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新农具的推广已是四月底,潘成金黑了一圈。
潘成金回到家,潘母心疼地拉着他的手,说道:“你都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这又黑又瘦的,都忙什么去了?”她伸手摸摸潘成金的脑袋,“你以前最爱抹的头油都用没了吧?娘给你多备一些。”
潘成金敬谢不敏:“娘,别人都不用,我也不用了。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做,哪有空天天抹油。”他抱了抱潘母,“我这不是瘦了,是结实了!不信我把娘你抱到爹那边去!”
潘母笑骂:“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爱闹。”
骂归骂,她眼眶却有些湿润。
她以前在京城得罪了人被下嫁到潘家。那会儿潘家才刚发家,潘父也粗鄙不堪,她刚来的几年也过不惯,不过日子久了,倒也渐渐有了点滋味。
潘父少时日子过得苦,爱摆阔,潘母也随着他穿金戴银,把富贵都穿在身上。
潘成金像潘父,脾气大,但仗义。在潘母眼里他是千好万好,只是总担心他没多少知心的朋友。
酒肉找来的朋友,能有几个真心的?
如今潘成金休沐也不爱和那些浪荡子去吃喝玩乐了,一心都扑在书院那个“学习会”上。他如今交的那些朋友个个都是有志气的,她怎么能不高兴?
潘父寻过来,见潘成金在,哈哈笑着,抱过潘成金说:“我儿回来了!”
潘成金说:“阿爹!”他笑眯起眼,“您好像又长胖了。”
潘父笑骂两句,父子俩便坐下叙话。新农具刚开始推广,潘成金便回家一趟,带回几个通晓新农具锻造的工匠。
潘父是白手起家的商户,岂会看不出其中利害?
潘父立刻奔走昌州府衙,与州牧、州丞提及此事。得知此事是由骆宜修牵的头,昌州州牧当即拍板定案,与通州一起推广这批新农具。两州地势颇为相像,不仅对开荒有好处,对已经种下的良田也有好处。
天公也作美,今年北边风调雨顺,稻谷与麦子长势喜人。
如今州牧大人见了潘父,神色都极为和煦,宛如老友相见。
想到这一切都是儿子带来的,潘父心里别提多美了。他拍拍潘成金的肩膀,说道:“看到你有出息,阿爹每顿都多吃两碗饭!”
正说着,门童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嘴里嚷嚷:“老爷!京城那边来人了,说老太太病了,要夫人与少爷入京侍疾。”
潘父脸皮抖了抖,看向潘母。
潘母拧起眉头。
潘老夫人是农妇出身,一向偏袒小儿子,潘父幼时熬的许多苦头就是为那弟弟熬的。后来那弟弟有幸成了官身,潘老夫人就一直叫潘父拿出钱财为弟弟“活动”。
潘父已是昌州首富,与沈家一样有资格以富户的名义迁入京城茂郡,可潘父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离了昌州,没了根基,手中拿着再多钱财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即使别人不来宰他一刀,潘老夫人也会为了潘父那“有出息”的弟弟来宰他。
这是要将潘母和潘成金弄到京城,逼得潘父跟着进京啊!
潘父一掌拍在桌上,眼眶竟有些红了。他猛地抓住潘母的手,咬牙说:“你嫁给我已是委屈了,我断不会让你去受气。别管她,我们过我们的日子。”
潘母温言说:“夫君莫急。既然母亲病了,我们是该回去看看的。”她眼底有着柔和却又坚定的光芒,“你不是正好要去京城寻那些海商吗?我们一块回去。”
潘父望着潘母,有些犹豫不定。他知道妻子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又有主见。
妻子刚到昌州时,谁都不服她,连他也觉得她女德有亏,未出阁就与人互许终身——最后还被人抛弃了。等相处下来,他才知道自己得到了多好的珍宝。她从未嫌弃表哥家道中落,她那表哥攀上高枝之后却反诬她纠缠于他,惹得那高枝动了怒,逼得妻子家里胡乱将她嫁了。
若是回到京城,会不会惹得妻子想起那些陈年往事?
潘父自然不是心胸狭窄,这么久了为那点事拈酸吃醋,他只是心疼妻子,怕妻子心里难过。潘父抓紧潘母的手:“你若想回去,我们就回去。”
潘母含笑说:“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母亲和哥哥,是时候回去见见他们了。”
潘成金忍不住插话:“那我呢?”
潘母说:“你自然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为这些事荒废了学业。”儿子如今懂事了,有些事不能再忍下去了,该彻底地把它们给解决掉。既然潘老夫人眼里只有小儿子是她儿子,何不让她如愿?潘母拍拍潘成金的手背,语气和缓而柔和,“别担心你祖母,阿娘会好好侍候好她。”
潘母这般温柔退让,潘父心里更加难受。
他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妻子,心中已有了决断。去京城!去看看他那母亲安的是什么心——若真的想借他妻子和儿子挟制他,要他倾尽所有帮扶弟弟,那么这个家是时候该分了!
潘成金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最后闭上嘴巴没再说话。
这是颜舜华教他的,颜舜华说了,如果你根本听不懂别人的话也看不出别人的想法,千万不要乱说话,且耐心等等。少说,多想,很多事自然会浮出水面。
潘成金回书院当日,潘父和潘母也启程去京城。
潘成金带着疑惑回到鹿鸣书院,第一件事便是找颜舜华说起父母之间的古怪。
颜舜华完听,又问了几句潘母的事,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夸道:“你阿娘好聪明。”
从潘母这番言辞来看,就知道潘母从来不会说潘老夫人半句不是。然而潘老夫人偏心幼子,最难受的其实是潘父这个孝子。潘母越是温柔体贴地应承着,越能勾起潘父心中的苦楚和怜惜。
久而久之,潘父自然也“偏心”了——偏向潘母和潘成金。
潘母教子也颇有一套,平时都由着潘父宠溺儿子,让儿子的脾性都随了他父亲,这样潘成金自然能讨潘父喜欢。可在学业上她又抓得很严,从不让潘成金松懈,是以潘成金即使染了一身纨绔毛病,却还是能在鹿鸣书院里考进上舍。
这样聪明的一个女人,自然能让潘父十几年如一日地钟情于她,从未生出二心——潘父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更别提正正经经地纳入妾室了。
同样是被迫远嫁朔北,林灵妙母亲与潘成金母亲真是天差地别。但凡林灵妙母亲能早些释怀,与丈夫齐心谋划,说不定林州丞早升上去了。
林灵妙母亲那般执着地带着林灵妙回了京城,反倒让人知晓她仍不曾放下过去,林州丞、林灵妙的前程也免不了受些牵连。
颜舜华叹了口气。
潘成金疑惑地看着颜舜华。
颜舜华说:“成金哥哥,你是有福气的。你有一个那么好的母亲!”
潘成金这次听懂了,一脸地赞同:“那当然。”
颜舜华莞尔。
两人正说着话,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大潘,有人来给我们下战书呢!”
颜舜华仔细一瞧,发现这人是中舍的,叫侯仲春,与潘成金一样捐学田进来的,大伙都叫他猴子。
侯仲春为人机灵,消息最灵通,是学习会的“第一探子”,书院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潘成金问:“怎么回事?”
侯仲春说:“我们这段时间不是去忙新农具的事吗?有人仿着我们学习会搞了个‘君子社’。”他呸了一声,骂道,“什么君子社?分明是学我们的!你们知道牵头的人是谁吗?”
潘成金与颜舜华都摇头。
侯仲春说:“是傅昆!”他满脸不屑,“就是那个认阉人当爹,还改了姓的。”
傅昆?
颜舜华在书院也算吃得开,但还是有不少人没能结交上,这傅昆就是其中之一。颜舜华入书院时傅昆正巧去了京城,直至一个月前才回来。而这一整个月颜舜华都忙碌得很,根本没与这傅昆说上话。
颜舜华说:“他养父是傅安傅公公?”
有人接话:“正是。”
说话的不是侯仲春,而是一个颜舜华不曾见过的少年。
颜舜华循声望去,只见那少年手持一把折扇,一张一合地把玩着。
少年也望着颜舜华。他的脸庞有几分阴柔,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放肆地打量着眼前那个又矮又小的小豆丁。
对上颜舜华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少年嗤笑一声,说道:“我叫傅昆。”他用扇子点点颜舜华光洁的额头,“战书已经下到你们学习会那边了,若是你们输给了我们君子社,就乖乖把你们用的地方腾出来给我们,明白了吗?”
颜舜华心头突突直跳。
这个傅昆,她见过!
南渡之日,随行南下宦官极多,傅安就是其中一个。可那时傅安身边没有傅昆这个养子——她是在魏公明那边见到这人的!
那时傅昆已二十来岁,与眼前这稚气犹存的少年全然不同。
魏公明设立的厂卫很有可能就是由这傅昆掌着的!
颜舜华记得那时都说那厂卫统领年纪虽小,手段却十分了得,心肠也狠辣至极,但凡经了他手的人没有不认罪的——更没有全首全尾出来的。
今上信任内侍,每个周都会派内侍任监察史,那傅公公与宫中的掌印太监李公公不和,于是被发配到通州这边来。
仔细算来,傅公公来到这边也有两年了。这两年里傅昆都在鹿鸣书院念书。傅昆进书院的第二个月就考进了上舍,两年过去,傅昆的才识在书院里可能只比沈云初稍逊一些。
颜舜华听说有这么个人时,还特意问过沈云初这人品性如何。
如今亲眼见了,颜舜华已有了答案。没想到是他!
颜舜华拍开傅昆的扇子。
她仰起脑袋,说道:“我为什么要和你比试?赢了你们我们能得什么好处吗?白白浪费时间!你若是想要地方,去跟先生说就是了。”
傅昆兴致盎然:“没想到你居然是个胆小鬼。”
颜舜华说:“我们建学习会又不是为了逞强斗勇。”
傅昆说:“那君子社的战书,你们是不愿意接了?”他鄙夷地看了潘成金一眼,“牝鸡司晨,果然不成气候。”
潘成金最受不了别人的激将。他骂道:“比什么?谁怕你了?”
傅昆眼底暗光流转:“你能做主?我听说你们‘学习会’做主的是个七岁女娃娃啊。”提到‘七岁女娃娃’时他的声音咬得特别重。
潘成金再迟钝也听出来了,这傅昆是在挑拨离间。他怒红了眼:“你这阴阳怪气的家伙,少来这套!”
颜舜华看向潘成金。
注意到颜舜华平静的目光,潘成金霎时冷静下来。他就是改不了这暴脾气,才总是和人起冲突。
潘成金不说话了。
颜舜华说:“这段时间我们忙得很,学业落下不少。你们君子社的人一直留在书院,比考核成绩的话我们自然是比不过的。”
傅昆有点意外。
潘成金是什么性格,傅昆早就了若指掌。这纨绔少爷绝对是别人一激就上钩的,没想到才过了短短数月,这家伙居然能忍下别人的挑衅了?
傅昆这回真的来了兴致。他淡笑着问:“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比什么?”
颜舜华笑眯眯:“我们这段时间走了不少地方,发现有些村子实在穷困得很。不若我们各挑一处穷村子,看谁能先让穷村子富起来。”
傅昆稍一思量,便明白颜舜华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冷哼一声:“你的算盘打得可真好,我若是不尽心去做就会输给你;我若是尽心去做,沈家也得了便宜。”
颜舜华眉头一挑,也用起了激将法:“怎么?你不敢吗?”
傅昆哈哈一笑。
他说:“有何不敢?你敢提出来,我就敢答应。”傅昆将手中的扇子一合,随口又把赌注变大了,“你们若输了,那什么学习会就别弄了,都并入我们君子社来吧。”
颜舜华说:“你们若是输了呢?”
傅昆睨了她一眼:“那是不可能的事!”
颜舜华定定地望着他。
傅昆说:“那好,我们若输了也一样,君子社并入你们学习会。”颜舜华所做的事他都了解过,但傅昆认为那很多都是靠着沈家的帮助才做到的。一个七岁的小娃娃,能有多了得?这小娃娃能得意这么久,不过是因为没遇上他!
两人这般议定,第二日傅昆便拿出了新的“战书”来。
傅公公虽有些心灰意冷,却还稳坐监察史的位置,傅昆要查点东西还是很容易的。傅昆挑了几个特别穷困的地方做成签条,叫颜舜华来抓阉,抓到哪里就去哪里。
颜舜华夜里也回了沈家一趟,知晓这傅昆从小是个有野心,这次朝她们这边下“战书”,恐怕不仅仅是一时兴起。
傅昆是想借此次机会让傅公公重新起复。
真是麻烦。
颜舜华从来都不怕事,但她拿不准傅昆此人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傅昆有野心,也有才干,心思更是诡谲难猜,如果她在傅昆的青云路上推了一把,会不会给自己添了一个劲敌?
颜舜华微微握拳。
即使她不接傅昆这招,傅昆还是会挑起事端。与其那样,还不如与傅昆正面接触一番,看看此人是不是真如外界传言的那样心狠手辣、狡诈无耻。
抓阉开始。
颜舜华没有犹豫,爽快地抽出一张签条,只见下面写着石岗村三个字。她顿了顿,脑中隐约有些印象。这村子极为偏僻,周围又都是石岩山,种不了多少粮食,一年四季都饥不裹腹衣不蔽体。
看来她运气不怎么样啊。
颜舜华把签条递给潘成金,潘成金马上哀嚎出声。
君子社那边,傅昆也抽完了。听见潘成金的嚎叫,傅昆唇边溢出一丝笑意。看来学习会那边抽中了“好签”?
不过傅昆既然能把这些村子挑出来抓阉,自然不会选条件相差太远的。他挑中的地方也没好到哪里去,叫沙田村。
沙田村倒是有不少田地,只是早些年村里人觉得周围的树林太占地儿,建新房子又需要木材,索性把那一带的树全砍了。
没想到树一砍,田也种不了了,不是水淹就是泥掩,一年到头都在闹灾,口粮都种不出来,还得按良田缴纳税钱。
沙田村不少人都逃了,流落到外头成了无家的流民。没办法,如今的徭役重如山,寻常人哪可能受得了?
傅昆昨夜已知晓各个村子的情况,抽中这样的村子也不曾惊讶。
越难的事,越能勾起他的兴趣。
傅昆看了眼颜舜华,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笑容。
这小娃娃若是输了,会不会哭出来?真是令人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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