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姨娘的抽泣声再不藏着了,她放声大哭,一声声仿佛肝肠寸断,痛彻心扉,“老太太,您也瞧见了,崇兴是个多和善多孝顺的,平日里对着犯错的奴婢都从不说重话,崇明怎能下得去手?是觉着我们娘俩儿好欺负?老太太,求求您说句公道话罢!”
“扑通”一声,邱姨娘身子一软,又跪下了,而后她竟不顾体面,朝老太太和沈世坤顿首,“崇兴虽是庶子,可也是老太太您的孙儿,是老爷的儿子,求您们心疼心疼他罢!”
一个娇弱姨娘为了儿子,一番哭诉,再加上那伏低做小的做派,连容瑾看了都有些不忍心。
容瑾望了望沈阔,只见他放在双膝上的手攥紧,攥得指节都泛了白,身子也绷得直直的,做微微前倾的架势,仿佛要冲上前给谁来上一拳。
这一番对比,容瑾都觉沈阔理亏了,更何况宠爱娇妾的沈世坤?
“崇兴,你还愣着做甚么?快把你姨娘搀起来啊!”沈世坤纵起身,指着沈度,随后朝上首的老太太看去,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今日娘无论如何不能再护着这个不肖子!”说罢便要喊人上家法,忽而眼角余光瞥见立在大堂中的容瑾,冲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了。
这时他才记起沈阔是个成了家的人,而新媳妇就在大堂里。
于是他咳嗽一声,转而高声道:“念在崇明也是一时冲动,并非寻衅,那便免了家法,只是,我本以为你娶了媳妇能改改你那暴脾气,想着你昏后便将江南六省贩盐的生意交由你打理,如今看来是为父高估你了,你再历练两年,甚么时候改了你那脾气,便甚么时候再把生意交给你!”
这话没斥责沈阔一个字,却令他深感侮辱,他心中激愤,忽的起身冲沈世坤吼:“不给就不给,抱着一堆破铜烂铁还当是宝贝呢!我才不稀罕你的破生意!”说罢随脚一踹,把个玫瑰圈椅踹倒,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
沈世坤气白了脸,眼看就要冲过去了,老太太忙拿过自己的拐杖,在大理石砖地上重重叩击,扯着嘶哑的喉咙喊:“都住口,住口!今儿新媳妇敬茶,你们父子二人都是年纪不小的人了,怎的?还要当着孙媳妇的面打起来不成?”
沈世坤目光闪烁了一瞬,缓缓放下扬起的手,袍子一撩忿忿坐回原位。
沈阔回头看了眼容瑾,也缓了神色,躬身把圈椅扶起来坐下了。
“依着老身来看,此事都得怪两个院里不懂事的奴婢,至于崇明一时激愤打伤崇兴,也不能怨他,那便打十个板子罢,至于生意……”老太太看向沈世坤,语带恳切,“世坤啊,崇明大了,到了该接管生意的时候了,总不能一直拖着,该交给他的便交给他罢。”
“不成,”这时,只顾抹泪的邱姨娘忽的抬起头,仍在抽抽搭搭的,“他对崇兴能下如此狠手,往后江南六省的生意还得与崇兴交接,还不定怎么样呢?若是有一日发了狠,把崇兴扔进江里,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原本即将被老太太扑熄的怒火腾地又燃起来了,容瑾侧眼看向这始作俑者,心里忽的敞亮了。
方才险些被她楚楚可怜的假象欺骗,其实说到底,这位邱姨娘千辛万苦地唱这一出,只是不想沈阔接手沈家的生意。
容瑾目光渐露鄙夷,又看向正拍着邱姨娘的背为她压惊的沈度,心叹真是可惜了,如此温文又能干的人,竟也有一颗腌臜心肠。
明面上看着他似乎是因误会被自个儿弟弟捶了拳头,可细想想,为何她被婢子领去渺风院时,院里的婢子竟无一个觉出这不合礼数?而沈度进厢房门时,竟也无一人上前阻拦?这不是事先布置好的是什么?
沈阔也被邱姨娘这句话激怒了,他朝地上狠啐一口,“我要想扔,早扔下去了,会等到今日?沈度我是打了,可我也光明正大,不像你们,往我新房里塞死老鼠,还趁机把我的新昏妻子带去你沈度的院子。”
“你还敢扔你大哥,你个不肖子!”沈世坤怒不可遏,也顾不得容瑾在了,手里的茶盏朝沈阔身上砸过去。
沈阔身子一侧,那茶盏便碰着几角,“咚”的一声,茶水溅了他一身。
容瑾和老太太等人惊了一跳,一旁的沈世阎夫妇忙劝沈世坤,“大哥,你消消气,可别真砸着了。”
“砸死了才好!”
邱姨娘见沈世坤动怒,更壮了胆子,抽噎着道:“二爷,您说话要有凭有据,可不能张口就来啊!”
沈阔鼓起一双阴鸷的眼望向沈世坤,伸手重重掸了掸被溅湿了的襽袖,极不屑地哼了声,他吃沈度娘俩的亏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没有证据他怎会开口?
“把翠屏带上来!”沈阔偏头吩咐谷雨。
翠屏?听着是个丫鬟的名字,难道昨儿沈阔把院里半数的婢子带走,便是为了审问?可他用什么法子审出来的?幕后之人该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是,怎的轻易便被沈阔捏住把柄了?
容瑾调转视线看向对面的邱姨娘,只见她扶着额,半阖上眼,一副要晕不晕的模样。
那头沈世坤见了,呵斥邱姨娘身旁的奴婢,“快把人送回房,快!茹儿身子本就弱,如何经得起这一番折腾?此事明日再议罢!”
看着对面圈椅中半歪倒的弱女子,容瑾冷然一笑,“不如让婢子把姨娘送回房去,请个大夫瞧瞧罢,这大堂的事儿便由祖母主持,如何?”
“甚好!”老太太连连颔首,向容瑾投去赞许的一眼。
老太太厌极了邱姨娘一哭二晕三上吊的戏码,偏偏他那傻儿子沈世坤回回中计,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沈世坤正要说什么,那头已半昏的邱姨娘又悠悠转醒了,她轻轻摆手,“我不碍的,”醒来后她目光斜斜望向容瑾。
这时候,一水红色罗裙的奴婢被带了上来,容瑾于是坐回自己位子。
翠屏战战兢兢地跪下,她抬眼觑觑沈阔,又看向邱姨娘,立即“砰砰砰”地连叩三个响头,道:“老夫人,奴婢知错,奴婢不该领着二太太去大爷院里,若非如此,也不会酿下如此祸事!”
众人要听的可不是她的认错,而是她究竟是否有意为之。
听了翠屏的话,邱姨娘彻底撑开眼皮子,身子也略略坐直了些,仿佛一下回了精神。
老太太那微瘪的嘴则抿紧了,很不悦的样子。
“你昨儿可不是这么说的,”沈阔的声口如碎瓷裂帛般。
“二爷,”翠屏朝着沈阔连叩三个响头,声口因恐惧而发颤,“昨儿您问时奴婢便说了,奴婢确实是无心的,那时候院里味儿实在太冲了,大爷的院子又离得近,奴婢想着将二太太领过去,再让人看着,不会出事儿,谁知,谁知……二爷,奴婢真不是成心的,可您一直不信奴婢,让奴婢按着您的意思说,奴婢只好……”
沈阔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但他的面色却极为平静,平静得可怕。
容瑾望向沈阔,他眼下一团乌青,想来是昨儿彻夜未眠审问的那婢子,只是可惜,他定想不到这婢子会临场翻供,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沈阔此人,容瑾自认有几分了解,一个光明正大揍沈度,而不是用阴谋诡计胜他的小子,能坏到哪儿去呢?
昨儿的审问,若是对爷们儿,定不会手软,可对着一个婢子,他怎会下重手逼供?
所以这奴婢才能有恃无恐地当场翻供,便是看清楚了沈阔的为人。且沈阔同她说过,府上管事的是邱姨娘,怨不得婢子们都去抱她的大腿。
而沈阔一向冷静,今儿这个大日子也能与他老爹吵起来,不谈证据,只是吵嘴,可见他们父子的关系已经势如水火。
斗不过那些使阴招的,与父亲说不上三句便要吵嘴,怨不得他当初要离家来京城呢!
“崇明,咱们低个头好不好,”容瑾轻轻拉住了广袖下,那攥得紧紧的拳头。
沈阔偏头看向容瑾,一双凤眸中红血丝密布。
沈世坤冷眼瞧着这个儿子,这个他打心眼里便未信任过的儿子,“为父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沈阔,你若再在为父面前耍这小把戏,可就不是一顿家法的事儿了。你娶了个好媳妇,我们沈家会厚待她,可你么,再有下回便不必再进沈家的门了!”
沈阔一口银牙咬碎,那紧攥着的拳头像石头一般梆硬。
容瑾用温柔的手包住他的拳头,在他耳边悄声恳求:“崇明,听姐姐的话,莫要顶撞你爹爹了,咱们认错好么?”
眼下的形势,除了认错还能如何呢?也唯有认错,才能消众怒,至于邱姨娘,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沈阔不错眼地盯着容瑾,拳头缓缓的,缓缓的松开了。
以往的许多次,若是也有人这般温柔地劝导他,而不是像他爹爹那般硬碰硬,他其实会是个听话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