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瑾察觉那袖子里的拳头松开了,料想沈阔是愿意服软,于是她站出来,朝上一福道:“公公您方才说愿意养着容瑾,却要把崇明赶出府去,可容瑾嫁的不是沈家而是崇明,老话儿说得糙,可理儿却不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您若要把崇明赶出去,那做媳妇的也该跟了去,如此才是夫妻一体!不过那都是后话了,今日一事,是崇明和我的错,我们自愿受罚,我自请去沈家祠堂里跪祖宗,跪上三日三夜,向沈家宗祖请罪,求您成全。”
沈阔复看向容瑾,眼中血丝渐渐消退,似氤氲了一层水雾,分外柔和。
“我不该对他下重手,要罚就罚我,罚我二十个板子罢,”沈阔低下头,朝老太太拱手道。
他并不觉着自己错了,若是以往,他定要与沈世坤对骂到底,只是今日,自己媳妇儿在身旁,他不舍得让她一个弱女子独撑局面,这个错儿,他沈阔认了。
“二十个板子可不得把人打坏了?十个,十个便够了,世坤你说呢?”老太太忙抬手制止。
沈世坤怔住了,不相信似的,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将沈阔上下一通打量,可瞧了好一会儿,又觉着他不像有什么鬼主意。
如此,沈世坤心里没了底,心道自己恐怕太过严厉了,毕竟这儿子一向不服软的,今儿竟肯认错,反惹得他生出愧疚之情。
见沈世坤没应答,沈阔也抬眼看向他,目光里的挑衅分毫不减。
沈世坤面色又冷下来,哼了声,一拍几案道:“那便如他所愿,二十个板子,一个也不能少。”
“那生意上的事儿……”邱姨娘揩着泪,嘀嘀咕咕道。
“都要打二十个板子了,怎的还抵不了崇兴身上几处伤么?”拐杖重重叩击大理石砖地,沈老太太把邱姨娘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沈度扯了扯邱姨娘的袖子,邱姨娘忙噤声不言,只是抽泣声却渐渐大了。
“既然我与崇明都已自愿受罚,那浅云居的婢子们,虽是无心之失,也不能免责罢?”容瑾扫了一眼众人。
“那是自然,”沈老太太冷肃着脸。
邱姨娘本要开口求情,听老太太发了话,也只得闭口。
那头跪着的翠屏一惊,脑门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她抬眼瞧瞧一脸气定神闲的邱姨娘,顿时明白自己犯了个大错。
府中掌管中馈的是邱姨娘,是而翠屏才宁可当场翻供得罪沈阔也不敢得罪她。
可是她忘了,如今浅云居有了女主子,她的前程命运便都捏在这位新主子手里,她能放得过自己?
容瑾自然不会放过她,她连自己和沈阔都罚了,哪有放过一个吃里扒外的婢子的道理?
眼下,既然都认了错且愿意自罚了,自然再无异议,接着,容瑾便与沈阔随着长辈们去祠堂拜祖宗。
沈家并非大家族,沈阔他太爷爷那辈开始发的家,那以后才在扬州有了名姓,是而只建了个小祠堂。
那祠堂就在沈园的最西侧,白的墙,黛的瓦,歇山顶,燕尾脊,寻常屋子的规制,只有两扇朱红大门显厚重,能看得出这不是个寻常屋子。
容瑾随众人入祠堂,进得黑漆木雕描金漆屏门,阴风阵阵吹得人骨头里发冷,走近一看,只见金丝楠横木桌前供奉了三排,统共一十七个排位。
不说同林家祠堂比,单就同林府著存堂相较,排位都少了一半,可见沈家虽富,却实在不是个有底蕴的人家。
沈老太太和沈世坤沈世阎两兄弟进过香后,便轮到沈阔和容瑾,二人向祖宗叩了三个响头,而后,容瑾便跪在蒲团上不起来了。
沈老太太知道她这是要践行承诺,向祖宗请罪呢。
“容瑾,好孩子快起来,这事儿让崇明担着,打个二十板子便是了,你不必在这儿跪着,新婚头一天就跪祖宗,可没有这样的道理,”沈老太太放下拐杖,亲自来搀容瑾,可她自己的身子都颤巍巍的,她身旁两个婢子忙又来搀她。
接着,沈世坤和沈世阎也过来搀老太太,劝容瑾起身不必再跪着了,沈阔则是帮着老太太搀容瑾,一个劲儿让她起来。
她能起来么?绝不能!
于是她顺着老太太起了身后,“扑通”一声又跪倒了,对着排位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您们心疼我,可做错了事儿便该罚,不然岂不是坏了规矩?我方才既说了跪祖宗,那便是真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孩子,我真不舍得你在这儿跪上三日三夜,就跪到今儿夜里,成不成啊?”沈老太太一手搭着容瑾的肩,轻轻拍着。
“老太太都说话了,你便从了她老人家罢,”沈世坤声口严肃得近乎命令。
“就跪到今儿夜里罢,回头二十板子下去,还得你照顾我呢!”沈阔也道。
既然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
接着,其余人等退出了祠堂,唯有容瑾一人在一群陌生的祖宗前“忏悔。”
老太太命其余人先行,她与沈世坤在众人身后慢悠悠地走着,枝头喜鹊喳喳叫,把芙蓉园里的粉的白的芙蓉叫开了,如火如荼地盛开一大片。
沈老太太遥望那芙蓉花,眼中有喜意,有憧憬,“世坤啊,我这回选的人不错罢,你瞧,多明事理的孩子,更要紧的是,崇明听她的话,他那犟脾气多少年了,今儿却能因着容瑾几句话便向你认错儿,往后会愈来愈好的。”
沈世坤面色微微一变,并不言声儿。
其实沈世坤也觉容瑾这儿媳娶得不错,只是…老太太看人的眼光不一定准,譬如当初她看中孔氏,便拆散了他与邱茹,强命他娶孔氏为正室,二人终成怨偶,为此,沈世坤甚至有些怨怪自己母亲。
“既然如此,该交给崇明的生意便交给他罢,也是该他历练的时候了,你爹便是在你十五岁时,开始把生意一点一点儿交给你,你也该如此,指点个几年,崇明才能担得起沈家这副担子啊!”沈老太太语重心长道。
沈世坤扶着老太太的手肘,一步一步行得极缓,却低着头不答话。
“怎么的,你仍是不同意?”老太太急了,顿住步子看向他。
“依我看,崇兴才配接我的班,崇明……”沈世坤极不屑的,哼了声道:“不给我惹祸便谢天谢地了!”
老太太连连摇头,拍着沈世坤的手道:“世坤啊!你放下偏见好好看看崇明,十一二岁从账房支了几万两银子开赌坊,没借谁的势,自己一个人忙前忙后办起来的,直到如今还为府里赚着银子呢!真是全扬州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能干的了!”
沈世坤哼笑,“那不还是借了他老子我的势和银子,不然他能开这么大一个赌坊?”
“那要不你去试试,你看看自个儿能做得比崇明还好么?”
“我才不稀得做那营生!”
“你呀,好好看着罢,崇明只要走对了路,往后有大出息,至于崇兴,他也是个好孩子,可守小业还成,要造大业,还差点儿火候。”
母子两个争论起谁才配接沈家的班,而那头先行的沈阔一点儿不磨叽,命小厮将自己绑在长凳上,没一会儿,三四个板子便落下去了。
初时他还能忍着不吭一声,后头闷哼起来,汗水聚在额头汇成一股流下来,滴在青砖地上一摊。
待十个板子下去,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沈老太太和沈世坤终于赶来千秋堂,堂前的人已被打到第十五个板子。
沈阔那白绫撒花裤子上见了红,沈老太太远远看见了,急得紧抓住沈世坤的袖子,劝道:“得了,叫停罢,再打下去要打坏了,他也是娶了媳妇儿的人了!”
沈世坤也看得眼皮子直跳,可他错开眼,嘴硬道:“这可是他自个儿领的罚,我若不打够,他还当我心疼他!”
几句话说罢,剩下五板子也打下去了,沈阔已不省人事。
沈老太太忙命两个小厮将人抬回浅云居,自然,大夫已早早地在浅云居里候着了。
而被婆子们捆了关在耳房里的翠屏,听得屋外婢子们手忙脚乱的声响,吓得险些昏过去。
她原以为大堂里二爷二太太认错不过做做样子,没想到二爷真被打了板子,而二太太也真跪了祠堂,如此,邱姨娘又怎好出面求情,或者,邱姨娘早已彻底将她抛诸脑后了?
既然主子都受了罚,她这个婢子又怎会有好下场?
“范妈妈,求求您在二爷跟前替我求求情罢,回头我定重重谢您!”翠屏涕泗横流,扭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身子,强低下脑袋想朝范妈妈叩头。
范妈妈正坐在桦木椅上磕瓜子,冷冷一瞥,一片瓜子壳儿吐在她脸上,指着她骂:“没良心的小骚蹄子,别当我不晓得你的心思,原先想爬二爷的床,二爷这般人物能看得上你?床没爬成你便吃里扒外背叛主子,你这样的人若不得恶报,真真没天理了!”说罢朝她心窝子踹了一脚,再随手扯了块抹布塞住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