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泽天的母亲赶到医院时,天已经黑了。小朋友正坐在走廊里, 贴着纱布的脚高高翘起。
她见到儿子, 抓紧包带蹬蹬蹬走去, 并在邓芮茗开口之前抢先说话。
“你这个班主任怎么当的?我儿子放你班上是来读书, 不是受虐的!现在好了,脚都被砸了!”她用食指粗鲁地指着邓芮茗的鼻尖, 质问道。
后者尽量用温和诚心的语气向她报告小朋友的情况:“片子拍过了, 没有骨折, 也没有肿起来。就是指甲和肉有点分离,医生说等新指甲长出来,坏的那点剪掉就好。”
“你这什么态度?”高泽天的妈妈双眼睁得老大, 再次呵斥,“我儿子脚趾甲都坏了,你居然一点都不担心?我还没问你是怎么把我儿子害成这样的呢!”
“你先冷静, 我也很关心小朋友的伤势, 而且第一时间把他送来了医院……”
本就担忧,当下被一顿乱喷, 邓芮茗更觉烦躁。无奈对方是家长, 无论如何她都要维持友好积极的状态, 不能将情况变得更糟。
旁边的谢皇上也被高泽天母亲的怒吼吓坏了, 见邓老师神情尴尬, 没忍住插嘴补充:“是高泽天自己跑去玩哑铃的!我告诉他不能乱跑,他不听,非要去。”
小朋友冒出得太快, 邓芮茗连捂住他的嘴都来不及。待他磕磕绊绊的话语落下,眼前的女人已然气得满脸通红。
她当即把矛头转向年仅九岁的小朋友:“你的意思是都是我们家高泽天的错了?我怎么知道不是你骗他去的?!”
小孩子藏不住情绪,被冤枉后委屈瘪嘴,泪水迅速溢满眼眶,“我没有……我真的有让他不要去……”
“好了好了,先不哭。”邓芮茗揉揉他的脑袋,将他拉到身后。
自己则正视家长,吞着喉咙解围:“没有根据的事情我们先放一边,现在小朋友的伤口最关键。总之接下去一段时间,我每天出操和体锻课都会让他在旁边休息,不再让他有受伤的可能。”
对方换了个肩挎包,大手一挥,“废话,我儿子在你眼皮底下受伤,你关照他是应该的!而且什么叫没有根据的事?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是不会罢休的。”
此时,高泽天也被大人间紧张的气氛吓得眼泪吧嗒吧嗒直落。
“我到的时候,他的脚已经被砸了,具体经过我也没看清。而且作为他的班主任,我肯定会跟紧后续,这点你可以……”
放心二字还没说出,又被高泽天母亲出言打断。
“这种虚的话你不要说,我要的是实际行动不是你随便说两句就把我打发。”
和之前每一次因为孩子的事谈话一样,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但这次没有避重就轻,而是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和要求邓芮茗给出弥补与交代。
后者为了班级的事情折腾了一天,当下又被揪着不放,愣是听得头昏脑涨。苦恼的是,还得时刻保持清醒,不能说错话给对方抓住把柄。
幸亏胶着之际,另一方的家长也来了。
谢闻刚跨出电梯门,便一眼看见角落里被指着鼻子骂的邓芮茗。
只见她眉头微皱,一边护着身后的小朋友,一边不断赔笑。脸上尽显疲乏,又不能针锋相对,看得人心疼不已。
他没多想,步伐矫健地向她走去,并在她和外甥身前站定。
邓芮茗看到他来了,灰暗劳累的眼里一下露出希望。
谢皇上也再度唤出声:“舅舅,不是我让高泽天去的!”
谢闻拍拍他的脑袋,并给女友一个安心的眼神,转头面向高泽天母亲。
邓芮茗碍于身份,不便作出辩解。他也知道她的性子没有那么强硬,因此主动揽过争端。
或许是身高优势所致,他看上去底气十足,“不好意思,我晚来了。大致情况已经了解,我想的是,如果真是我们家小孩犯错导致小朋友受伤,我们肯定负责到底。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而且我也相信小孩不会无故撒谎,所以希望你不要急着扣帽子。”
“你这人很搞笑啊,倒过来给我扣乱说的帽子是吧?一来就把错都推在我们高泽天身上,有毛病!”高泽天母亲眼眶睁得老大,反唇相讥。
谢闻也不跟她胡扯,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高泽天,半蹲身子平视道:“小朋友,你老实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到底是怎样的?”
高泽天虽然壮,但毕竟只是个九岁的男孩。脚部疼痛加上胆小怕事,以致他面对前者透彻的眼神时,不敢作出任何回答。
他母亲一把搂过他,对谢闻大喝:“我警告你,别吓唬我儿子。”
复又摸摸儿子的脸,为他撑腰:“宝贝别怕,妈妈在,有什么委屈你就说。”
对于这个问题,高泽天依旧只顾红着眼眶垂眸不语。
谢闻不为所动,继续问:“你只要回答,是不是力力故意拉你去器材室玩哑铃就好。”
他舔了好一会儿嘴唇,微微摇头。
前者安心地直起身子,对方母亲则涨红了脸。
“如果你还是不信,我们大可以去问学校要监控录像。”谢闻轻吐气息,“我倒不是故意推卸责任,只是不想让小孩被冤枉。而且当前最重要的还是小朋友的伤势,如果一直抓着不相干的事情,对小孩子们也没好处。”
高泽天妈妈面上有些挂不住,却也心疼儿子的脚趾,嘴硬丢下一句“你俩就胳膊肘往里拐,互相帮衬吧”便带着孩子离开。
“接下去要辛苦你了,怎么说也得看好那个小朋友。”谢闻瞥了眼那对目亲的背影,对邓芮茗柔声道,“我知道你不能跟家长发脾气,但如果她太过分,你也没必要忍。”
后者没接话,叹了口气,只是悬起的心怎么也落不下来。
不仅担心学生的伤势,更害怕对方会因此乱说她和谢闻的关系。一旦别的家长听说了这桩事,再怎么样都会产生不该有的偏见。
“再说吧,先去吃饭。”她背上包,牵起小朋友的手走向电梯。
今晚原打算趁难得的碰头机会好好相处,哪知出了这等意外。邓芮茗没了玩闹的心思,连吃晚饭时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的不快都被谢闻看在眼里。他不急着发动车子,前倾身子揉揉她的头,“要不跟你妈妈打个电话,说今天睡我那里?反正我上班比你晚,早上可以送你。”
听到他难得主动提议,她有一瞬间欣喜若狂,差点就要开口答应。但转念又被高泽天母亲的话语所牵制,还是摇头回绝了。
“算了吧。你那么晚下班,我很早起床会影响你休息的。怎么说住你家不太方便,还是回去比较好。”
他不再坚持,把她送回自己家。
临走前,他摸着她的发顶叮嘱:“不要太担心,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别一个人憋着。”
邓芮茗点点头,在他脸颊亲了口,开门下车。
一回到舒适的家里,母亲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拎着包艰难脱鞋,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放松下。母亲事先知道她和谢闻有约,对她晚归睁只眼闭只眼,却一瞥眼注意到她明显郁闷的神色。
“干什么,和男朋友出去玩得不开心啊?”母亲半调侃半关心道。
她停下进房的脚步,看着自家母亲微蹙的双眉,决定将来龙去脉告知。
“其实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一点事情……”
她一字不落地把真实情况都说了出来,包括高泽天妈妈知晓她和谢闻恋爱。明知母亲最忌讳这样,她还是没有隐瞒。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向妈妈求助。
意料之中的,母亲听说班级家长对她和谢闻非常不满,当即对她作出严厉批评。
“你瞧瞧,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你跟他谈恋爱本来就很尴尬,还被别的家长知道,偏偏人家对你的工作很不满意。你以为瞒得下去吗?只要一个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其他人也都会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邓芮茗早已没了当初理直气壮的骨气,垮下肩任其指责。她闷闷地问:“那怎么办,总不能主动去跟家长们澄清。”
“你澄清再多也没用,人家就算知道了也装不知情。面上和和气气,鬼知道背地里会怎么说你。”前者抄起手,没好气地说,“现在你只能收起坏脾气,把那个高泽天的家长哄好,别让她找学校告状。”
她丧气似的低哼。
之后的几天,她时刻注意高泽天的脚伤,尽量不让他参与任何体育活动。校领导听闻此事后,也关照她务必跟进后续,稳定好家长情绪。
“小邓,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责任,但你必须要稳住小朋友的家长,让她明白这是意外,谁也不想的。讲白了,假设小朋友骨折或是怎样,学校是要赔钱的。万一没沟通好,对家校两方而言都是麻烦。所以你最重要的就是用积极的态度去哄家长,让她尽早消解,别造成不必要的后果。”副校长如此说道。
邓芮茗连连答应,一天两次雷打不动地给高泽天妈妈发去消息以示关心,并向其送上校方准备的慰问品。
尽管对方从不回消息,也未曾对慰问品表达任何虚假的感谢,但她逐渐安心下来。毕竟只要高泽天那难缠的母亲不没事找事,那一切都好商量。
也是很巧,近日学校下发了跳绳比赛的通知,要求三到五年级每班选出六人参加。
公平起见,作为班主任的她在最后一节班会课上让学生自行报名,并逐一筛选。孩子们踊跃举手,其中把手举得最高的,便是脚伤未愈的高泽天。
对此,邓芮茗自是不予赞同。
她走到小朋友身边,好声好气说:“你的脚还没好,不方便运动。这次就把机会让给别的同学,好不好?”
高泽天瘪着嘴把手放了下去。
为了安抚他,她还特地编了个借口奖给他一颗小星星,用以日后换奖品。确定他没不服气,才又继续选择比赛的同学。
另一边,个子瘦小的谢皇上由于一向善于跳绳,偶尔还能来一两个双|飞,理所当然地被选入队伍。
放学后,乐坏了的小家伙朝邓老师挥手道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谢谢舅妈”才蹦蹦跳跳地随外公外婆回家,并不忘第一时间打电话将此事告知给下了班的舅舅。
谢闻鼓励了他几句,转头找上女朋友。
“力力说今天很开心,因为你让他去参加跳绳比赛。”他一手拿手机,一手握着勺子往嘴里塞饭。
邓芮茗披着湿发,随意转动座椅,“那你跟他说,要是他跳得好、期末考试还考得好,我送他件礼物。”
“这么大方啊。”前者勾起唇角,故意撒娇,“邓老师,那我每天勤奋上班,这个点才刚吃外卖,有没有什么奖励?”
“嗯,是挺辛苦的。那你倒是说说,你想要什么?”她饶有兴趣地哄谢闻小朋友。
幼稚鬼咧嘴,声线却压得相当色|气,“想和邓老师相处得久一点。”
这个回答令她心尖一软,同时生出些委屈。她抱腿,把头搁在膝盖上,轻声嘟囔:“谁叫你要赚大钱,每天都这么忙,一礼拜只能见一次。”
工作日不便见面,双休日又不能轻易留宿,导致两人每周碰面的时间至多只有十二小时。
虽说恋爱中不能时时黏在一起,需要私人空间,可太过自由也会让人感到寂寞。自打谢闻换工作,她就明白这个情况必然出现,奈何无论怎么自我安慰,时间久了仍难免失落。
谢闻眨眨眼,用勺子拨弄饭粒,轻笑道:“是我不好,没空陪你。我答应你,等这段时间忙完,到时候你想做什么我都跟着一起。”
“诶——做什么都可以吗?”邓芮茗的脑袋里一下蹦出某个词,漾着坏水调侃。
他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你想的那件事暂时还不可以。”
“……没劲。”某人瘪嘴。
前者无奈笑笑,说回正题:“还有件事要跟你汇报。明天晚上单位聚餐,可能结束得有点晚,不一定能及时回你消息。如果十点还没找你,那你就先睡,不要等我了。”
她凉凉道:“知道啦。你也别喝得太多啊,不管几点到家都记得跟我说一声。”
想了想,又义正言辞地补充一句“还有,送女同事回家这种事情就留给别的好心人,你不许凑热闹”。
老实人对着空气竖起三根指头,一口答应:“我发誓,绝对不当烂好人,请邓老师相信我。”
“这还差不多。”她昂起下巴,挪动鼠标,看向重新亮起的电脑屏幕。
右下角被忽略已久的图标正疯狂跳动,她心想又是哪个家长在问鸡毛蒜皮的事情,随手点开了对话框。
然后在看到某条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怒气的质问时,不禁倒吸凉气,没忍住当即骂出声。
“发生什么事了?”听筒里没由来出现一句咒骂,令谢闻摸不着头脑。
邓芮茗看着班群里再次跳出来的两条一模一样的消息,烦躁地抓起一支笔又砸向旁边。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高泽天妈妈问为什么不让她那脚趾甲坏了的儿子参加跳绳比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