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嫩红的舌头长长地吐在外边,随着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憨憨”声,肚子一颤一颤的,舌头一颤一颤的,亦或有几滴哈喇子自然地流落在地上。王继明背对着阳光,靠在有阴凉的树干那边,他对着黑虎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好像是装出来的。好在黑虎并不在乎,它全力以赴地伸着舌头,排解着身子里的热量,抵抗着惊魂热晌午带来的酷暑。
王继明很想睡一觉,哪怕是稍微眯瞪一会儿也好,他想试着把眼皮合在一起,这个念头一闪,马上给了自己一个警告,村口还没去呢,也许这时候她就等在那里。已经坚持了五十年了,不能因为一时的疏忽错过误过!”
“稍事休息,王继明撑着拐棍还是站了起来,他揉了揉沉塌塌的眼皮,用手拍了拍僵硬的腰眼,然后向着村口走去。他边走边想,今天到底还有点什么事呢?心烦意乱的。
穿过一条街,又穿过一条,前边是一个好大好大的院子,那是村里收葵花大户郑老五的家。当年据说就是郑老五的父亲,在村口见到王继明老婆,为这事王继明曾经找过郑家老汉,想问个究竟,结果被郑老五连轰带骂,把他赶了出来。
没出一个月,郑老汉走了,人们都说是被王继明老婆叫走的,做了他老婆的替死鬼。这事
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然而,王继明对郑家却总是有一种亏欠感,似乎郑老汉的去世真的是老婆叫走的。”
“郑老五收葵花发了,院子盖得真是气派,一大排二层小楼,楼顶是起脊的,上边铺着绿色的琉璃瓦,连门楼子和墙头上铺的都是琉璃瓦,只不过墙头和门楼上的瓦是金黄色,在惊魂热晌午日头的照耀下,更加金光闪闪光彩夺目。”
“路过王老五家门前,院子里传出一阵狗叫,瓮声瓮气的比牛吼都粗壮。村里人说这是藏獒,一条小狗都要几万元,见过郑老五藏獒的人还说,人家专门给狗盖了一间房子,比别人家的房子都气派。藏獒不怕热吗?”
“在惊魂热晌午能吠出这样的声音来,真的不是一般的狗。王继明下意识地朝着马路的那边躲了躲,他特别狠这条藏獒,兴许是因为它的吼叫,吓着了自己的老婆,才让王继明一趟一趟地白跑。这也让王继明很是无奈。”
“可恨的藏獒还在吼还在吼,惊魂热晌午怎么没把它热死!王继明想把脚踪放轻点,甚至有点鬼鬼祟祟,做贼似的。这狗真的惹不起,一点动静都逃不过它灵敏的听觉。但是,王继明的脚踪怎么轻都轻不来,尤其是那根该死的拐棍,杵在路面上就是“噔”的一声。要是老婆活着就好
了,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你是我的拐棍,我是你的拐棍,那该是多么地来劲。王继明忍着疲劳,卯足了劲紧走了几步,嘴里默默地念叨着:这狗真的惹不起,真的惹不起。”
“他还默默地嘱咐着老婆:别害怕,别怕,这狗拴着哩。”
“那只藏獒可能是吼叫得不耐烦了,终于歇息了。王继明如释重负,连日本人进村都害怕狗叫,何况老婆一个弱女子呢?到了村口,迎面是一堵讨厌的照壁,那是前几年郑老五自己掏钱建的,金壁辉煌,是为了显示老郑家的实力,当然更是为了聚财,银钱束心呀。一到村口,王继明就把身子靠在了照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热,惊魂热!”
“他口渴得厉害,嗓子眼要冒烟。嘴唇上附着着一层干皮,灰白灰白的,舌头根儿僵硬得连花子也挽不过,唾沫粘稠粘稠的。王继明砸吧了砸吧嘴,上下嘴唇拉出了一根根粘粘的丝。一只苍蝇嗡嗡嗡地飞到的眼前,停落在下眼皮上,他轻微地摇了摇头,苍蝇似乎看出了他的无能,刚飞起一点又返回来,仍然停落在那里,肆无忌惮地伸胳膊蹬腿。”
“王继明愤怒了,他使出吃奶的劲,伸出右手狠狠朝着苍蝇落的地方刮去,精明的苍蝇逃了,而笨拙的他却一巴掌打在了自己脸上。
眼前全是金星,王继明如同进了铁匠铺一般,热烘烘的火花四溅,脑袋嗡嗡嗡地响着,接着眼睛就是一黑,整个世界进入了浑沌之中。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王继明出了一身的汗,慢慢地缓过了劲。”
“村东是一望无际的玉米林,一棵棵玉米自觉地躲避着炽热的阳光,在本是翠绿的叶子上泛起了灰泛起了白,蜷局着卷成一个叶筒。它们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眉顺眼无精打采地垂手而立。
村口一个人也没有,连只飞鸟也没有,路边的小草在歇晌,蚂蚱小虫都在歇晌,偶尔有一只花大姐飞过,翅膀无力地忽闪着,飞不了多远就停落在草丛中。王继明靠在照壁上,睁着混浊的眼睛,仔细地搜索着目光能及的地方,可是眼前却是一片寂静,除了热辣辣的太阳,就是悄无声息的庄稼,其他有生命的一切都在歇晌。”
“今天的一切还是昨天的一切。王继明失望了,从来没有过的失望从心底弥漫着。“见一面真比上天还难啊。”他念叨着站起来,漫无目标地朝前走去。不远处是一条人们出地的小道,斜插着从玉米地穿过。这条小道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生产队的时候大包干后都曾经铲断过,人们不管不顾仍然走着,走了断铲了走,至今
也没断成。王继明顺着公路拐进了小道,玉米地里的热浪差点把他掀翻,他拄着拐棍犹豫了片刻,还是钻了进去。”
“太阳底下是一种干热,既没掖着也没藏着,明晃晃的;而进了玉米地却是一种闷热,如待在顶起火的蒸笼里,热气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渗透着,悄无声息。没走多远,王继明就浑身发了粘,裤腿衣袖一下子就窄了许多,这一块沾上了肉刚撕开,那一块马上又贴了上去。
要是往常,在村口待上一阵子,一无所获后,王继明会默默地原路返回,再去水坑边和房背阴处看看,然后回到家把中午凉好的一杯白开水灌进肚子,接着在背阴处呆呆地坐上一下午。今天他却不知为什么,一头扎进了庄稼地。”
“走啊,走啊,王继明一步三晃地走着。脑袋木木的,腿脚木木的。拐棍、左脚、右脚;拐棍、左脚、右脚。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个枯燥的三部曲,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游走在玉米地里的幽灵。其实,王继明哪儿还有灵魂,从打照壁前站起来,脑袋就空空的,脑浆被人插进一根吸管,哗啦一声就吸光了。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在惊魂热晌午即将过去的时候,王继明穿越了这片玉米林,来到一片开阔地。”
“王继明愣了一下,呆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