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将军轻摇了摇头,背着手踱回原位坐了,端着半凉的茶水抿了一口。
那头程宗纶听见二人大吵的消息,正疾步赶来……
程宗纶一进门,也不向程将军行礼,先四下扫了一圈儿,最后目光才定格在程将军身上,朝他抱拳称父亲。
“你娘去见柳夫人了,你寻她何事?”程将军粗粝的声音平缓无波,压根不像才吵过一架的。
柳夫人?她来做什么?程宗纶记得自己母亲已允诺了自己,将认柳家二小姐为干女儿,绝不会聘给他做正妻的。
程宗纶蹙了蹙眉,顿了好一会儿才恭敬道:“儿子听闻您过来了,是怕您与母亲再吵起来。”
程将军哼了声,嗤道:“妇道人家,最是无理取闹!”
程宗纶神色一黯,不应声儿。
房里陷入尴尬的沉默,这世间最熟悉也最陌生的父子二人,圈在一个屋里,真难为了。
“柳家姑娘不是良选,我瞧着还是林家女儿好,你说呢?”程将军冷不丁问了句。
“儿从未想过聘柳家的女儿。”
“你是不想,可架不住你娘喜欢!”程将军想起什么,忽的横眉冷竖,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那柳赫扬老匹夫,我最看他不上,让他与我程家结亲,哼!白日做梦!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拦住你娘,不然她只怕背着你与柳夫人说定了!”
“娘说要认柳二小姐为干女儿,并非为儿说亲。”
“你……”程将军忽的伸出手指指着程宗纶,最后咬牙斥道:“信了你娘的鬼!兵法中尚有诈这一计,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程宗纶猛然惊醒,愣愣望着程将军,又想起先前的种种,恍然明白自己被骗了,一拳头砸在红木几上,起身便要走。
却在此时,听得噼里啪啦一通响,北海珍珠帘子被程夫人一把甩开,她黑着一张脸疾步走进来,扫了父子二人一眼。
两个大男人有千言万语涌到口边,眼下都咽了回去。
有懂事的婢子赶紧斟了茶呈上去,程夫人一手拨开,快步走过去坐在八仙桌旁,一手挨着案面,翡翠镯子敲着桌沿,发出当当的响。
她肃色盯着程宗纶道:“柳夫人说林家女儿的喜宴上,你又与那林家庶女纠缠不清了?好些夫人瞧见了,眼下连她也来质问我了,纶哥儿,先前你是极守规矩的,这回怎的屡教不改,同一个不守规矩的野丫头牵搭起来了?”
程宗纶朝上拱手,面上恭敬,声口却不大服气,“母亲,柳夫人凭何质问您,我与哪个姑娘说话同她有何干系,难道您先前说的话都是骗儿的?其实您们越过儿子,私下给儿定了柳二小姐?”
一字一句,问得程夫人无话可说,她怔愣了好半晌,才恍然意识到什么,指着他问:“你这是质问为娘?”
“儿不敢!”程宗纶更躬下身子。
“好了好了!”程将军不耐地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所幸顺水推舟,还计较什么?就定林家四姑娘,明日便过纳采礼。”
“想都别想!”程夫人忽的纵起身,指着程宗纶道:“这样没体统规矩,故意教坏你的姑娘娶进来,是要做什么?给你娘添堵么?纶哥儿,你可不能入了他们给你下的套,你爹爹,你晓得你爹爹方才说什么?说你身子骨弱,往后不知怎么样呢,有个四品官的庶女配你已是你的福气了,纶哥儿啊!你……你要争口气呀!”
“瞧你说的什么!”程将军横眉倒竖,大叱一声,“你近来愈发口没遮拦了!”
仿若后脑被人敲了一闷棍,程宗纶晕晕乎乎,他抬起眼,目光沉痛,望着这个世间他最敬仰的男子。
父亲自小疏远他,他明白是因着他的病体,可不曾想这些年他风雨无阻地练剑,练出了个强健的身子骨,甚至能将两个庶弟轻易撂倒了,他仍看他不上。
“父亲何必对母亲如此动怒,难道母亲污蔑了您么?”程宗纶一字一句,冷声质问。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程将军额上青筋暴起,倏然起身,银甲上的鳞片刮着桌沿,刮落几片红漆。
父子二人目光同样凌厉,对视了片刻,程将军终于先错开眼,双手背着快步走出门,程宗纶也立即跟上。
程夫人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挨着八仙桌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幸而两个婆子过来将人扶住,又是顺背又是劝慰……
程夫人眼下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儿子是多要强的一个人,这些话不该当着儿子的面说,柳玉芙的事也不该骗他。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程宗纶,便只能在屋里烦躁地踱步。
后头是知敏过来告诉程夫人,原来程宗纶怒气冲冲出了千玺居后,便将两个庶兄拉去园子里比剑,二人一起上也没能赢过程宗纶。切磋了近半个时辰,两个庶弟已累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那你爹看见了么?”程夫人问她。
“看见了,爹爹让哥哥别打了,”知敏如实相告,她见程夫人舒了一口气,这才揪着帕子问出另一件事,“听说您们为了哥哥的婚事吵嘴,我也是近来才晓得哥哥心仪的女子竟是林家四姑娘,我与她玩得好,最知道她了,她很懂规矩,为人也好,我头一回见她她便替我打跑了几个恶人呢!”
“是么?”程夫人淡淡回道。
夜色渐浓,屋里灯火渐次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子,程夫人的眸子却是黯淡了的那一对,湮灭在长夜里。
她扪心自问,自己这般坚持真的错了么?她一个当娘的想为爱子寻个门当户对的姑娘错了么?
她想不明白,长长叹了口气,从墙上摘下自己那柄银鞘菊纹佩剑,抽出来,用鹿皮静静擦拭着,光可鉴人的剑身映出她满面的迷惘。
程夫人正自思量,珍珠帘子忽而被轻轻撩开,原是妯娌魏氏端着一磁石托盘过来了。
她着一身白地云水金龙妆花缎褙子,底下露出一段豆绿色流云纹镶边的马面裙,行走间姿态婀娜,虽已三十多岁,可生着一张肉嘟嘟的小脸蛋子,打扮又精致得体,看来像个二十出头的美貌妇人。
程家二房的程怀谷,年轻时在战场上伤了身子,而魏氏正是三十如虎的年纪,如何甘心寂寞。
程家老夫人爱看戏,常请隆庆班上家来,一来二去的,魏氏与一个旦生看对了眼,成了好事,当初在程老夫人寿宴上,容瑾在酒窖撞见的一对野鸳鸯便是他们。
魏氏方才听闻大房为程宗纶的婚事吵起来了,于是紧赶着过来,为的便是劝程夫人莫将容瑾迎进门。
“嫂子,您保重身子要紧啊,”魏氏放下托盘,端起酒酿清蒸羹递过去,因瞥见程夫人手中的剑,忙挑远些的绣墩坐了。
程夫人接过碗搁在一旁,将剑“哗”的一声收回剑鞘,而后才扯出一缕笑道:“教你看笑话了,我这房里每年都得来这么一出,可别告诉老祖宗才好。”
“我省得的,”魏氏颔首,换了个位子坐过来些,和颜悦色地安慰:“两夫妻过日子,同在一锅里吃饭,哪有碗勺不碰锅沿的?您同大哥是自小的情分,大哥又是重情义的人,再如何吵吵,也不能吵散了,可纶哥儿的婚事,那才是要紧的一宗啊,您打算听大哥的,让他与林家那庶女成婚?”
程夫人冷哼了声,将那青花瓷碗端过来慢慢地搅,把鸡蛋翻搅上来了,“我还能怎么着?两父子联合起来对付我,好像我多不通情理似的,得了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罢!”
魏氏吃了一惊,拿帕子掖了掖鼻尖,一双美目溜溜地转。
“妹妹,你怎么看呢?”程夫人忽而发问。
魏氏微微一笑,淡淡然抬首,“我那翊儿还小,娶儿媳妇这样的事儿我可没主意,不过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惟愿儿子好,大嫂不愿纶哥儿娶那林家庶女,自有你的道理,说句实在话,他们程家的爷们儿都一个样,功夫花在战场上、军营里,儿女们的婚事他们哪儿上心,还不得我们妇道人家来忧心,其实我也觉着那林家庶女不能进程家的门!”
程夫人面上终于露出笑色,可算有人站在她一边了,她凑过去问:“这话怎么说?”
而后,魏氏便将一早打好的腹稿都倒了出来。
原因无非两个,一则上回容瑾的二婶李氏说的,容瑾八字硬,克父母亲人。二则她一个四品官庶女的身份配不上程家嫡子,且程宗纶一向不得程将军看重,若是再娶个上不了台面的媳妇,几个庶子将来若聘上家世好的姑娘,程宗纶更落了下乘了。
三言两语便把程夫人说动摇了,程夫人连连颔首道:“不错,说得不错,我险些被他们爷俩儿绕糊涂了,纶哥儿要强,怎能让他们几个庶子抢了风头?可是……”程夫人忽而又敛下眉目,叹道:“若纶哥儿铁了心要娶她呢?”
“那便应了他,林四姑娘不是八字硬么,换庚帖时还有文章可做呢!”魏氏含着笑,那模样,像朵食人花。
程夫人恍然大悟,拉着魏氏的手说就这么办。
程家一家子男儿前十几年都是过的刀尖舔血的日子,谁也不知自个儿能否活着见到明天的日头。
与死亡沾边,男人们出征前便得拜宗庙,祭神,家中女眷更尤信神佛,是以新人八字合不合在程家是天大的事儿。
若八字不合,那时无论程宗纶如何坚持,都无人会站在他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