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幸会是幸会。”被称作杨大人的黑衣人小声道,“但不巧,我是专程来找你,你是故意在这里。”
“啊?是吗?”李莲花一脸懵逼,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柔和,“我可是算准了你会来,却也没算出你会这样心急呢。”
“我说的对吗,杨昀春大人?”李莲花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可谁也没发现,他的眼神有点飘忽,藏在袖子下那双细腻如笋的小手局促不安地紧了又紧。
“想不到李先生居然还记得我。”杨昀春颇有些意外。
“昔日极乐塔一案,倒也有幸多目睹几次大人的面容啊,大人清朗俊俏,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李莲花从容回答着,紧握着的小手终于松懈下来。
还好还好,他不脸盲,没认错人,不然可就……
听到李莲花的赞美,杨昀春的耳尖微红,但语气还是很严肃,“既如此,李先生神机妙算,想必也知道我的来意,不如我们敞开了谈谈吧。”
李莲花闻言,唇角轻勾,这戏熟啊,他会演。
藏起眼底澄澈而真诚的笑意,他慢悠悠地起身,“杨大人啊,这些日子,想必是国泰民安了。”
杨昀春品悟着李莲花话中的深意,借着微弱跳动的烛光,看着他的侧脸,认真答道,“疾有所治,自然是安然无恙——”
他话锋一转,“只是药多伤身,治标不治本,还是要从根本医治,李先生以为如何呢?”
李莲花笑了笑,有些出神地望向狭窗外一弯明月,半晌才轻声回道,“月有阴晴圆缺啊……有时候,并不是太阴想要自己的悲欢,只是看太阳给予它的多少离合罢了。”
杨昀春似懂非懂,“李先生的意思是……”
“多少人在渴望着一切令自己坐立不安的事。”李莲花苦笑,悠悠道,“有些人,是为了新的开始,有些人,却只是为了离去无忧啊。”
杨昀春颇为讶异,微微走近了点,“先生高见,以为如今的局势……是后者?”
李莲花不易觉察地点点头,轻轻摩挲着食指,“医者不自医,有的时候,人渴望目标以至于成疾,往往是因为不只是离去啊。”
“这么说来,这件事情牵扯竟如此之广。”杨昀春皱眉,一脸沉思。
“杨大人,依在下看,此番牵连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其关乎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还有可能是一党人的性命,甚至是江山社稷的存亡。”牢房里回荡着李莲花的话音。
“我此次特意避开巡夜的守卫来寻先生,其实也是料到了先生您定是心甘情愿被捕。”杨昀春道,“但还是没想到,先生依旧是如此大义。”
李莲花笑着摆手,“不至于不至于的哈,如今你我既然已交了心,就应该坦诚以待。”
说着,他不自觉地抬手,轻轻刮了刮鼻翼。
“往事本该已去,却不然此次案件已经成了一个导火索,旧事累积,在无声无息中被点燃,重掀风浪。”李莲花转身,对上了杨昀春的眼睛。
“朝廷,注定要有一场天翻地覆。”
李莲花一字一顿地说着,当杨昀春对上他那温柔又夹杂着敷衍而生出几丝寒意的冷漠眼神之时,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迎着李莲花的目光,良久,他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一种极深又安静的震撼,在心里萌发。
细思几许,杨昀春诧异地发觉,当他费尽心思想要拨开皇宫里多日笼罩的重重迷雾, 才似乎发现李莲花的判断竟如此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也就是这一瞬间,杨昀春真真切切,清晰地感受到了李莲花超乎常人的敏锐:他仿佛可以以少之又少的信息,在身陷囹吾的状态下迅速捕捉到所有的细节,坚定不移地以身涉险,又串联成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果。
而这,也是李莲花缴械投降,无条件信任他的全部理由。
无由地,杨昀春对李莲花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敬意。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很久,倒是李莲花先不自然起来,低下头咳嗽了几声。
“我……都听先生的。”杨昀春留下一句话,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杨昀春总时不时地偷偷去看望李莲花,一为关心他的病情,二为询问接下来的做法。
“杨大人最近来的确实也过勤了。”李莲花见杨昀春又来见他,“别的倒不说吧,这样呢,的确也引人怀疑。”
杨昀春开口正要回答,李莲花却已经从袖子掏出一卷书递给他,“有什么问题,自己研究研究吧,多看看,多练练,做菜技术就是这样,看久了自然就好了。”
“多谢。”他应了声,接下书卷,转身离去。
黑夜,微烛,漫天的繁星一点点消散,像萤火虫落入草地。
杨昀春捧着李莲花给他的书卷认真地阅读,也不过就是些与皇帝周旋之法,和取悦皇帝之道罢了。
“在觐见之前,先去面圣……”杨昀春喃喃自语,念着书里的内容,两个疑点却忽而火光一样从他的脑海里跳出来了。
第一是李莲花的脸色,刚开始去见他时,脸色极其苍白,可过几天再去见,才慢慢感觉到,李莲花本该每况愈下的身体,却肉眼可见地,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起来。
第二是李莲花赠送的书卷,字迹明显干了很久,就像是提前写好了交给他的……况且之前每次去问,感觉李莲花都有点支支吾吾的。
就仿佛……他现在所见的,是李莲花的替身一般。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两个李莲花呢?
杨昀春摇了摇头,像是想把这个怪诞的想法甩掉一般,也觉得自己真是荒谬,应该是最近关注于皇宫之间的波涛暗涌,身体过度疲劳了吧。
突然,他的耳朵灵敏地动了动,屋外细碎的脚步声被他“尽收耳底”,随即迅速闪过一道人影。
杨昀春急忙转身躲避——“嗖!”——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脖子而过,直直地钉入墙中。
“来者何人?”很快他就做出反应,故意大声地质问道。
见那道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外后,他才无力地跌坐在床上,费了不少劲才将那一支箭拔下来,细细地研究。
他注意到箭尾特殊的刻痕,认出了这是许子初麾下的一家暗月坊的作品。
虽然他杨昀春的武功跟李相夷之流比起来不值一提,但好歹也是在万人册上榜上有名,躲开一支暗箭按理来说应该是轻轻松松的,许子初又犯得着来这样暗杀他吗?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许子初想给他一个威慑,但是就算这样,暴露出去好像也只会对许子初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了:许子初是个蠢……
李莲花的话再次回荡在他的脑海中,“朝廷,注定要有一场天翻地覆……”
“注定吗……真的不能避免,只有你死我活了吗……”杨昀春喃喃着。
难怪,聪明如李莲花,此次被捉,定也是他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可是就算如此,李莲花到底能有什么办法保全他自己呢?他明明知道,皇帝就是奔着杀他来的呀!
这一刻,杨昀春心中忽而有些明朗:不管他和李莲花究竟处在哪一个立场,最终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啊。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众生圆满。
而李莲花的生死,赌在每个人的手里,但凡输一个,就是他的万劫不复。
杨昀春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甘愿为了众生,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他人,落得个惟己不渡的下场。
……
第二天,杨昀春便专心地投入朝廷。
按李莲花所言,眼下的局势,他同许子初整体来说是旗鼓相当,只能看圣心会偏向哪一方,即使只是细微的偏移,都可能会扭转整个局面。
当然,皇帝自然不会容许南胤后代安然无恙地生活在大熙,所以,杨昀春要做的就是尽力保全自己。
至于李莲花……一枚让他钦佩的棋子,可以帮助自己,但能不能瞒天过海,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毕竟杨昀春连自保都来不及,只能尽可能的满足李莲花的需求。
没多久,他便依照李莲花所言,悄悄将几名狱卒全部换成了自己的暗线,并嘱咐道,“如果李先生想要出来走走,可以放行,但切记不要让外人看见。”
他和李莲花,终究只是萍水相逢,各取所需罢了。
杨昀春自然知道许子初察觉了自己的行动,可是倘若许子初当面揭穿他,那么他就不得不为当晚行刺一事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证据他可是小心翼翼地保留着。
想来,许子初也不会觉得以数家暗月坊赌一次圣心所向是个合算的买卖——不管怎么说,许子初这种脑子,能干到这个位置,也是个奇迹了。
之后没多久,如李莲花所料,杨昀春便在夜晚接到密令,要他去书房面圣。
等他来时,皇帝正披着一件厚重的狐裘,双臂撑着桌子对杨昀春不断旁敲侧击,说话声却时不时被一阵故意的咳嗽声打断。
“倘若李相夷仍然身中剧毒,那么目前自然不必费什么心力去对付他,倘或遇上最不济的情况,一杯毒酒便能让他丧命,倒也不必让朝廷背上一个赶尽杀绝的骂名。”
杨昀春十分平静地说道,表情甚至毫无波澜。
皇帝颇有些意外:“朕原以为,你是站在武林中那群逆臣贼子的位置。”
“陛下。”杨昀春十分恭敬道,“微臣在朝中当差,也是在为陛下做事,自然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
“哦?是吗?”皇帝的眼神盯住了杨昀春,像是想从他心里挖出点什么来。
“微臣原先是认为李莲花已死,南胤已然绝后,朝廷自可不必急着同武林宣战,不妨和平相处一阵子,也好休养生息,只是微臣没料到李莲花居然还活着,此等祸害自然不可留。”
“好!说的倒还好。”皇帝赞赏道,可语气却让人听着怎么都不是味儿。
“微臣不敢当,倒是许大人一开始便认定李莲花未死,实在是高瞻远瞩,微臣自愧不如。”
杨昀春明显话里有话,皇帝犹豫了片刻,沉沉开口:“朕怎么听闻,李莲花还在狱中时,你曾多次去看他,想必是有什么体己话要说说了。”
“李莲花身为南胤余孽,杨某与他并不敢有交情,只是听闻许大人欲在陛下之前先行处理李莲花,微臣忧心陛下还有什么话要问,故一时失了方寸,前去探察他的状况。”
“是微臣考虑不周。”杨昀春说着,恭敬地跪下,“请陛下责罚!”
皇帝停顿了半晌,把玩着手上的玉佩,良久才答言,“也罢,快快请起吧——那么你探听的消息如何?他中毒一事可当真?朕听闻天机山庄的方多病似乎日日和他在一起,李莲花也好像已经安然无恙。”
“启禀陛下。”杨昀春诚恳地回答道,“中毒一事,千真万确。”
“哼。”皇帝冷笑,“空口无凭。”
杨昀春再次下跪,“据微臣这几日的调查,他这些日子均独来独往,这次被捕之时身旁也并无他人,至于那个方家公子,有人可以作证,他早已留在天机山庄了。”
杨昀春抬头对上皇帝的目光,句句恳切,“微臣以为,倘若那些流言属实,面对好友出事,以方家公子的脾性,不会无动于衷,依微臣之拙见,散播此等风言风语的人必是居心叵测,想以此蒙蔽圣心。”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他磕了一个头,“望陛下明察。”
有那么一会儿,书房都被一股神秘的寂静笼罩着。
“看来,你跟方家公子的关系,像是也不错嘛。请起吧。”
闻言,杨昀春并没有接话,只是谦卑地起了身,静候在一旁。
败与不败,听凭圣言;成与不成,交由圣心。
皇帝不禁回想起李莲花被押入大理寺当天许子初信誓旦旦的说辞,当时他觉得句句在理,但如今想来似乎也就有些不对劲了。
杨昀春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耐心地等着皇帝反应。
在此一举了。
“你说的不错,是非朕自有判断,南胤余孽自是留不得,但朕也不想当一个滥杀无辜的昏君,留一个骂名,就暂且念及他献花之举,放过他几日,余后之事,朕再下定夺。”
杨昀春点点头,神态顺从而谦卑,躬身行了个礼,又见皇帝咳嗽愈发剧烈,似乎还伴随着头痛,便假意担忧了一番,以不便打扰之名告退了。
走出书房,一阵秋风送爽,他静静地思量着。
极乐塔一案是他与君王之间永远的嫌隙,可不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他会不会输呢?
【牢房里】
月光黯淡,天气也有些凉意了,归家的落叶一阵阵涌入暗无天日的地方。
李莲花在牢房中的稻草堆上,接到了明日觐见的旨意。
他有点凄凉地笑了笑,看向晦暗不明的月色,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探了探自己的脉,眼底露出视死如归的决绝。
“李莲花,你会回来的吧?”李莲花嘴里喃喃着莫名其妙的话。
“如果你不回来,我可能要回去了;如果你回不来,我也可能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