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矮, 丛林浸染在金色暖阳里,光斜进窗户, 照着布框, 尹桑对着蜡染布上的漩涡纹蹙眉。
她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依然没有办法用辫绣绣出漩涡来, 边上摆着阿嬷的样品, 紫配绿, 跳金线,衬黑布, 色彩夸张又和谐, 辫绣独特的凹凸质感让漩涡看起来仿若真实可感。
最好的艺术, 在民间。
尹桑指腹划过图案,嘀咕:“咪洛, 这么好看, 你以前就没想过教教谁?”
阿嬷说:“好看吗,以前还年轻的时候,我还是达配的时候, 我们都喜欢坐在村口绣花,一绣就半天, 聊谁的图案好, 谁的手艺好,现在,都没有达配绣咯,都不喜欢了, 出去打工回来,穿外头的衣服,好看,又暖,没有人觉得这个好看咯。”
尹桑说:“她们不懂,好看着呢,好多大老板,有文化也有钱,跑来买我们工作室的绣品呢。”
“他们真的喜欢吗?”阿嬷问,没等尹桑回答,她说:“他们没见过,觉得新鲜,这样罢了。”
尹桑微怔,没有再说话。
如果阿嬷表达能力好些,她想说的也许是——他们未必真的喜欢这些绣品,只是想要标新立异,彰显自己兼济天下的胸怀罢了。
他们购买她的绣品,耗了时,费了钱,拿去装点办公桌,或者赠予他人,都可以说,纯手工的苗绣。一下子情怀和档次都出来了,有面儿。
是啊,她做的不就是这些人的生意么?
思忖着,绣针扎了一下指尖,尹桑低声呼痛,阿嬷连忙抽过手,反复瞧。出了点血,尹桑闭着眼不去看,这么几次下来,她大概是知道自己晕血了。
阿嬷说:“别绣了,又不着急,你的手还包着,也不好绣,该换药了吧?我去磨药,你别绣了,等着我。”
尹桑看那只包得肿肿的手,真是碍事儿。她看一眼布框,看看夕阳,眼神跑远了。
过几天就得回去考试,下一次回来不知是何时,阿嬷不愿意外出,她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学得会。
正一个人坐着,楼下传来噪杂的人声,听着像是一群后生仔在吆喝。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陪着镇上的领导喝酒,怎么在这半山腰吵吵。
尹桑到栏杆上去。
楼下一群达亨,簇拥着沈峯,正准备往她家栏杆上扔绳子。
真打算爬啊?都什么年代了,这都信啊,尹桑有些鄙视沈峯了,她趴在栏杆上看戏,“说好的夜深人静偷偷爬呢,你怎么带了帮手?”
沈峯几乎是被几个达亨夹着的,脚都离了地,他说:“这不是我的主意。”
他是被逼的,酒桌上,刚喝上几杯,陪喝的达亨就开始拿他开涮,说起劲了,真鼓动他来爬楼,几个人一起哄,就把人推上来了。
沈峯说:“我说我有你的绣品,可以光明正大走正门,他们不信。”
“别看我,”尹桑说,“我也不信。”
她的绣品?
她多少年没动手绣过东西了?即便回来,跟阿嬷一起绣绣,也都是练习,没有成品。
“看吧,我就说沈老板吹牛,阿桑的绣工怎么可能这么普通?”
“就是,看,这花色,多久没有人绣这种叶花了,沈老板在哪里捡的?”
沈峯说:“桑桑,要看吗?”
尹桑盯着达亨手上那个小绣包,有些失神,她说:“扔上来。”
达亨一抛,她探手臂接住了。
正反面反复翻看着,楼下达亨已经把绳子绑在沈峯腰上,“沈老板,爬吧!”
“哈哈赶紧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说。
尹桑说:“沈峯,你上来。”
“你看阿桑叫你爬了。”
“爬吧,不爬没老婆。”
尹桑说:“从楼梯,走上来。”
“阿桑啊,你别偏心啊,城市郎仔也得按我们规矩来啊。”
“哈哈多久没瞧见爬花楼的了,阿桑让我们开开眼界!”
尹桑说:“这绣包,是我的。”
没人说话了。沈峯弯了弯嘴角,抓着绳子一跃——
吊脚楼一层很低,他这一跃已经到了一半,再紧紧拽着麻绳往上攀,然后抓着栏杆,往上撑,两下就跳上了窗台。
尹桑瞪眼睛看他,“你还真爬?”
沈峯搂着她的肩,冲楼下的人说:“我爬上来了,给我一个二人世界如何?”
“兄弟你也太快了!”
“那你还说那么多,爬不就完了!”
“阿桑,人送到了,哥哥们走了!”
“散了散了哈哈。”
这就称兄道弟上了,这沈峯,鸿儒白丁通吃啊。
尹桑拎起他的手,“拿开。”
沈峯扣着她的肩膀,“我来求亲,怎么能拿开?”
“求亲,那不得求么,拿开!”
他笑着,挑眉,就是不拿开。沈峯问:“还记得这个绣包?”
尹桑往边上一转身,抽离了他的手臂,把小绣包往手掌里攥,“你都扔了,那便还给我好了。”
“我没扔。”
尹桑说:“有什么区别?”
与她而言,是一样的。那之后她再没绣过东西。
这个小小的绣包,是他21岁生日那年,她送给他的礼物,里头还有一个她攒了半年生活费给他买的打火机。
她从未给谁准备过生日礼物,也不知道,城里人都怎么过生日,偶然听别的女生说起,适合送给男生的礼物有钱包、皮带、运动鞋、打火机。
前三者,沈峯都不缺,并且看着都挺贵,她买不起,于是决定买打火机。那之后尹桑才知道,原来打火机可以卖那么贵,要是村头买卷烟的荣大伯知道了,该气死。
店员说,很多女生都给喜欢的男生送他们家的打火机,尹桑想,那么怎样才会与众不同一些呢?
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她有而他觉得新鲜的,大概就是这些少数民族的东西了吧。
她手艺不算精,小时候跟着外婆,就没这么学过绣花,后来到了奶奶身边,才学了些,图案也是好些年前流行的了。但她终究还是绣了。
那时候每天晚上,沈母睡前都要到她房间里来,看她一眼,给她关灯。她就打着小电筒,躲在被子里绣,动作施展不开,最后的成品,质量一般。她想着,反正,礼轻情谊重。
那天沈峯跟他的弟兄过生日,她去他们约好的地方,把礼物放在他们桌上,到边上点了被橙汁坐着等。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餐厅,有人说:“哟,沈峯,你的暗恋者,礼物都送到这来了,消息真够灵通的。”
“打开看看。”
邵锦骁打开了,“卧槽,这不是,哈哈真够土的。不是吧,你家那小丫头,看上你了啊?”
“我看你对她也挺好的,你天天送她上学啊?”
“不是吧,童养媳啊?我看老爷子有这个意思,沈峯,你怎么想啊?”
尹桑的手,揪着桌布,她听到了沈峯的回答:“尹桑那样的女孩子,这辈子都欣赏不起来。”
“那就扔了,丑死了,什么啊这是。”
邵锦骁的声音刚落,绣包连同那个打火机,精准地落入她桌边的垃圾桶里,没入一堆乱七八糟的餐巾纸中间,不见了。
她猛吸一口橙汁,鲜榨的,有点苦。
沈峯弯着腰,歪着脑袋看她出神,问:“你怎么知道,它曾经被扔掉了?”
他掰她的肩膀,让她看着他,“不是我扔的。”
尹桑轻哼一声,“有什么区别?”
不妄想他会在人前护着她,但凡他只沉默着保持中立,就没有人敢扔他的东西。
沉默里,尹桑眼神不知道看着哪里。
沈峯眼睛一动不动地追着她。最终也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
当时他在臭烘烘的垃圾堆里,最终找到了绣包。
拿着脏兮兮的绣包一个人走回家的时候,年少的沈峯,头一次有种认命的感觉。
他不知道他还会做多少不自禁的事情。
“没所谓啊,”尹桑转过头来,脸上已经挂上笑,她说:“沈峯你干嘛啊,都老夫老妻了说这些没意义的陈年旧事有什么意思?你今天是玩上瘾了么?”
绣包被扔到垃圾桶里,现在出现在这,尹桑不是不清楚,是他捡了回来。不过,毫无意义。
捡得回绣包,捡不回心意。
这时候阿嬷拿着药碟子出来了,看见沈峯,脸色一变,对尹桑说:“来,该换药了。”
“我来。”沈峯抓过她的手说。
阿嬷盯着两人的手一会儿,抬手就拍掉,抓着尹桑往里屋走,边走边说:“我当他是客人,才客客气气,这后生越发不懂事了”
沈峯看着眼前的门快速阖上,“砰”的声响,彰显着主人的不客气,以及对他的嫌弃?
灶房里,阿嬷把药泥在火塘上过了几遍,放凉,低头给尹桑解开旧布带,“阿桑啊,咪洛有话不知道当不当问。”
尹桑:“咪洛问。”
阿嬷抓着她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手指,“看你的手,就知道,婆家待你,不差的,”保养得细嫩白皙,和当初已大不相同,“你不带郎仔回来,是他待你不好,还是吵架了?桑桑啊,夫妻之间,没有不吵的,吵到老,爱到老。”
说到这里,尹桑也明白了阿嬷想说什么。
结婚这么久了,她都没带丈夫回来,阿嬷担心她与丈夫感情不合,婚姻不顺遂,但碍于她的性格,一直不言说,眼下她和沈峯这些“越界”的行为,让老人家不安了。
尹桑问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老人家抚养自己多年,孙女婿就在跟前,却不得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