封慎嫔为慎妃,暂且停灵在历星楼。

芳馨为我盛了一碗鱼汤,沉吟道:“奴婢听良辰说,陛下听闻慎妃娘娘自尽,很后悔对惠仙惩治太重,致慎妃惊惧过度。如此看来,陛下对慎妃娘娘应当没什么疑心才是。”

我拿着银匙翻搅着汤羹,不动声色道:“慎妃本来也没什么罪,无故暴毙,自然要追封。”

芳馨一怔:“是。奴婢明白了。”

我又问:“弘阳郡王那里如何了?”

芳馨道:“殿下听闻母妃暴毙,一早就去历星楼了。听说哭得死去活来,晕过去两回。皇后下旨抬回长宁宫休养,下午不准出来了。”

我叹道:“也好。一会儿姑姑随我去历星楼守灵。”

芳馨道:“姑娘昨夜从历星楼回来,便一宿没睡好,不若午歇之后再去好么?”

我冷笑:“我睡得已经太多了,宫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我竟然都不知道原委!慎妃立下死志已久,我懵然不知。好,当真是好!”

芳馨道:“慎妃娘娘有心瞒着弘阳郡王和姑娘,姑娘当然不会知道。依奴婢浅见,慎妃娘娘若真存了那番心思,不告诉姑娘是为姑娘好。”

我低低道:“我明白……”

芳馨道:“姑娘就以不变应万变。就如那高山,自己根基厚重稳当,自然不怕狂风暴雨。心中无愧,方根基稳当。是不是?”

我拉着芳馨的手微笑道:“姑姑的话,我记下了。”

午膳后,我去历星楼看慎妃。为慎妃守灵的只有几个昔日服侍过她的宫人。慎妃身着她生前最爱的青白地紫藤花长衣,安然躺在棺中。鬓边的一支红宝石蝴蝶簪熠熠有光,我从发髻上拔下慎妃当初赐给我的另一支红宝石蝴蝶簪,端端正正地簪在她的发髻上。她的头发依旧是粗而且韧,没有光泽,冰凉如雪。我稍稍碰触,那种冰冷的死气,像滑腻的毒蛇缠绕在颌下,叫我透不过气。我强忍泪水,缓缓退开几步。

我在历星楼呆坐了一下午。晚膳之前,高曜终于还是来了。他全身缟素,一进历星楼,泪水滚滚而下,膝行至棺前不肯起身。我冷冷看着他哭,良久方道:“殿下节哀。”

高曜起身,见我神色冷寂,并无一丝悲意,便挥手向身后宫人道:“你们出去,孤有话想和母亲好好说说,玉机姐姐留下。”

冷风袭来,烛光晃了几晃,他的目光亦闪烁不定。他站在慎妃棺前,怔怔望着母亲的遗容,满目的悲伤、思念和不解中,更有几分愤怒和狐疑。门外不远处便是宫墙,偏偏瞧来空旷幽深。不知何时又飘起雪花,点点微光,似女子指尖的柔光,充满探幽的意味。恍惚还是一年前在易芳亭三位公主的灵前,我和高旸也是这样并肩站着。

高曜道:“姐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的口气依旧冰冷:“殿下何意?”

高曜道:“姐姐昨夜数度欲言又止,孤便知道姐姐有所隐瞒。母亲自裁,姐姐当预料到了吧。”

我也不想再隐瞒,肃容道:“不错。”

高曜颔首道:“其实姐姐不说,孤多少也能猜到母亲和惠仙姑姑的用意何在。只是孤不敢深想。”

我一面整理桌上的祭品,一面叹道:“我想到了,也来瞧了。终究是迟了。”

高曜一拍棺沿,恨恨道:“姐姐好歹来瞧过母亲。唯有孤,既不敢想,又不敢行!”说罢垂泪,“还记得旧年姐姐问孤,倘若母亲被禁足,孤敢不敢越墙去瞧母亲。孤说敢。如今看来,孤太高看自己。孤分明是个胆小如鼠、全无担当的不孝子,孤对不起母亲!”他的热泪滴落在棺中陪葬的瓷器上,发出滴滴答答的轻响,却似重锤敲击在我心头。

他的懦弱,又何尝不是我的?!

我若早些来历星楼,说不定能劝下她。我明知她有死志,却不敢来劝。我的懦弱和无耻,远胜高曜!我的手上,又无声无息染上一缕血腥,和翟恩仙、小虾儿和红芯的一样,是水洗不去、火烧不尽的罪孽。我的人生,不但孤独绝望,且丑恶无比。或许当年我不该答应进宫选女巡。

错得太尽,已无回头之路。

“上智处危以求安,中智因危以为功,下愚安危以自亡。”[54]我就是那“下愚安危以自亡”的人,可恨我还自以为是“因危以为功”“处危以求安”。可笑!当真可笑!

只听高曜又道:“姐姐,母亲是不是故意惹恼父皇,畏罪自尽的?她是不是早有死志?”

我忽而想起惠仙,当年皇后身边的第一人,却是难得的忠厚谨慎。四年前的端午夜宴上,周渊与皇帝在清凉殿坐了一夜,慎妃想借机严惩周渊。是惠仙自作主张,亲自到长宁宫来,请我劝慎妃暂缓惩治周渊。那时她便如此忌惮周渊,今日又怎会在益园公然诋毁?她亦是早有死志,她当是无怨无悔。

我叹道:“殿下只当如此罢了。”

高曜道:“她这样去了,是为了让孤成为母后的儿子,好让孤登上太子之位么?”

我问道:“殿下愿意成为皇后的儿子么?”

高曜道:“孤想做太子,但是孤不愿做母后的儿子。”

我问道:“为何?”

高曜道:“母后有华阳、祁阳二位皇妹,有军功显赫的大将军兄长,还有正宫之位。但是母亲只有孤一个儿子。母亲不在了,孤绝不做旁人的儿子,教她伤心。”说罢微微冷笑,“况且孤记得姐姐说过,父皇不是秦庄文王,孤自然也不能做楚子。”

我冷笑道:“可是殿下正月里随皇后在含光殿前请罪时,还是这样想过的。”

高曜道:“那时候母亲还在,如何能与现在相比?”

我欣慰道:“殿下明白便好。”

高曜道:“母后聪明绝顶,她也知道的是不是?所以母后应该不会收孤做她的儿子。”

我顿时想起那日我无意中听见的皇后与陆大将军的谈话。陆大将军劝妹妹再收养一位庶子以巩固自己的地位,皇后颇为迟疑。她即使不会主动向皇帝请求收养高曜,但皇帝却会自然而然地将高曜交给皇后。日后皇帝解过来,疑心大起,皇后依旧不能免除教唆慎妃自裁的嫌疑。

我心中一动。不,慎妃的死恐怕并不是为了要将高曜送给皇后抚养,争取一个嫡子的名分。而是为了教皇帝疑心皇后,疏远皇后。先前因为舞阳君之事,皇帝已经怀疑皇后主谋暗杀太子了,只因舞阳君在狱中自尽,她的姘夫奚桧又没有寻到,所以迟迟不能定罪。

可皇帝就算在慎妃之事上起了疑心,没有证据,依然会不了了之。要加深皇帝的猜疑,定下皇后的罪责,此事当还有后续才对。

究竟是谁,为慎妃定下此计?是谁,会在慎妃死后忠诚地执行他们的计划?是谁,如此痛恨皇后,甚至牺牲慎妃的性命?

想到这里,我不由问道:“请问殿下,娘娘之前的言行,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么?”

高曜细细想了半晌才道:“似乎并没有,只是更多话一些。”

我又问:“娘娘平日里都说些什么?”

高曜惭愧道:“自从母亲知道了孤的心思,便时常教导孤,要好好念书、孝敬父皇母后等语,都是老生常谈了。唯有一次,母亲说,只要孤能做太子,母亲甘愿舍命。”说着周身一颤,跪倒在慎妃的棺前,“母亲真的是为我而死的……”

我缓缓道:“殿下不必如此自责,依臣女看,此事还有内情。”

高曜扶棺茫然:“什么?”

我淡淡道:“一个人下定决心去死,无外乎有两个因由,一是他死后,身后的活人能因此受益、或受害,此是外因。二是,他万念俱灰,生无可恋,或激愤难当,以死明志,此是内因。臣女以为,殿下如今是皇长子,从无过犯,即使娘娘不自尽,殿下也还是有望成为太子的。”

高曜道:“可是昱嫔就要生子了,倘若她生了一位兄弟,父皇自是宠爱他胜过孤。”

我冷笑:“昱嫔便算再得宠,此时也不过刚刚有孕,腹中之子是男是女尚且不知。便算是个皇子,他也还那么小,如何能与殿下相比?慎妃娘娘真的有必要一定在此时自尽么?”

高曜一惊:“姐姐是说……母亲自尽是有内因的么?”

我静静道:“臣女以为,必是有的。娘娘自从退位,素来无心争宠,初时对殿下能不能做太子也并不在意。臣女知道殿下想做太子,只是若以慎妃娘娘的性命来换取殿下的太子之位,殿下愿意么?”

高曜斩钉截铁道:“不愿意!母亲也知道孤不愿意!”

我颔首道:“臣女以为,这些外因虽强,却不足以教娘娘舍命。定然还有内因。”

“是什么?”

“殿下曾问过臣女,当年娘娘被迫退位是不是另有隐情。殿下还记得么?”

“姐姐当时没有明说,但孤知道是有的。”

“殿下对娘娘提过此事么?”

“玉机姐姐千叮万嘱,教孤不可随意透露此事,孤自然不敢与母亲说。”

“慎妃娘娘当年无比珍视她与陛下的夫妻之情与她的正宫之位,如若知晓被迫退位的真相,殿下以为会如何?”

高曜迟疑片刻道:“孤不知道。”

我微微冷笑:“殿下并非不知,而是不敢想。”高曜的额上顿时沁出冷汗。

我掏出丝帕,将慎妃棺中白瓷上的泪痕擦拭干净,转眸凝视她苍白安详的面容,良久方问道:“陛下今天来过了么?”

高曜道:“父皇还没有来过历星楼。”

我冷冷一笑,不再言语。晚膳时分,我劝高曜回去用膳歇息,自己仍在历星楼守灵。

丑初,白烛将尽,我和芳馨正换新烛,忽见小简轻手轻脚地进来,道:“圣驾到。”忽见我在,顿时一怔,又上前道,“朱大人快接驾吧。”我连忙带领众人跪迎。

皇帝疾步走了进来,脱去裘皮氅衣,露出里面的白色锦袍。他低头看我一眼,温言道:“平身。”

我站起身来,垂目不语。皇帝道:“这么晚朱大人还在此守灵,辛苦了。”说着接过小简手中的三炷檀香,亲自在白烛上点了,双手竖在香炉之中。

我见他一脸倦色与愁容,遂恭敬道:“夜深了,陛下怎的还不歇息?”

皇帝歪坐在圈椅上:“才看完了各地的上书,一时还不想睡。想不到朱大人也在这里。”我心下一软,垂头不语。只听皇帝又道:“近日各处多事,朕的脾气是暴躁了些,没想到慎妃的气性更大。”

我亲自奉茶。皇帝见我不说话,便赶了赶茶叶,嘿嘿冷笑道:“辽东的归义公萧乾国联合族中子弟,聚兵造反。朕命大将军陆愚卿去平乱,他托辞旧患复发,只荐了麾下一个小将去。你知道这是何意么?”

我愕然,“臣女不知。”

皇帝道:“你这个女甘罗,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见我不说话,又道,“西南边境不宁,江南豪族作乱,夏秋之际又水旱频发,群臣都不得力。朕要去南巡。”

我不由关切道:“年关将近,陛下又要出宫?”

皇帝疲惫道:“孝宣皇帝有言,‘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55]朕没有这样的州牧郡守,只得自己去了。”

我看一眼小简,小简忙上前道:“陛下,夜深了,回宫吧。”

皇帝嗯了一声,起身向我道:“朱大人也早些回去吧。”

送过皇帝,芳馨扶起我道:“这些国家大事,陛下为何要说与姑娘听?”

雪子沥沥扫在屋檐上,我伸指接过,只觉掌中冰凉一片:“他无非是想说,谁都有自己的委屈和无奈,若都像慎妃一般一死了之——”说着摇摇头,返身回到灵堂中。

第二天清晨回到漱玉斋,芳馨命人烧了热水沐浴。我撩起热水净面,指尖尽是粗糙。又觉双眼干涩,头痛欲裂,满身的困倦,却毫无睡意。热水迫住胸口,教人无法呼吸。

我的呼吸声惊动了在一旁调弄玫瑰干花的芳馨:“姑娘的身子不宜久浸,还是起身用膳吧。”

我不答她,只是问道:“北燕新归,便有归义候萧氏叛乱,陛下命陆大将军去平叛,大将军为何不去?”

芳馨缓缓添了一勺温水:“陛下不是说大将军旧创复发了么?”

我拈起一片被水浸得温软的玫瑰花瓣,放在鼻端轻轻一嗅:“春天采下的花,还是很香呢。”

芳馨笑道:“春天受的伤,冬天是最容易复发的。”

我笑道:“姑姑知道何谓百战百胜之术么?”[56]

芳馨摇头道:“姑娘知道奴婢没有读过书的。”

我微微一笑:“魏惠王三十年,魏国以太子申为上将,攻打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援,齐国派了孙膑来救。魏国大军行到外黄,一个姓徐的人对太子申说:‘臣有百战百胜之术,太子要听么?’太子道:‘自然要听,先生请说。’徐子道:‘太子为主帅攻赵,大胜则富不过有魏,贵不过为王。若胜不了齐国,便做不了太子了。这便是臣的百战百胜之术。’”

芳馨道:“那魏国这一战究竟是打了还是没打?”

我笑道:“太子申想退兵,奈何主将是庞涓。这一战,便是著名的围魏救赵之战。”

芳馨正为我篦头,闻言顿时慢了下来,怔怔道:“姑娘是说,陆大将军已然位极人臣,不肯去北方平乱,是效仿徐子的百战百胜之术么?”

我一笑,又道:“姑姑知道秦国名将白起是怎么死的么?”

芳馨笑道:“既然是名将,定然是战死的了?”

我摇头道:“不,他是被秦王赐剑自裁的。长平之战后,秦国先后派王陵和王龁率兵围邯郸,赵国有外援,秦兵伤亡惨重。于是秦王派白起去代替王龁,白起不肯去,说长平一战,秦兵伤亡过半,国内空虚,且诸侯兵盛,与人争国都不利。秦王与应候多次征召,白起只是装病。后来秦国果败。白起骄矜,惹怒秦王,被贬为士卒,流放阴密,走到杜邮时,秦王赐剑自裁。”[57]

芳馨想了好一会儿,方道:“姑娘说百战百胜之法,奴婢还能想得明白。这白起之死,奴婢不明白。”

我冷笑:“秦王倾全国之力去围邯郸,士兵死伤惨重,此正是国难之时。白起不思保国全军,因一己私欲而装病在家,秦王与应侯数次征召,全不应召,此等逆臣,不死何为!”

芳馨大惊道:“姑娘是说,陛下是秦王,陆大将军是白起?”

我笑道:“我朝刚刚灭了北燕,封其归降的皇室支庶萧乾国为归义侯。燕人尚未完全附义,民心鼓荡,思变者十室有九。果然还不到一年,萧乾国就造反了。国事当前,陆大将军却因私心不肯北上平叛,再加上南方多事,陛下不胜烦忧。姑姑说,陛下会不会生气?”

芳馨沉吟道:“那皇后也不劝劝兄长?”

我笑道:“皇后若有机会劝阻兄长,陆大将军怎还能如此不通,上一个装病的奏疏?皇后失宠已久,为了避嫌又刻意不闻政事。陆大将军也知道妹妹在宫里的地位不比从前了,为了保住陆家的富贵,便用这‘百战百胜之法’。人一旦被名利束缚,便不似从前那样有勇气了,心智也不像从前利索了。”

芳馨似是不信:“小小一个归义侯,能有多少力量?大将军便是不去,又能如何?”

我深吸一口气道:“陆大将军是去年平定北燕的首功,在北虏之中,颇有威慑力。他一去,必能动摇敌人的军心,只说大军压境,北方便可传檄而定,不费一兵一卒。陛下本来也不是要他真的去殊死作战,他不肯去,真是愚不可及!”

芳馨恍然道:“原来如此!”

我不以为然道:“派个小将去不是不可以,只是陛下在南方难免要悬心些。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个陆大将军,自以为聪明,却失了君心了。”

芳馨奇道:“这样的道理,姑娘随便想想便能想出来。难道陆大将军的幕僚门客都不知道么?”

我心中一动。幕僚门客?

只听芳馨又道:“姑娘既然尽知其中原委,可要告诉皇后么?”

我想了想,叹道:“皇后待我不薄,我自然是要尽忠的,可是却不好直接告诉她。”心念一动,又道,“姑姑便悄悄告诉苏姑娘,记着要小心些,隐晦些才好。”

芳馨一怔,随即笑道:“奴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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