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尔伦算是劳德家族肉眼可见脾气最糟糕的成员,他厌恶人类,不管人类如何给同族贴标签,细分成不限于普通人与异能者等多个二极对立阵营互相敌视掐架,他平等地讨厌所有人类,包括亲友(强调)。
“他进步很大的啦。”阿蒂尔修剪好清晨去温室摘来的康乃馨,插进花瓶乐观道,“现在只是讨厌人类,不是憎恨了呢,还交到织田这个好朋友。”
魏尔伦关火倒出煎蛋,冷漠纠正:“织田不是我朋友,是切磋文笔的搭子。”
“嗯嗯,搭子。”
阿蒂尔笑眯眯点头,接过盘子乖巧干饭,徒留旁听完以上这段迷惑发言的两只年轻劳德瞳孔地震。他俩从小备受疼爱,再怎么努力也没法理解魏尔伦这种针对一整个物种的无差别排斥。但是他们怎么疑惑都不会否认,此番言论并非全然出自阿蒂尔略微不讲道理的亲友滤镜。
确实有进步哇,瞧,现在的魏尔伦愿意使用一些迂回手段报答的恩人,而不是嫌麻烦直接冲进去抢狗灭口一了百了扬长而去了耶?
……?
有时候别人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你是真的需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魏尔伦无数次反省,可他不准备改。
见小家伙伤腿处理得还不错,青年抱稳狗狗一句话不说,用重力拖着俩少年加速七弯八拐飞到距离最近的那个安全屋,落地站稳丢下他们就转身走人。
“汪汪!”
成熟懂事急忙用完好的左前爪拍拍金毛大主人臂弯,青年低头与之对视,似乎从那双蝙蝠侠(划掉)家人侠不赞同的目光中读出了某些信息。
我已经寒暄过了,魏尔伦委屈歪歪脑袋。
好孩子不可以不告而别哦,交际花绷紧毛茸茸的小脸,语重心长传授交朋友的不二法门。
好吧好吧,狗狗的伤不急在这一时,当然是哄她开心更重要,话说跟陌生人友好道别需要说什么来着?他不情不愿转回去,任凭面具捂得多么严实,都能用那双戴美瞳的金色眼睛精准传达出“我不高兴”的浓烈情绪。
“请我进去。”一身黑的青年气呼呼命令。
“诶?”少年们有被这种绝对没朋友的说话方式窒息到。
魏尔伦自从亲手销毁暗杀王的身份卡,就再没使用过社交辞令——上街购物还有翻墙给熊猫甜甜的最新视频刷彩虹屁弹幕除外——眼看小狗捉急汪汪,他硬邦邦地加上一句解释:“这套房子送你们作为谢礼,所以是你们请我进去。”
小栗虫太郎深吸一口气,看起来很想吐槽点什么。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精致木梳,静静给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顺毛,有效避免没控制住嘴结果被暴打一顿的凄惨结局。
不不不,看那气势碎尸万段也不是不可能啊。
冷汗,悠悠滑落下来;阿嚏,他迎风狠狠打了个喷嚏。
横沟正史同样没啥朋友,不过比起眼前两位人型生物,他的社交能力还是可以艳压全场,稳居第二的——顺便一提,第一妥妥是。
银牌获得者连忙侧身开门:“哦哦,是,请、呃,这位先生进来。”
铜牌的一号竞争者听完那下磕巴,还是没告诉他们应该怎么称呼自己,施施然率先走了进去。二号竞争者接收到伙伴担忧的眼神,抬手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郑重竖起大拇指:你放心。
醒醒你是当事人不可能不说话啊喂!这样叫我怎么放心!
横沟用手背试了试朋友额头,好吧,风一吹又有点发烧,原谅你了。十几岁的少年推着病弱小伙伴进门,在他背后悄悄地碎掉,简简单单一个反手关门的动作,硬是展露出一股应当属于老父亲的沧桑气息,想来是晚上没休息好吧,心虚目移。
魏尔伦才不在乎他们有没有休息好,他腿上趴着的家长(?)却是在乎的,热情拍拍大腿示意朋友过来坐下。
指让他们来沙发上坐下。
不然呢?不耐烦社交礼仪如小栗虫太郎也不会干出坐陌生人腿上那样莫名其妙的事!
只要小狗乐颠颠摇动尾巴,何等焦灼的气氛都会散掉哒。就在这样或紧张或轻松的三人一犬对坐摆出促膝长谈架势的当下,魏尔伦抬起手腕看看表。
哦,快到弟弟们的睡觉时间了,要赶紧回去让他们瞧一眼安心上床才是。
他迅速组织一下语言,决定长话短说,给报恩行动圈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白雾破坏了第七机关筹备的渡轮抓捕计划,恭喜你们逃过一劫。他们这回损失惨重,暂时没空监听刚才那栋民居的窃听器,抓紧时间跑吧,最多下周他们还有黑手党腾出手来搜查横滨,你们就别想逃了。”
长话短说完毕,他自觉完成狗狗安排的告别任务——他还恭喜他们了呢——青年模仿阿尔给自己默默点赞,喜滋滋站起就走。
他浪费大半个下午加晚上跑来跑去大海捞针,还是捞上了一点东西嘛、这是一点东西吗?!!信息量爆炸好吧!
小栗:⊙?⊙
横沟:﹏
:Σ(°△°|||)
毛团子死机了,不,她肯定理解不了崽崽那么长一段富含生僻名词的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指望自己理解,不过主人你告诉我啊,为什么气氛好好的,你一张嘴就能石化掉狗狗的新朋友?
社交恐怖分子耷拉着耳朵,沉痛反思自己的教育方针是否存在重大缺陷,社恐患者则已经将手搭在了门把上。
“先生请等等。”少年在背后叫住他,冷静的声音成功诱使青年止住脚步,侧耳听那名叫小栗虫太郎的异能者哑着嗓子问,“第七机关,是官方机构吗?”
“政府设立来专门给投诚者洗白履历的秘密部门。”
魏尔伦这回是真生出些兴趣了,转身靠在门上,颇为新奇地打量几乎全靠伙伴彼此支撑才没有倒下去的年轻人。
小栗虫太郎面若金纸,眼睛却暗藏滔天怒火。
“阿虫……”
横沟搀扶着挚友,闭了闭眼,除了唤一声名字,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神秘先生讲得明白,他们今天上午辗转进入从前放弃的安全屋前用异能检查得也清楚,里面不曾发生“非法闯入”“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等诸多罪行。
的主人一拳过来怕不是要跪下求他俩别死,压根没必要浪费一个小型炸弹恐吓他们。既然窃听器是真的,“完美犯罪”的异能也不会出错,那么进去动手脚的是谁?谁闯入民居安装窃听仪器,都不能算作触犯日本法律?
政府的人。
亿万日元的流言炒到后期,所有黑帮都主动被动以狂热的姿态全情投入你死我活的财产争夺战。这种情况下还有势力不惜人力物力追捕他们,不需要顾虑自己特立独行保存实力会引来黑手党围攻,底气一定很足吧?是谁拥有这等底气呢?
两个少年以前不是没有过猜测,横滨的黑市消息特别灵通,他们去打探异能力的事情,偶然获知了另一条信息。
“不,我不喜欢绫辻行人。”情报屋老板放下剪报合集,男人说话像是喉咙里头始终卡了口痰似的,黏黏糊糊,听着很不舒服,“‘别让政府发现你的异能有用’,杀人侦探是这么叮嘱的,可瞧瞧他自己高调成了什么德行,看到案件就忍不住……哼,等着吧,流星一般照亮天际就消失不见的天才侦探从来不缺他一个。”
正是因为这条带有一定善意的提醒,即便清楚异能力在官方不是秘密,他们遇到追杀的第一时间依然没有找警察求助。他们最开始没有,后来有人穷追不舍就更没了那个打算,但这不代表少年人敢大喇喇讨论追踪者的真实身份。
那层窗户纸还在,两个高中生就不必思考该如何跟一个国家抗衡,而是能够继续渴望有一天风波平息,可以背上书包结伴回到那间窗明几净的教室。那些无聊的同学肯定要围上来好奇打探他们经历了什么,那些严厉的老师绝对会大踏步走进来喝令众人回座位准备上课。历经一年多颠沛流离,他们闭上眼,不敢惊动房间那头大象,自顾自摸索着,想找到门和同伴一起逃出去,好像逃过这一阵,回来便又是十七年来习惯了的鲜花纸墨。
然而窗户纸就是窗户纸,别人轻轻一吹,他们就眼睁睁看着它破了。
想想也是,他们怎么回得去呢?一年啦,同学们毕业了,班主任老师常念叨教完这届就退休回乡下养老,教数学的暴脾气大婶倒是信心满满想要自己从高一开始带一个班,国语老师暗恋她那么久,估计也会跟着一起去吧?大家都离开了他们日思夜想的教室,他们回不去了,而幕后黑手居然是……
“专门给投诚者洗白履历”,听听,多适合小栗异能“完美犯罪”的发挥!年轻人没法理解,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还能搞出个专门的机构?他们不会已经整理出一套完整流程了吧?洗白就说明对方犯过法啊,都同意破格招收还觉得必须洗掉的肮脏履历,根本不会是那种饿到极点不得已而为之的小偷小摸!法律是与民众的约定,是政府存在的依据,是必须守卫的逆鳞,他们、他们却给自己捅刀子,简直荒谬!
“你们很警惕,异能也很好用。”魏尔伦捏捏狗爪平静点评,“可惜第七机关现有的异能者多努力努力,迟早可以找上来。”
呵,是啊,他俩怎么可能敌得过一个国?
小栗虫太郎心神震荡,说不出话。过去一年他承受了太多压力,友人抛下所有陪伴出逃,他就必须承担起两个人的生活,此时颇有一种拔剑四顾所见皆是敌的绝望。
横沟反应极快,当即安顿挚友坐下,自己九十度鞠躬恳切道:“请先生救我们!”
阿虫再爱待家里看书,也不是他以后每次外出都需要低三下四求人的理由!横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家世、没有异能的普通人,一旦被抓,注定会成为控制朋友的抓手。他无法接受那样的未来,他们说好了的,哪怕回不去从前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也说好要合作写书,要像醉舟先生与江户川先生那样用文字名垂千古!
小栗虫太郎不可能看着好友独自为他们的将来苦苦哀求,咬牙撑起低烧发烫的身体,同样猛猛鞠躬弯腰。
“砰!”
“嘶!”
没控制住力道摔地上了,痛。
爆炸头先生手忙脚乱跪地上扶砸到脑壳半天起不来的废物先生,看傻了,后腿划拉划拉,见状也想陪他们跪、呃,这个姿势稍微困难了一点,那大家一块趴趴没问题吧?
没问题哦,纵使经历不同,纵使物种不同,始终有些情感可以共通。
魏尔伦无言垂眸望向两个倔强的少年,没来由地想起这句曾经嗤之以鼻的话。人怎么可能明白另一个生命体的心呢,然而这回他仿佛真的明白了。无数人跪地乞求暗杀王放自己一条生路,涕泗横流的有,赌咒发誓的有,把责任一股脑推给别人拼命辩白的有,只有他们,让他看到了那颗同样在胸腔跃动呼喊、说什么都不愿委身牢笼的心。
他看够热闹其实已经准备走了,狗狗要治疗,弟弟要睡觉,带他们离开遍布窃听器的民居又是送房又是送情报,善待的恩情怎么着也还完了。两个倒霉蛋能逃多久都无所谓,这样的老好人不会出卖帮过他们的人,当然,要是出卖也没关系,他从来没说过讨厌举起屠刀。
可是他望着他们呐,居然看到了过去被绑在手术台无处可逃的自己。真奇怪,他与人类分明是水火不容的仇敌,为什么能从他们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呢?
“好啊。”魏尔伦语气清冷,目光带上比之前更加苛刻的、审视的意味,“我会帮你们的,千万,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