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细心的玉润发现了那袋莲子。颜舜华笑眯眯,也不瞒着,当着玉润的面剥开那翠绿的小壳,露出那白白的莲子。秋天荷花谢了,结成莲蓬,倒是能满足她的口腹之欲。
新鲜的莲子口感鲜甜,她昨夜已吃了一些,见玉润一直盯着看,抬手喂了玉润一颗。
玉润瞪她。
颜舜华说:“玉润,你越长大越不可爱了。”她威胁,“再这样下去,我要把你嫁出去!”
玉润说:“那我还省心点。”就算是别家的小郎君,也没有颜舜华这么胡来的。她指着桌上的莲子,“这一看就是新采的,姑娘你昨天只去了赏枫,哪里有时间去采莲。定然是昨天夜里有人送来的!”
新采的?颜舜华瞧了眼那翠绿的莲子,也察觉它非常新鲜,想来不是什么童子所摘,而是东华郡王自己来时亲自剥的。
想到那不沾人间烟火的神仙人物,连夜站在荷塘边采莲蓬剥莲子,颜舜华心中一乐,唇边也溢出些许笑意。她说道:“玉润你这眼睛就是利。”
玉润看着颜舜华叹息。
颜舜华说:“放心,我有分寸的。”
玉润:“……”
她们家这位姑娘,最缺的就是分寸,什么人都敢得罪,什么事都敢做。这才到京城没多久,就已经惹了那么多流言蜚语!
颜舜华无意与玉润多解释。她收拾琴囊,带上珠圆出门。京城局势复杂,她没有带上雪球,而是和别家姑娘一样乘着软轿出发,去了谢蕴清那边。
谢蕴清不喜热闹,宅中仆人很少,门房自然只有一个。颜舜华过来是不用通报的,她朝门房笑了笑,便领着珠圆入内。
不想刚走到谢蕴清所在的院子,颜舜华就听到谢蕴清的怒喝:“出去!”
颜舜华一愣。谢蕴清永远疏疏淡淡的,何尝有过愤怒这种情绪?
颜舜华忙跑了进去,却见一个身穿广袖宽袍的女子正与谢蕴清对峙。
那女子容色美丽,神色却带着几分讥讽,口中的话也不客气:“我还道你真的舍了京城富贵,没想到这么快又回到了京城。谢蕴清,你真是和你母亲一样假清高到叫人作呕。”
颜舜华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是薛璇玑的老师——静雅学坊那位曲先生吗!
颜舜华别的毛病不大,就是护短这毛病最大。听那曲先生语意不善,她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一手建立静雅学坊的人,跑进去横在谢蕴清面前。
曲先生讶异地看着她。
颜舜华眉头一挑,说道:“珠圆,替先生送客。”
曲先生扫了颜舜华一眼,冷笑说:“你就是她那学生?不敬尊长,不知礼数,你们师徒俩倒是‘相得益彰’!”
颜舜华在这方面何曾退让过,当下也慢条斯理地反击:“有些人什么都没长进,只有年纪长了,空比我活多了几十年而已,有什么值得敬重的。至于礼数,”颜舜华露齿一笑,“我颇为喜欢《礼记》里的一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曲先生被颜舜华堵得脸色一青。
谢蕴清面露异色。
她素来不爱与人说话,更别提争执,如今见曲合璧哑口无言,竟有种莫名的快意。只是想到曲合璧的身份,谢蕴清的心又是一沉。
有了今日这一桩,颜舜华还能进静雅学坊吗?
曲先生看着护在谢蕴清身前的颜舜华,再不说什么,甩袖而去。
颜舜华也不问她们起冲突的原由,只笑着问:“先生,今天你要教我什么曲子?”
谢蕴清叹了口气,望着颜舜华说:“晚晚,你这性情……”
颜舜华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谢蕴清等她的下文。
“太锋利了。”谢蕴清缓缓说,“你是女孩儿,还是柔婉些好。”
“天下柔婉的女子那么多,不差我一个。”颜舜华觉得自己改不了。
谢蕴清沉默半饷,才说:“你可知刚才那人是谁?”
颜舜华说:“我晓得。”她说出曲先生的身份,“她是静雅学坊的曲合璧曲先生,璇玑姐姐的老师。可我观她言行,并无传言中的不凡风姿。”倒像个乡村野妇。
谢蕴清说:“你既知道,又何必得罪她?如今京中世家之女都想入那静雅学坊,你今日这样与她争执,静雅学坊恐怕不会收你了。”
“不收就不收,”颜舜华不在意,“她当着我的面侮辱先生,我岂能不回击!”
饶是谢蕴清性情清冷,听了这话心中也微微感动。她说:“你不知原由就为我出头,若是错处在我呢?”
颜舜华说:“那错处是在先生吗?”
谢蕴清对上颜舜华的双眼,终是没有隐瞒,娓娓说出她与曲合璧的恩怨:“我与她原算是姐妹。”
颜舜华愕然。
谢蕴清说:“我们父亲与她母亲失散后,与我母亲相遇相知,互许终身。当时战乱连连,两边又都已没了亲眷,成亲没那么多讲究,两人点了红烛,说了几番亲近话,就算是成了夫妻。母亲督促父亲念书,替父亲筹了路费去外面谋了差事。不想父亲的官职刚有起色,就与她母亲重逢。”谢蕴清语气淡淡,“上官见父亲不嫌弃她母亲曾沦落为歌姬,觉得父亲情深义重,对他委以重任。”
颜舜华说:“那先生的母亲……”
谢蕴清说:“父亲回来过,说明个中原委,又说心中是有我母亲的,只是不愿失了上官的看重。”她眼底掠过一丝痛恨,“我母亲没有说什么,只带着我悄然离开。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听说他们生了一女,名叫‘合璧’,他们的故事一时传为佳话。”
颜舜华心中一紧。
谢蕴清说:“我以为母亲会伤心,但母亲没有。母亲说她本就不愿为俗世姻缘所束缚,只是想要个孩子相伴。她对我说,‘有了你,我哪还有闲暇伤神’。”
颜舜华夸道:“先生的母亲真是个潇洒人!”
“那是自然。”提及母亲,谢蕴清脸上也有了笑意,“后来母亲病逝,命我来京城拜师,我便拜入师父门下。当时,她也是师父的弟子。”
颜舜华明白了,必然是谢蕴清琴技比那曲合璧高。再加上上一辈的恩怨,曲合璧会与谢蕴清针锋相对也很正常。
颜舜华说:“可当初的事错又不在先生和先生的母亲这,她为什么要恨上你们?”
战乱频发,失散多年,谁都不会觉得还能重逢,再嫁再娶也是常有的事。那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吧?
谢蕴清说:“起初我也不明白,后来我在父亲临终前见了他一面,知他一直对母亲念念不忘,常与她母亲起争执,我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到父母都已不在人世,谢蕴清心中的郁结也散了几分,“人总是对自己失去的东西格外在意,永远看不见、更不会珍惜眼前的一切。”
作为“不被珍惜”的,曲合璧与曲合璧母亲痛恨她们的理由不是很明白了吗?
说到这里,颜舜华也明白了。后面那些纷争不需要谢蕴清细说,她也能猜出一二。无非是谢蕴清风头胜过了曲合璧,或者谢蕴清得了曲合璧心上人的青眼之类的,引得曲合璧在恨上谢蕴清母亲的同时也恨上了谢蕴清——甚至把对谢蕴清母亲的恨全都转到了谢蕴清身上。
颜舜华知道这些往事必然不会有多愉快,当下就转了话题:“先生今天到底准备教我什么曲子呢?”
谢蕴清明白颜舜华的体贴,眼神越发柔和:“《春江花月夜》吧。”
颜舜华的小脸蛋儿瞬间皱成苦瓜:“我知道这曲子,它好长……”这曲子可以分成回风、却月、临水、登山、啸嚷、晚眺、归舟七段,每段都和她以前学的曲子差不多长。
谢蕴清说:“正好磨磨你这急脾气。”
颜舜华只好让珠圆把琴囊解下,开始练习《春江花月夜》。
另一边,曲合璧回了静雅学坊,心中郁气未消,脑中仍免不了浮现颜舜华那伶牙俐齿的反击。很难想象谢蕴清那种冷情、清高之人,居然会收下这么个学生。
而那颜舜华年纪虽小,却已能看出是明艳绝丽的长相,再长大些,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的祸害。这样的女子虽然不讨夫家长辈欢心,却是世间男子最难抵挡的!
她的美丽是张扬的,性格也是张扬的,与她见上一面恐怕就难以忘怀。
曲合璧正皱着眉头,忽听有人敲响了自己书房门。爱徒薛璇玑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先生?”
曲合璧说:“进来吧。”
薛璇玑推门而入,唇边含着笑意,说道:“先生,我想举荐一人入学坊。”
曲合璧心突突直跳。她知道自己这学生与颜舜华一路同行,似乎颇为喜欢那尖牙利齿的女孩儿。
这是喜欢到要来举荐了?
曲合璧不动声色,问道:“你想举荐谁?”
薛璇玑正要开口,又听有人在外敲门。她转头一看,发现竟是林灵妙。
薛璇玑何等机敏,一猜便知道林灵妙的来意。她笑道:“我猜妙妙妹妹的来意与我一样。”
曲合璧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林灵妙竟也与那颜舜华交好?
林灵妙一愣,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先生,我想举荐颜家颜舜华入学坊。”
有人举荐,便可参加入静雅学坊的考试,而且很可能被举荐人的老师收入门下。林灵妙是薛璇玑举荐的,所以与薛璇玑一样成了曲合璧的学生。
薛璇玑与林灵妙这么早来举荐,就是希望颜舜华能常与自己作伴。
曲合璧听到自己最不想听的话,额头青筋抽动了几下。她慢慢平复好心情,才淡淡地说:“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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