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一个很美的梦,醒来却不记得了。缓缓睁开双眼,天青色的簇花帐子垂在头顶,颜色轻柔和缓。忽听芳馨的声音在耳畔道:“好了好了!姑娘醒了!”
绿萼伏在床边,双眼哭得通红:“姑娘总算醒了,奴婢去请太医进来。”
我正想坐起来,芳馨按着我的肩头道:“姑娘才醒,还是歇会儿的好,何必着急坐起来。”
我侧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见太阳还没掉下去,不由松了口气:“我睡了多久了?殿下这会儿还没放学吧?”
芳馨拭泪道:“姑娘病了,还操这些心。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当为红芯的事情求姑娘,致使姑娘心痛晕倒。奴婢罪该万死,请姑娘责罚。”
虽是暮春,日头又好。但风吹入寝殿,却觉得寒丝丝的仿佛溅了些凉水在身上。我双脚拱了拱被子,勉强笑道:“我心痛得不省人事,都是因为红芯。这会儿姑姑总该知道我并非无情了吧。”
芳馨泣道:“姑娘这样说,奴婢合该一头撞死。”
我从被中伸出手,无力地拉着她的手指道:“姑姑这样好,我哪里舍得。我渴了,拿些水给我喝。”
芳馨倒了一盏温热的白水,服侍我喝了。过了一会儿,我力气恢复了一些,便坐了起来。只见绿萼引了太医院的左院判银太医进来。从前我被乳母王氏推倒在地伤了骨膜,便是这位银太医诊治的。我正要起身行礼,银太医笑眯眯地道:“病中便不要讲这些礼节了,瞧病要紧。”我笑笑,便安然倚在床头,伸出右腕来。
绿萼忙搬了绣墩请银太医坐下。银太医望了望气色,按了脉道:“姑娘这是自胎中带来的气虚血瘀。瘀血阻滞,耗伤气血,妨碍化生,因而体虚。”
我叹道:“大人说得不错。我自小就气短体虚,幸而一向做侍读,从未如何劳累过,倒不觉得怎样。进宫之后,常觉胸闷,近两年心痛得有些厉害了。”
银太医叹道:“大人早该请人瞧瞧才是。”
我忙问道:“我只是以为我体虚罢了,难道是什么要紧的症候么?”
银太医道:“姑娘这病,早该好好调养进补,拖到今日才……当真是疏忽了。”
芳馨的眼中现出惊惶之色:“那姑娘从今起好好调养,可还来得及么?”
银太医道:“倒也不必如此慌张。大人还年轻,只要照着方子日日进补,且不要动气,不可劳累,便可保无虞。只是一样……”说着迟疑半晌,听芳馨催了两声才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子道,“姑娘万万不可诞育子女,否则……性命堪忧……”
我大吃一惊,脑中嗡的一声,连发根里都冒出冷汗来。中衣贴在背上有黏腻冰凉的触感,仿佛一条毒蛇沿着脊柱游了上来。庭院中有两个内监搬了一缸含苞欲放的石榴花进来,点点殷红,扎得我眼痛。我抚胸沉声道:“多谢银大人。只是我的病情还请银大人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如今宫里多事,我不想多事。我的病,我自有分数。”
银大人会意道:“老夫年老,下个月便回家乡了。大人可寻小徒方毅继续诊治,他定会守口如瓶。”
我微微一笑:“大人退休,荣归故里,当真是可喜可贺。”遂向芳馨道,“待银大人离宫,姑姑记得替我备上表礼,庆贺大人衣锦还乡之荣、桑榆晚景之乐。”
银大人道:“谢大人。”
我没有时间去哀悼那些未来不能出生的子女,因为殿选女官的日子就要到了。每天都有内阜院的总管到永和宫来回禀殿选的准备事宜,还有两三个命妇以向太后和皇后请安为名进宫,顺路到永和宫来拜访。我早已吩咐过芳馨,不论来人是谁,只要是宫外的,人和礼物一律回绝。
因为我的病,芳馨再也没有提过红芯的事情。我偶尔问起红芯的伤势,她总是说红芯很年轻,恢复得很快。
四月二十二日的傍晚,我装扮一新,绿萼扶着我走入延襄宫。宫中的大槐树似乎歪得更厉害了,雪白的槐花如雪点一样飘荡在头顶。香气虽然浓郁,却透着一股清冽之气,比之牡丹芍药等冶艳之花,更多几分刚烈和怆然。我深吸一口气,提着裙子缓缓步上阶梯,偶尔低头,看见裙角上沾着一瓣槐花,长裙一扫,飘落在满地的落花中,再也分辨不出来。我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极稳。陂泽殿的大门洞开,殿中灯火通明,八位候选的姑娘已分站两旁恭候着我。
三年前殿选这一日,我便是站在陂泽殿中迎接陆贵妃。那时是怎样的心境?不安、不知所措、不以为然,还有几分无所畏惧。才不过三年,我却觉得那时的自己很年轻很年轻。当年的不以为然,是因为熙平长公主命我穿紫衣进宫以迎合裘后。那时我心中只想,若选不上也没什么,反正我并不喜欢裘后。可如今,我心中一万分感激长公主,若不是她荐我进宫,以我这副无用的残躯,留在长公主府又能做什么?难道可以做一个任劳任怨的管家娘子么?抑或柔桑县主的陪嫁?还是会有一个管家的公子愿意娶我为妻?娶妻有五禁[102],似我这样身有恶疾的,恐怕没有良家子肯与我终身相伴。
信王世子高旸?他若是知道我的病,还肯娶我为正妃么?
我不知道。
进宫,总好过拖着病体在长公主府苟延残喘。呵,是人心的筹谋,还是命运的巧思?都无关紧要了。今后的每一步,我都要走得稳稳当当。每一天,我都要倍加珍惜。无论如何,我朱玉机,绝不辜负自己!
四月二十四日,皇后颁旨,封十三岁的徐嘉芑和十五岁的刘离离为从七品女巡,分别做青阳公主和弘阳郡王的侍读女官。徐嘉芑是徐嘉秬的亲妹妹,被过继给了堂叔,从宗法上来说,算是徐嘉秬的族妹。而这位堂叔,官居太常,主管宗庙的日常祭祀和四季供奉,是嘉秬的父亲徐司秩的下官。我选她入宫,多少也是因为嘉秬的缘故。刘离离是濠州刺史刘缵之女,她的母亲便是前些日子进宫来送我樱桃的那一位。因她诗作出众,皇后言谈之中颇为赏识,且后来她的母亲和京中的亲眷也都安守本分,再没有再进宫来为她说项,因此才被选了进来。
领告身当日,她们去守坤宫谢恩,分别迁入遇乔宫和长宁宫,第二日又专程来永和宫求见。我只略陪了一会儿便让芳馨送客了。芳馨说得对,刘离离既已代替我成为高曜的伴读,那我就应当远离这片是非之地,听从皇后的旨意,去文澜阁校书。在千古文史上留下我的名字,也许更有意义吧。
转眼到了四月二十九日,天气陡然炎热起来。新女巡已经入宫,我也不用再接送高曜,如此便有许多时间去思考和查访嘉秬的命案。午后,我坐在殿中,为此事头痛不已。经过这几日的查问,我已经知道谁是凶手,可是这人去年自请出宫,不知去了哪里。若大张旗鼓地派人搜查,又怕惊了凶手和主谋,越发寻不到人。左思右想,不得一个好法子,不由浑身燥热起来,推开桌上的纸笔,随手抄起一本书使劲扇着。
芳馨见状忙从我手中抽起书,塞了一柄我自己画的美人纨扇:“姑娘平时最爱书的,这会儿怎么也毛躁起来了?”说着将书压平了放在一边。
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今天怎么这样热?”
芳馨笑道:“都到夏天了,能不热么?”
我缓缓摇了几下扇子,低低道:“红芯怎样了?”
芳馨道:“已能下床走动了。想来乔右丞看在姑娘的面子上,好歹留情了。只是手上还没好,绑着正骨的竹棍子,还没拆下来。”
我微微叹息,淡淡道:“红芯素来手巧,若是因此弄坏了手,当真可惜了。让她好好养着吧。”
芳馨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试探道:“红芯后悔得很,姑娘这些日子也闲了许多……”
我起身叹道:“既然姑姑这样说,那我便去看看她好了。”
芳馨顿时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
我见她一脸笑意,确是诚心诚意为红芯高兴,不禁好奇道:“姑姑为何对红芯这样好?好像我不宽恕她,姑姑就要将我吃了似的。”
芳馨诚恳道:“奴婢是为了红芯,也是为了姑娘。”
我笑道:“这话怎么说?”
芳馨恭敬道:“红芯姑娘心思灵敏,手也巧,故此心气儿高,这个奴婢能看出来。若赶她出去,只怕要断她的活路了。奴婢不忍见她如此。姑娘向来仁慈,这次小惩大诫,也就罢了,必然不会要她性命的。且姑娘和她自幼便亲近,她素日服侍姑娘,一直周到体贴。若因为这一次错,姑娘便要赶她出去,来日姑娘想起她的好处,又念起昔日的情分,岂不要后悔?姑娘不是这等容不下错处的人。”
我失笑道:“从前只知道姑姑看事通透,想不到做说客也这样老到。”
芳馨愈加恭敬:“不是有句俗话叫近朱者赤么?还有一句雅的,奴婢也记不大清楚了,什么皎丝,染什么的,奴婢只听绿萼读书的时候念过一句。”
我淡淡一笑:“是‘皎皎练丝,在所染之’[103],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104]”
芳馨微笑道:“姑娘信口拈来,奴婢怎懂得这些。”
我见她为了红芯这样费心来劝我,心中也甚是感动:“这么说,我也只好饶恕她了。”
芳馨连忙屈膝行礼:“多谢姑娘!”
我缓步走到庭院中,只见几个小丫头围着银杏树下的圆桌夹核桃吃。众人聚首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忽然又笑了起来。绿萼一瞥眼,见到我和芳馨,立刻带领众人站起身。笑声噎在嗓子里,笑意却还留在口角。
芳馨双唇一动,正要训斥两句,我抢在她前面道:“什么事情这样高兴?说出来让我也听听。”丫头们侧头相看,都不作声。
我看了芳馨一眼,向丫头们笑道:“放心吧,姑姑不会告诉瑶席姑姑的。”
绿萼迟疑一会儿,大着胆子道:“听说信王世子在外面把舞阳君的儿子吴省德打了,胳膊都折了。这会儿舞阳君还在皇后娘娘面前哭呢,整个宫里都传遍了。”
高旸一向循规蹈矩,虽然武功了得,但多年来从不惹是生非,我难以想象他会出手殴打皇后的外甥。我心头一坠:“怎会如此?”
绿萼道:“奴婢不知道。”
我一怔,和缓了口气道:“打人而已,又有什么可笑的呢?”
绿萼道:“那个吴大人,仗着自己是皇后娘娘的至亲,向来也不把人放在眼里。听说前些日子不是连苏大人的爹爹都打了么?因此奴婢们都觉得,他被世子殿下痛打一顿,也不冤枉。”
一席话说得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丫头们见我笑了,都纷纷松了一口气。我笑道:“罢了,你们玩儿吧。”说罢带芳馨往永和宫后院走。
芳馨过年的时候也曾陪伴我出宫省亲,因此知道高旸年年都候在外宫的修德门接我出宫,于是在我身后轻声道:“奴婢去守坤宫打听打听可好?”
我叹道:“不必了。这会儿好容易闲些,查出文澜阁一案的真凶要紧。”
芳馨恭敬道:“是。奴婢知道姑娘的顾虑。”
我点头道:“姑姑知道便好。”
走进红芯的房间,只见她伏在床上,身上只覆了一袭青色薄被,一把青丝梳得齐齐整整,一丝不乱地横在枕边,拖到床沿下。门一开,微风吹动发梢,红芯立刻侧过头来。午后的阳光郑重其事地印在青砖地上,仿佛一张惨白的脸上浮着浓烈的胭脂。红芯轻轻拢起长发,以双肘撑起身子,见是我进来,连忙磕头道:“奴婢给姑娘请安,姑娘万福。”话音未落,泪水已流了下来,洇湿了枕头。
红芯的手上还绑着几支正骨的竹棍,因此张着五指,连面颊上的泪水也不能抹去。我心下一酸,眼睛不由热了。芳馨早便掏出帕子为红芯拭了泪。我扶起她道:“都这样了就不必行礼了。”
红芯泣道:“姑娘肯来看奴婢,奴婢感恩不尽。姑娘这些日子可好么?”
我点点头道:“我很好。你的伤怎样了?”
红芯道:“幸而那位乔大人瞧在姑娘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不然,奴婢的手恐怕就废了。”
芳馨搬了绣墩请我坐在床头。我轻轻拉过红芯的手,看了看道:“是还好。”说罢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转头对芳馨道,“我和红芯还有些话要说,请姑姑在门口站一会儿,别放任何人进来。”
待芳馨出去,红芯又哭了起来:“奴婢有罪,奴婢罪该万死。姑娘怎么惩罚奴婢都好,千万别撵奴婢出去。”
我叹了口气,问道:“你既然请罪,那你可知道你究竟错在哪里?”
红芯道:“奴婢不该瞒着姑娘,自作主张和长公主府往来。但奴婢真的以为那个小路儿是长公主府的丫头,奴婢瞎了眼,差点害了姑娘,求姑娘恕罪。”说着在床上叩头不止。
我心里颇为失望,原来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说实话。她难道没有察觉到她谎言中的破绽么?还是她心怀侥幸想蒙蔽我?多日来,我查探嘉秬之死的真相,已心力交瘁。且我自从知道自己的病情,心底总有些郁郁不乐,因此对红芯已经无多耐心,遂淡淡道:“并不是我不肯宽恕你。只是你这般行事,恐怕在宫里也待不下去了。我去求皇后,将你送回长公主府你爹妈的身边,想来皇后不会不允。这样对你也好。”
红芯眼中露出极大的惊恐,连连磕头,又叉着手指扳着我的手道:“姑娘……奴婢求姑娘,千万不要将奴婢送回长公主府,奴婢这个样子,哪里有脸回去?奴婢的爹娘若不将奴婢一顿打死,就没脸再留在府里伺候长公主殿下。奴婢不想死……求姑娘开恩……”
我知道熙平长公主御下甚严,若知道红芯被逐出宫的真相,恐怕不会对红芯手下留情。红芯自然对长公主的为人也一清二楚,故此极为恐惧。
她伤得这样重,多少也是我太狠了些,若回到长公主府又被狠狠折磨一番——想到此处,我心头一痛:“你不想出宫也可以,只是我再也不能留你在我身边服侍了,从此以后,你只跟着瑶席姑姑在永和宫伺候吧,不必再跟随我了。”
红芯还要再说,我站起身来,伤感道:“小菊姐姐,你入宫三年,总是护着我,安慰我。你说你喜欢这宫里四季都有花开,我便留你在永和宫,也算遂了你的愿吧。”
红芯听我再次提起她昔日的名字,不觉张了张嘴,如一条搁浅的鱼,只剩了虚弱的呼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从红芯房里出来,我心情沉重,一言不发。芳馨跟在我身后,也不敢说话。良久我方道:“姑姑,明天从下面的小丫头里面挑一个好的上来,顶替红芯。另外去内阜院说一声,就说红芯拨给瑶席姑姑使了,也不用再补人进来了。”
芳馨小心道:“是。姑娘看谁服侍得好,就挑谁上来好了。”
廊下的鸟儿嘀嘀娇啼两声,我随手添了些水:“那就小西吧。这丫头虽然年纪小些,却机灵。至于名字——从前红叶和红芯跟着我,都没个好结果,小西就改名为紫菡,紫色的花骨朵,很美。”
芳馨道:“得姑娘提拔赐名,是这丫头的福气。”
我一笑:“但愿是福气,而不是晦气。”
晚上,外面起了蝉鸣。我缓步踱到庭院中,但见万里无云,漫天星星似涂了水银的芝麻点子随意洒在深青色的大瓷盘子上,还有碎屑零零散散洒落边缘。繁星堆叠两岸,砌出一条壑垒分明的界限。被茂密的银杏叶子遮住的星光,似是明亮的双目,随风开合,又似春日温柔的雨丝,无声落下。
我揉一揉太阳穴,不觉叹口气。芳馨向紫菡使了个眼色,紫菡上前来怯怯道:“姑娘累了么?有新做好的绵白糖赤豆汤,姑娘可要用一碗么?”
我看她连头也不敢抬,不由笑道:“那就用一碗吧。”
紫菡道了声是,转身一溜烟跑掉了。芳馨上前道:“紫菡从前没有在姑娘屋子里服侍过,有些不惯,奴婢会好好调教她的。”
我摇摇扇子道:“我又没有怪她,慢慢学着就是了。”
芳馨道:“是。姑娘从前喜欢永和宫的这两株银杏树,殊不知这树多的地方,蝉鸣就厉害。姑娘可是被吵得头疼?奴婢明日叫人来把蝉都粘了去。”
纨扇的新竹抵在下颌上,凉丝丝的甚是惬意,“那又何必?蝉食露水而生,质纯淳故鸣清越。‘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105]。”
芳馨作势扶额,微笑道:“姑娘这一念诗,奴婢的头就要疼了……”
我拿扇子轻轻一拍她的左肩笑道:“姑姑就会胡说……”
芳馨道:“瞧姑娘这些日子辛苦,尽力使姑娘一笑罢了。”说着扶我缓缓坐在廊下。
今日是二十九,紫微星在没有月光的天空中显得极亮,永和宫主殿毓福殿披着星光,似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中,叠檐飞角如金钩般,牢牢勾住这片清亮的宁静。我叹道:“毓福殿一直空着,也不知道将来是谁住进去?”
芳馨道:“如今这后宫人少得可怜。圣上亲征回来说不定要纳妃,若有个娘娘住在永和宫,必是要居于正殿的。”
“照这样说,我在这永和宫中也住不长了。”
芳馨道:“姑娘身为女官之首,就是居于一宫主殿,也不违制。只是守坤宫东西的粲英、章华、长宁、永和四宫一向是给嫔妃住的,故此姑娘在永和宫只居西偏殿,以示和嫔妃有别。”
我微微一哂:“他日要去何处?该去何处,就去何处吧。”
正说着,紫菡端来一碗红豆汤,我一饮而尽,呛得咳嗽不止。一口气上不来,心跳得厉害。芳馨一面轻拍我的背,一面骂紫菡道:“糊涂!怎么连汤匙也不拿一个来?”紫菡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称罪。
我忙道:“不怨她,是我自己急了。下……下去吧。”
紫菡如蒙大赦,端着空碗退了下去。忽见瑶席走过来道:“桂宫于大人来了。”我此时正直不起腰,却见锦素已经疾步走了上来,一面为我抚背一面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咳成这个样子?”
我略略平复,仍是喘息:“这会儿你不在桂宫陪伴皇太子殿下读书,到这里做什么?”
锦素道:“来瞧瞧你。谁知一来就看你咳成这个样子。”说罢转头对芳馨道,“这里交给我吧,这会儿姑姑应当给你们姑娘做些润肺的汤羹来。”
良久我平定下来,方拉着锦素的手一道坐在廊下。只见锦素穿着一件家常的珊瑚色对襟纱衣,闲闲摇着一柄小巧的水墨雉尾羽扇。“我一进来,瞧姐姐咳成这个样子,还以为姐姐不知为谁心痛,痛得气都喘上不来了。”说罢以扇掩口。
我听她话中有话,不禁红了脸道:“只不过是喝汤急了,呛着了罢了。”
锦素斜转了身子,头上的一枚大珍珠簪子在星光下辉光流转,眼中尽是戏弄之意:“我呀,这次来是给姐姐吃定心丸的。姐姐既害羞,那妹妹就不说了。”
我倒转纨扇,拿扇柄轻轻点着锦素的额角,青绿色的流苏在锦素的脸上飘来拂去:“你这丫头,有什么话就快说出来,若不然,今夜就休想回宫了。反正这里也是你的旧居,你住着比我惯。”
锦素一面躲一面咯咯笑道:“姐姐快拿开,痒得很。妹妹说就是了。”
我放下扇子道:“那便好好说,可不准说歪话。”
锦素喘了口气,嘻嘻一笑,两个白玉珠的耳坠子滴溜溜荡来荡去:“今天午后宫里都传遍了,说是信王世子将舞阳君的儿子吴省德打伤了。姐姐听说了么?”
在锦素面前,我也不掩饰我关切的语气:“自是听说了,究竟事情如何?”
锦素道:“外面人都说,是因为世子和吴大人年龄相仿,吴大人已是正六品给事,而世子殿下却什么官职都没有领。殿下不服气,故此寻吴大人比武。吴大人也是年轻,三言两语就被激怒了,连生死状都写了。因此才折了胳膊。”
我立刻道:“这话不通。吴大人固然因为是皇后的至亲,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可是世子殿下从未求过官,既然他自己都不曾求官,又怎能怨圣上不让他做官?”
锦素掩口笑道:“姐姐对信王世子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连他有没有求官都知道。”
我执扇拍她一下道:“别胡说!快说下面的。”
锦素拿羽扇一挡,轻笑道:“这可是急了,严刑逼供都上来了。”恰巧绿萼端了两盏新茶上来,我双手奉于锦素道:“我哪里敢严刑逼供?这不是好汤好茶地伺候着,请妹妹快讲吧。”
锦素接过茶盏,忽然肃容道:“我还听说,这吴省德前些日子天天在公子哥儿中间说,皇后娘娘要把后宫里官位最高的朱女校赏给他做妾,着实是得意得很呢。这吴大人当真是蠢,这样荒诞不经的话也敢在外面乱说,笑煞人了。怨不得世子会出手教训他,实在是罪有应得。”
我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释然,微微冷笑道:“我哪里高攀得起呢。”
锦素道:“姐姐生气了?”
我摇头道:“这样的蠢人,只一笑便罢。不值得生气。”
锦素低头吹散茶沫子:“这个吴省德,可真是傻。不过他们既是比武,又立了生死状,皇后即便要偏袒,也寻不出什么借口来。姐姐不必担心。”
喝了口热茶,身上微有汗意,遂往胸口扑着扇子,淡淡道:“即便妹妹不告诉我,我也不会担心的。”
锦素奇道:“难道姐姐早就知道了?”随即低头笑道,“姐姐和世子殿下心心相印,自然神通,哪里还用言语和脚程?却是妹妹多虑了。”
我嗔道:“嘴上涂油啦,溜得没边了!”说罢沉声道,“不过论起这个吴省德,可还有不少不经之事呢。”
锦素道:“姐姐是说他上次在宫门外打了苏司纳的事情么?是因为他为陆将军的小儿子请爵,被苏大人奏劾的缘故吧。”
我颔首道:“吴省德想奉承皇后,为陆家添势,实则愚蠢得紧。”
锦素道:“听说他只是求了个最末等的子爵而已,皇后就是允了,也没什么。”
滚热的茶汤在唇齿间一轮,一股清苦之气直透胸臆。“本也无妨。可皇后谨慎,若封了无德无功的侄子,便会给朝臣留下专擅朝政、幸私宠嬖的名声。这可不大好听。君子爱人以德[106],苏大人看似不给皇后脸面,实则却给了皇后一个现成的梯子下。所以才从侍御史提拔成司纳。”
锦素笑道:“原来如此。我们这些不晓事的都以为是吴省德打了苏大人,皇后娘娘为了赔不是,才提拔苏大人的。”
我笑道:“分明苏司纳拔擢在先,被打在后。”忽然想起一事,复沉吟道,“吴省德是个糊涂人,又刚刚做官不久,怎会想起为表弟请封,还恰到好处地只请一个末等子爵?”
锦素想了想道:“莫非是旁人让他写的?”
我笑道:“他是皇后的至亲,就算皇后不允,也不会降罪于他。可若是皇后允了……”
锦素掩口惊道:“我听说很多朝臣可是极其看不惯皇后秉政的。若是皇后真允了此事,那可热闹了。一封封奏疏送到前线去,恐怕陛下不能专心用兵了!”
我冷笑道:“既瞧不起女子,又反对武事。我朝自创至今,不过三十年,难道朝中就只剩了这些腐儒了么?一个个正事都不做,下套使绊子都很能干!”
一阵晚风吹过,颈后一缕碎发掉下来,垂在肩头。锦素轻轻拨开碎发:“皇后自有分数。这些朝堂上的事,姐姐又何必放在心上?”说着转了轻快的口气轻笑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用心备两件嫁妆,只等来日世子求陛下赐婚,姐姐好稳稳当当做王妃的。”
王妃。这两年我何曾不这样盼望,然而自从知道我的身子不宜生育,只能生生断了此念。然而,仿佛浇熄的炭火中尤存一丝湿热,总有一抹执念深深埋在心底,似仍在希冀着什么。忽觉额头上被拍了一记,锦素拿着扇子在我眼前乱晃:“姐姐在想什么,这样出神?莫不是已经不耐烦在宫中为官,迫不及待要嫁出去么?”
我拿扇子还她一下:“你这促狭鬼,只会取笑我。”
锦素一面躲一面笑道:“我哪敢?句句都是实话。”
正闹着,锦素的小丫头上来道:“启禀二位大人,再有一会儿金水门就要上锁了。”
锦素哎呀一声道:“我得走了,金水门上了锁,我便回不了桂宫了。”
我亲自送她到永和宫的东侧门,拉着她的手诚恳道:“多谢妹妹专程过来告诉我这些。”
锦素微笑道:“说这些做什么?姐姐安歇吧,我走了。”
我看她进了益园的角门,方才回转。芳馨赶上来扶着我道:“这宫里,还是于大人对姑娘最好,最难得的是,她懂得姑娘的心思。”
我笑道:“大约是感同身受。”
芳馨愕然:“什么感同身受?”
我笑道:“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