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救,下次怕是真的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失去儿子要怎么活,和珅从来没有想过。
直到那日看见润之留在桌上的信,他马不停蹄地面圣,带兵出征,片刻不曾闭眼,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很多年后,润之与和珅促膝长谈,说起当年那场战役,百姓只道大清强悍,将廓尔喀一逐三千里,秋毫不犯。
从和珅风轻云淡的片语中,润之却几乎可以想象,他是如何跪在冷硬的汉白玉上,如何恳求,如何叩首,才能带领出三分之二保卫皇城的御林军,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自己身边。
他的父亲,原本是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战神,为圣上征战四方的天子剑,却为了从小没娘的他,开始洗手作汤羹,开始变得琐碎和健忘,开始学习如何收敛锋芒,去保护一个柔软的孩儿。
横尸遍野,连日大雨洗刷去战争的痕迹,润之央着御林军沿边境战场搜寻三日,没有找到尹壮图的尸体。
士兵从靠近城墙处寻找到元瑞首级,与尸身拼凑在一处,他的身躯僵直地靠在墙垣上,依旧保持着握刀站立的姿势,血溅了满墙,终究不肯向敌人下跪。
元瑞头颅滚出很远,找到时眼睛睁着,向外鼓胀,却是直勾勾看向润之逃走的方向,似乎担忧和焦急,怕他逃不出去,又怕他以后没有了自己,闯了祸,无人可依。
“就地火化了罢,骨灰交于我带回京,与他父亲葬在一处。”和珅眯起眼,眼前有些模糊,虚看向苍凉的天际,天边滚着一场声势浩大的火烧云,这是京城从不曾出现的奇景。
和珅缓缓道,“焚烧的时候小心些,路途遥远,带不得全尸,总也要将骨灰送回福家祖陵,好生安葬。另外……别让润之瞧见,他若问起来,只说没找到尸身,告诉他或许还有生还可能,给他些希望。”旋即又叹了口气,两指捏着眉间,十分疲惫,“福康安……福家,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儿,他在天有灵,也该觉得欣慰,罢了,各自整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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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之坐在三块木头配个木轮子搭的板车上,由一名御林军推着,感觉脚踝没那么肿了,永琰的伤口迟迟不见好转,而今仍在昏迷中。
和珅骑马于队伍最前方,润之抬头去看,他的背影显得有些疲惫。
戚威牵着惊羽撵上来,讪讪道,“你爹真威风。”
“那是,”润之神思倦怠,怏怏道,“也不看看是谁爹。”
和珅微微偏头,旋即又转回头去不肯看他。
润之方才意识到,爹这次是生了大气了,他从来舍不得这么久不同我说话的,这么想着,脸上挨了一巴掌的地方火辣辣疼起来。
“快点儿推呗。”润之对御林军说。
那名御林军颇有些木讷,突然听润之吩咐了一句,登时手足无措,竟差点把车推翻了。
“欸!”戚威道,“慌什么,好生推着,摔着了爷教你好看!”
御林军稳住车辕,面上有些发红,偷眼看润之,低声道,“对不住。”
“没事,”润之摆摆手,“惊羽怎么了?”
惊羽蔫头耷拉脑,腹部瘦得嶙峋,皮毛上沾着干涸的泥块,怏怏打了个响鼻。
“不吃草了。”
润之心头涌起一阵悲凉,“它有灵性,知道他主人走了,想殉主……”
绕过山头,前方出现一汪泉子,泉水清澈,可见下方沙石。惊羽嘶鸣一声,挣脱戚威,超过和珅,狂奔着跳进泉水中,快乐地旋转、跳跃,将身上的泥巴洗去,露出白的发亮的皮毛,马脸上神情极为享受,宛如新生。
润之:“……”
戚威:“……”
和珅率领十二万御林军大败喀什敌军,退敌三十余里,继而划定边界,转居上庸关,建筑防御,加强驻守军队,自此之后七十三年,滇藏边境再无叛乱。
上庸关
和珅在城门外驻足良久,和琳站在城墙之上,见大军濒临城下,皆身着大清御林军黑铠,便知此战大胜,终于松下一口气。
他与兄长遥遥对视,二人面上倶是血水泥污,相望良久,一人不肯放吊桥,一人不肯入城门。
多年前的积怨情仇在家国山河面前,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
未几,和珅撑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何琳便也笑起来,两军主帅阵前笑得气壮山河,终于冰释前嫌。
何琳揩了一把笑出来的泪,声若洪钟,“放吊桥,开城门!”
打仗年景,先前只有几万大军时尚且没有察觉,此时十二万御林军入城,弊端立显。
——粮草告罄。
上庸城内本也没有粮食,后来武定关守城令赵渭良心发现,着人抬三百石粮草前来救济,才又勉强支撑几日,如今要靠这点粮食养十二万人,纵使再如何俭省也万万不能。
“为今之计,只得尽快班师回朝。”和珅道。
何琳道,“留你怎地,这么些人在我这白吃喝,当本将军这儿是便宜施舍的地界?”
“你这脾气何时能收敛些,”和珅不满道,“冷风口里待了十年,还是这般尊卑颠倒、肆意妄为。”
润之往旁边一杵,屁也不敢放一个,记忆中父亲与二叔一直如此,何琳脾气火爆,和珅又是这样一个得理不让人的性子,两个人一言不合就互怼,从来不留半分情面。
润之实在怕这位二叔,小时候和珅入宫,让和琳帮忙带一带润之,结果不到一个钟头,润之便一头栽进数九隆冬的深井里,风寒了整个春天。
倒不是他有意为之,何琳也喜欢小润之,每次抱着都手足无措,可惜命格里没有子女,为人又太粗心大意,润之以身试毒,并且不幸惨遭毒手。
童年阴影使他一度怀疑,二叔是这世上最恐怖的存在,而且父亲与二叔的嫌隙就发生在那一次自己坠井之后,毕竟父亲面圣之后,与二叔爆发了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争吵,然后何琳愤然出走,自荐离京驻守边关,一去便是十余年。
他们到底吵了些什么,润之烧的迷迷糊糊,只记得当时二叔嗓门极大,从花厅一路摔到长廊,满地碎瓷瓶子琉璃片,咆哮什么‘天家富贵’与‘切莫后悔’,隐约觉得二叔说话还挺押韵的,再后来,风寒痊愈了,二叔也走了。
润之没有去送他,事后十年里,也极少想起他,二叔是谁?是满月时候忘记给长命锁的人,是有一段时间成日同一个女人争吵摔打的人,是六岁时不小心让自己栽进井里的人,其他的,他都不太记得了。
永琰的眼皮及时跳了一下,润之回过神来,连忙过去看他。
那边何琳高声喊:“我就这样,十年前这样,现在还这样!你接受不了就赶紧走,回那皇帝身边享福去,眼不见心不烦!”
“我是心平气和跟你说话的,你喊什么!”和珅也生气了,“这么多年不见了,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聊聊,非得吵架么?!”
何琳拍桌大喝:“聊什么,你说!我也没说不聊啊!聊!这就聊!”
“那你就不能小点声?!你怕谁听不见!!!”
“我就这么说话!我十年都这么说话!”何琳道,“谁知道皇城里头锦衣玉食有没有把你养的耳聋眼花,娇气的听不得糙老爷们说话!”
和珅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和哥哥说话的语气么?!我看你是皮子紧了,不想好了?想挨揍了?”
何琳不甘示弱,豹目环睁,“不服出去干架!走!今天我若求饶一声,我就不姓何!”
“你本来也不姓何,”和珅冷冷道,“你姓钮祜禄!”
“我早不姓钮祜禄了,当年离京时就讲明了!分家了!我不跟你一个姓!”
“走走走!出去打过再说!打完再说你姓什么!给我看看你这几年都学了什么本事,能把仗输成这样!”
“那是因为兵力不足!我说好几遍了,你根本就没听我说话!给老子十二万御林军,老子赢得比你漂亮!”
“何琳你长本事了!”和珅一把扥起他衣襟,“敢在你哥面前自称老子了!我又给你脸了!走!出去打!”
“打就打!你先松开我!”
“走走走!”
和珅拎着何琳后脖颈,连摔带打出了帐,远远听见和珅断断续续咒骂何琳,“无法无天了,今天非得替老爹教育教育你个不孝子……”后者不住挣扎,人高马大的何琳被攥在和珅手中,如同一个可掐扁揉圆的小动物,却又说不出的和谐,仿佛这两个人天生就该如此相处,才显得令人信服。
作者有话要说: 爹爹来救宝宝啦~
☆、回寰路
和珅与何琳这一场仗从旭日东升打到日落西山,中途实在饿的不行,休了次战,随便喝了两口水充饥,又再次打作一团。
后来在旁观战的御林军也懒得叫好了,打猎的打猎、捞鱼的捞鱼,各自散了寻找口粮果腹。
薄暮迫近,天上滚了几个闷雷,和珅气喘吁吁,双掌撑膝,艰难道,“呼……不打了,不打了……”
何琳两眼乌青,神情严肃冷峻,立于和珅两步开外,却丝毫不显疲色,双脚将八不八,下盘极稳,端得是罗汉十八拳身法。
哂道,“这就不行了?!你方才□□眼的劲头呢!起来接着打!锦衣玉食养了十年,这下承认不行了?”
“你莫再激我,算你赢了,”和珅喘匀了一口气,叹道,“年岁大了,动两下就喘,过来坐下,咱俩聊聊。”
何琳这才冷哼一声,佯做十分不情愿地挪过去,与和珅背靠背坐在一处。
如此摔打紧绷一日,二人倶是身心疲惫,一身臭汗,此时放松下来,欲来的山雨带过凉风习习,将汗湿衣物渐渐阴干,何琳感到说不出的惬意与舒爽,仿佛多年来憋闷在胸中的一口浊气随汗液排出体外,只剩懒怠与飘然,通体舒畅。
“何琳,”和珅道,“边疆苦寒,日子恐怕也不总顺意,这十年,你可后悔过?”
何琳屈起一脚,单手揽膝,冷道,“后悔?我倒巴不得镇守边关,只做个光杆将军草草一生,至少男儿义气,真心快活,总好过做那金丝笼子里的豢养鸟雀,靠人施舍度日。”
“何必说施舍不施舍,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镇守边关,口口声声铁血义气,说到底又何尝不是为皇上效忠,为皇室守业?”
“我守的是天下,是大义!向来对错随心,即便皇帝召我回京,也是不肯,”何琳道,“大不了仗输了,丢城池,我殉职就是,反正天高皇帝远,他能亲自来拿我不成?”
和珅摇摇头,叹道,“你对他……成见太深,他不是……欸,算了,背地议论皇帝要诛九族。”
何琳骤然暴怒,“你连他名字都不敢提,他还说喜欢你!他都给你什么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天子一言九鼎,他当年应了你的事又做了哪件!他自己后宫三千妻妾成群,却背地里杀了冯霁雯,让润之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他问过你的意思么,问过你活的快不快活么?他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你么!”
“住口!”和珅道,“别人如何议论是别人的事!圣上就是天,天子之意便是天意,他要杀谁,要留谁,都是天意,不可议圣!”
“若我今日非要一吐为快,你要为了你那比天大的真龙天子手刃了胞弟么?!”
汗干透了,隐约有些苦涩味道的凉,和珅半晌没有说话,终究颤抖着将抬起的手放下。
和珅道:“何琳,十年了,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你要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承诺都作数,也不是所有感情都能一成不变,哥做不到像你这般非黑即白,也做不到真正的潇洒恣意。他当了皇帝,违背誓言,而哥也娶了妻,有了润之之后,我很欢喜,也很快活,这种感觉,非为人父者无以体会,或许有一日,你也会明白。”
和珅从不曾用过这般示弱的语气同他讲话,何琳一时被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好像这口吻中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他,令他不得不安定下来,仔细思索兄长的话。
“霁雯本是叛臣之后,冯勉早年于我有恩,他的女儿逃难而来,持司南佩相认,只愿忘却身世,安稳一生,我不得不救。天子君临四方,向来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冯勉九族该诛,他却能留叛臣之子数年,不过为了让她为我诞下孩儿,就这一点,哥也感激他。”
何琳嗤笑一声,“你就这么容易感激,这些年他保你,纵使春风得意,想必也有那意难平的时候吧?”
“他能做到如此,哥已知足了。”和珅听出何琳语气软化,慢慢道,“你跟哥赌气,十年也实在够长了,琳琳。”
何琳老脸一红,咆哮道,“你别叫我琳琳!我已经三十四了!”
“你多大年岁,在哥心中,也是个后生小子,也是当年的愣头青,”和珅笑道,“走罢,跟哥回家罢。”
“谁要跟你回去,”何琳撇嘴道,“瞧不得你受他那些委屈,只怕我制不住,在朝堂上殴打皇帝,再治一个诛九族的大罪,连累了你跟小崽子……”
和珅瞬间炸了,“你叫谁小崽子呢!何琳,他可是你侄子,你是不又找揍了!完了,不想好了!起来接着打!”
“打就打!怕你怎么着!”何琳像个乌眼鸡,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开干。
一炷香后
和珅:“你先起来,拉我一把,我没劲儿了。”
何琳:“凭甚我先起来,为何不是你先起来拉我一把?!”
和珅:“我是你哥,我是长辈,尊老懂不懂,孔融四岁能让梨……”
何琳:“我还是晚辈呢,爱幼之谈你又如何不提!”
两炷香后
和珅:“算你赢了行不行,你先起来拉哥一把,琳琳。”
何琳:“输赢我不稀罕,你起来拉我。”
和珅:“哥腿麻了,真站不起来。”
何琳:“说的好像谁没麻似的!你别倚着我……嗳呦呦麻麻麻……”
三炷香后
和珅:“下雨了。”
何琳:“我感觉到了。”
和珅:“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
何琳冷哼:“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我先告诉你,起来之后要接着打。”
和珅点头:“成,一、二、三!”
何琳、和珅:“救——命——来个人扶我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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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御林军满载而归,空了许久的上庸,显出空前喧嚣之态。
此时大街小巷皆是打猎归来的军人,十几万人将城池填的满满当当,这时节山兽野物尚在冬眠,雪沙豹一马当先,英姿飒爽如同一名壮年将军,带领众人几乎将整个山头无辜冬眠的动物全刨出来了。
营队分散开来,各起炉灶,一时城中处处飘香,军人们将挨家挨户门前的灯笼挑起,火炕烧得热乎乎,祥和温暖的氛围笼罩着小城。
和珅几人在上一任城令府中安顿,和珅亲自下厨,蒸了一只肥得流油的嫩黄山鸡,山鸡冬眠前囤积在嗉里的粮食全部转化为脂肪,肉质鲜美异常,未加盐酱,只佐以玉堂春、葱姜辣子三丝,颜色柔润鲜亮,甚是好看。
何琳也懒得同兄长争吵了,屈起长腿坐在一旁,以一个煮熟的山鸡蛋敷在眼眶乌青上,又褪了汗衫,给伤口涂药。
“琳琳过来,”和珅敲敲锅沿,“哥给你背后上点药。”
润之先给永琰哺了半碗鸡汤,永琰背后的箭伤已经开始结痂,或许由于连日大雨潮湿,脸上的伤口却仍不见好,润之叹了口气,一个人默默捧着碗看父亲按着二叔上药。
待重新包扎过患处,三人各自坐下,和珅先行提箸,给润之与何琳各夹了一只鸡腿,何琳二话没说,埋头便吃,润之猛地抬头看向父亲,鼻子又开始发酸,千言万语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和珅摸摸他的头,道,“吃罢。”
“爹,”润之眼眶酸胀,低下头去,“元瑞呢?”
和珅不答,未几,慢慢道,“爹总想起,你小时候,带着一帮小友四处闯祸,有次将人家稽璜诓到树上下不来,稽璜他爹吹胡子瞪眼好一阵子,后来元瑞跑去,一力承担下来,还生怕包揽得不够,叫旁人迁怒于你……”他的眼前像是又浮现出那时的景象,微微有些发笑,亲昵地说,“爹还不知你是什么人?打小儿就混世魔王一般,向来只有蔫算别人的份,怎么也受不得欺负去,铁定是你带着元瑞他们胡天胡地,到了了还得人家为你顶罪。”
怪只怪他生的矜贵,寻常百姓家这年岁男子早该当家顶事了,而他依旧时时处处被宠爱着、保护着,万千呵护于一身却不自知。
年幼时被护着,便总想着哪日冲破牢笼束缚,天高海阔到江湖里闯荡,如同话本儿里写的那般,纵情恣意,成豪成侠,好不快活。
可是无论如何横冲直撞,都总有人替他先填平了路上的土坑,守好了沿途的风景,闯了祸事,只要往爹身后一躲,自有人暗地里担待着,爹是如此,元瑞亦是。
“他向来喜欢替人顶罪,”润之收回神思,抬手揩了一把眼睛,“他还让我别在他眼前晃,惹人厌烦’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竹箸的手有些颤抖,“那是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和珅伸直一臂,将他揽进怀里,下颚抵着他的发顶,“他哄你玩儿的,就像你们小时候,常闹着玩那样,儿时竹马到大的情谊,怎么舍得厌烦你呢。”
何琳抬头,目光飞快略过和珅与润之,继而偏向窗外,眺望蒙着一层细雨的、如黛的远山出神,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还问他帅不帅,我没来得及回答他。”
和珅笑起来,“那你心里觉得他帅不帅?”
“他是我心里最……”润之偷眼去看永琰,犹豫道,“第二……”又抬头看了看和珅,坚定道,“第三帅的人。”
“嗯?!”何琳狠狠一瞪眼。
“第四帅!”润之连忙改口,心中祈求元瑞不要介意。
作者有话要说: 想求一些留言~哭哭~~
☆、佞臣子
夜里下了十年不遇的大雨,雨水敲打窗棂,洗去多日来盘亘不散的血腥。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迟来的春意终于抵达大清边陲之地。
“真不跟我回去?”和珅再三询问,希望何琳能改变主意。
“不回,我已同你说过多次了,莫再多费唇舌。”何琳道,“边疆我守了十年,这里的风都认得我,早离不得了。”
“也罢,你也都这么大年岁了。”和珅叹道,“随你罢,今日一别,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再见,若有一日,你想哥了……”
何琳别过头,赌气道,“不会有那么一日,从你决定辅佐他那一天起,便早断了你我兄弟情义,自然是巴不得不见,省的厌烦。”
“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即便打断了骨头也还连着筋,是无论如何也断不开的。”和珅道,“我与润之,永远是你的亲人,你要记得,在京城里永远有你的家,若是有一日累了,就回家来,哥总也迎着你。”
“你心疼哥,哥都知道。”
和珅抬起手,似乎想像童年那般摸摸他的头,却蓦然醒悟了什么,手掌轻轻下落,终究只是拍了拍何琳的肩膀,旋即吹响号角,发号施令,催马前行,大军缓缓向前移动,朝京城方向进发。
御林军不断从面前经过,此时皆已成为毫无意义的符号,和珅渐行渐远,就在此时,何琳突然紧追两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面向和珅的背影,刚硬的唇缝反复开合,颤抖一般翕动着,那多年未曾唤过的、生涩而又无比艰难的称呼几乎要逃离掌控,脱口而出。
马蹄声与车轮声轻而易举掩盖过那微弱的呼唤,和珅却如心有所感,仿佛心中混沌多年的一根弦骤然被拨动,发出振聋发聩的一声铮然!
他猛然驻马回头,越过重重人海,他看见何琳奋力挥动手臂。
他听见他大声呼喊:“哥——”
“哥——保重。”
御林军乃皇城驻卫,和珅连夜急节入宫,旋持虎符贸然带走大部分御林军,此举已属空前绝后、前所未有,更引得朝臣沸议。
那一夜乌云蔽月,刘墉与和珅皆行色匆匆,先后进入殿内,无人知晓那一夜他们与乾隆说了什么,唯有陈尽忠静立于朱门之外,瞥见和珅冲出大殿时红着的眼眶。
他目睹了这一幕,那夜的夜风很凉,和珅甚至忘了披一件斗篷,飞檐上鸱吻指爪滴落雪水,恰巧晕湿了他的肩头。十五年来,陈尽忠第一次有想要说点什么的冲动,却依旧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静默得如同一截腐朽的木头。
这是伴君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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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三日,润之一行人行至函谷,正逢春汛,山洪滚滚堵塞官道,接连淹没两处村落,和珅暂时驻军关外,与御林军一起,连夜清理河道,排阻挖泥。
永琰的伤口逐渐恢复,神志时而清醒片刻,多数时候由于药草不足而断断续续发低热,润之心急如焚,唯恐这般拖着,烧坏了内脏。
清醒的时候,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相互拥抱着,絮絮地说些话,断断续续地亲吻。
后来的岁月中,润之每每回忆起来,总觉的这一段时光出奇珍贵,那时路途冗长泥泞,润之却感到安稳而圆满,经历过生死,似乎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还能看见他、触摸、亲吻他,便应该心满意足。
在空暇之时,润之总是会想当时千钧一发,永琰在耳边说的那几句话,和那些突然闪现在脑海中的画面,那些片段如同昙花一现,清晰一刻后,渐渐变得模糊,再也连缀不成整段故事,紧接着又被一连串变故排挤到九霄云外。
相对于和珅的忙碌疲惫,润之的忧心忡忡,整个军中最悠游自在的反而是痞子戚威。
“戚小威!!!!”
“在呢在呢,”戚威翘起二郎腿,“唤你夫君何事?”
半月下来,润之早习惯了他不正经的痞子模样,不耐道,“过来帮我!”
“可不敢,”戚威撇撇嘴,“还是你自己给他换药吧,你忘了上回,我刚上手,都还没碰着皮肉呢,便差点让人给掐死!好么央儿的就跟诈尸似的,不被掐死也给吓死!”
“他清醒一回不容易,”润之浑不在意,“若是你一上手他就能醒过来,我倒不介意。”
“你是不介意!掐的又不是你!我镇山虎的脖子也是轻易能给人掐的?!现在还青紫还没褪呢,你看看你看看——”
“欸别脱!”润之连忙制止,“不是掐在脖子上么,你脱裤子作甚?!”
“不止肿了脖子,别地儿也肿着,”戚威□□道,“小润之,你行行好,帮忙消消肿呗~”
润之手头忙活着给永琰重新包扎,压根没空搭理他发疯,只想一脚将那祸根踢断,省的戚威成日作怪,这边正谋划着一劳永逸除掉祸患,敲门声骤然响起。
戚威霎时如同没偷着鸡的黄鼠狼,忿忿嚷道:“哪个龟儿子坏爷爷好事?!”
敲门之人正是那日以木车推润之的御林军,此时得了吩咐推门而入,正看见屋内三人,情状各异:戚威光裸下身,裤子褪到脚踝,满目仇视,仿佛要生吃人肉;润之神色泰然,专心致志为永琰包扎伤口;永琰倒是兀自安稳,沉沉睡着,不见丝毫清醒迹象。
屋内气氛诡异至极,润之干咳一声道,“何事?”
御林军努力收敛目光,不去看戚威白得发亮的大腿根,抱拳道,“水路与官道均已疏通完毕,和将军着末将前来告知世子,函谷关可过。”
“知道了,”润之点头,“麻烦你跟我爹……和将军说一声,我们收拾一下,马上可以动身。”
“不、不麻烦,不麻烦,”御林军脸上乍红一片,粗声粗气道,“此乃末将本职,世子客气,和将军还吩咐,世子不必焦急,水陆尚且有些杂事处理,再过一日上路亦可。”
润之四下打量,本想寻些值钱物件打赏,以谢那日推车辛劳,不想话没出口,那人反倒躬身再拜,逃也似的夺门而出,想想便也作罢,只怕赏钱会折了军人傲骨。
戚威讪讪穿上裤子,直道,“扫兴扫兴,本想来个霸王硬上弓,被人搅扰了好心情去。”
“霸王硬上弓?”润之笑得打跌,“霸王大哥,小可这张弓你可硬打不过,过会儿挨了揍,恐又要哭鼻子。”
“爷爷何曾哭鼻子,那叫做感时伤逝、多愁善感,你个官二世懂个甚!”
“我爹的挚友膝下有子,排行老二,名唤汝传,倒是同你一般爱哭鼻子,待回京我引荐与你,想必你与他聊得来。”
“爷爷才不稀罕巴结!”戚威嗤之以鼻,“你爹可是当朝大佞臣,名扬四海,想必你爹旁的人都不会是什么正道之臣。”
“你又听哪个胡乱嚼屁!”润之怒道,“我爹乃是顶受圣上倚重的大忠臣,我钮祜禄一族祖上更有从龙之功,容不得你等杂人诽谤,你既不屑巴结,那何苦非要跟着我个‘佞臣之子’,占山为王岂不快哉?”
戚威与润之相识尚短,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大动肝火,料想这父子二人关系甚笃,便服软道,“我恐是听了那些兵痞没边没沿的闲话了,你爹最威武,你爹最厉害,这般可消气了?我大哥镇山虎死了,兄弟们也各自散了下山谋前途,我乃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又好吃懒做无一技傍身,这辈子最有眼光便是对你一见钟情,悠悠天地此身蜉蝣,不傍着棵大树如何能存活……”
见他立时又要掉泪,润之心道不好,忙说,“现下你帮我把琰哥背到车上去。”
“你爹不是说了要再等一日么。”
“我先将琰哥送到帐前去,这几日病情有反复,清醒的时候越发少,明日出发时人太多,磕着碰着总是不好,你过来,弯腰——”
戚威瞬间换了副面孔,从鼻孔里‘嘁’了一声,“叫我背情敌?不干!”
润之懒得搭理他,自顾自道,“你若不背,我同爹说说,便将你留在此处,打断了腿,丢在山上喂狼如何?哦对了,我儿子昨天好像没怎么吃饱,你意下如何?”
“你!”戚威汗毛倒竖,结巴道,“你好狠的心呐,好歹我还冒死救过你,你就如此对待救命恩人的么?”
“你只说背是不背。”
“背背背!背还不成么!”戚威哀嚎一声,“爷爷待你如此好,你心里却只有这破冰山烂木头,等着看罢,他若是当了皇帝,有你哭的那天。”
“哪里来这么多啰嗦,”润之继续作威作福,横卷一记飞脚,“轻点!别碰到伤口了。”
戚威无法,只得从命,二人合力将永琰抬到木车板上。
作者有话要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
☆、抉择日
第二日启程,大军复行三日余,距京城尚有几里,沿途水患不断,刚下地的庄稼种子经大水一冲,芽儿皆烂在土里,和珅默默叹了口气。
和珅:“儿子,爹有话同你讲。”
润之安置好永琰,着人看顾照料,遂弃辕换马,行至和珅身侧。
“这些秧苗还能长出来么?”
“不能了,”和珅对润之说,“今年的雨季来得实在有些早,雨水密集,粮食芽子还不曾破土……恐怕是荒年。”
润之在京城生活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富庶以外的生存条件,这才真正明白,原来各地官员上书中所呈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或许倶是虚与委蛇之词。
“若遇荒年,朝廷会如何应对?”
“雨季若来的早,往往后半年多伏天大旱,庄稼无以存活,边境便多饿殍,瘟疫滋生。”和珅以手牵润之缰绳,令两人马匹靠的近些,“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朝廷到九月下旬会统一开仓放粮,建铺施粥,派银布药,救助难民,但往往杯水车薪,不能解其万一。”
“长此以往,难民数量岂不是要逐日增加,灾情愈发严重?”
“荒年不会持续太久,待到三九一场大雪,掩埋残骸,驱除疫情,自然有其缓治之法。”
“缓缓而治虽是一法,难情总也无以缓和,殉难者倶是无辜百姓。”润之垂首,想到元瑞与尹壮图,道,“就像边境征战,年年要打,征人却再不能归,他们又做错了何事?”
和珅语重心长,“世间万事,本就如此周而复始,贫民百姓会死,九五之尊一样会崩。于此玄黄之间,人命不过沧海一粟,且无论对于何人皆极铁面无私、公正不阿,征人若为正道身死、为自己所坚持之事、所怀重之人而死,为知己死,便也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了。”顿了一顿,“重要的是,我儿是否能将有限性命活得有所意味,不至来日悔憾。”
温吞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润之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尚且沉睡的永琰,光芒金粉般洋洋洒洒,烘托勾勒出他年轻英俊的面庞,润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难得我儿有这般济世之心,来日爹为囡囡在圣上面前求个官职……”
和珅话及此处,却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似乎即将触及最难以启齿的话题,眉目间显出一瞬痛苦神色。
“爹?”润之伸臂相扶,“怎么了?”
和珅屈指抵于眉心,疲惫道,“我儿……长大了,也该到成家立业之时。”
润之耳边似有大石轰然坠落,胸膛里突然生出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好像心口破开一方洞穴,呼呼灌着冷风,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流逝。
正当此时,左右御林军肃然道,“和大人,前方城门,京城已至。”
润之举目望去,只见汉白石门巍峨耸立于官道尽头,城门之下,赫然两排锦衣卫左右分立。刘墉站在正当中,神色怪异,似笑非笑,身后左右两名宦官,颔首垂眉,各手捧一卷圣旨,朱玉描金,中藏天子之言。
润之只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陪伴圣上长大的从龙太监,陈尽忠。
和珅翻身下马,捏了捏润之的掌心道,“走罢,儿子。”
刘墉上前两步,将一把宝剑横端,举过头顶,剑刃锋芒毕露,寒光凛冽。
“天子剑在此,佞臣钮祜禄和珅,还不下跪叩头!”
天子剑一出,如圣上亲临。
变故来的太快,润之甚至来不及反应,和珅跪倒,十二万御林军同时屈身,双膝触地,山崩地裂一般震耳欲聋。
和珅双手呈出虎符,刘墉接下,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片刻,目露贪婪羡色,不住咋舌。
“今日若非托和大人的福,内臣恐怕是一辈子无缘见这兵符——”旋以天子剑戟指永琰,厉喝一声,“见兵符与天子剑,如圣上亲临,御林军听令,给本相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后侧御林军一拥而上,将昏迷中的永琰从板车上拖拽下来。
御林军肘部抵住永琰肩胛,将他两臂压制住,面朝下按进泥里,永琰神志不清,眉头紧促,伤口受力崩裂,血渗出外袍,霎时染红半边肩颈。
“不——!”润之大喊一声,便要冲将过去阻拦,刘墉暗使颜色,锦衣卫瞬时出动,以臂相阻,将其团团围住,令他不得靠近永琰身侧。
“刘墉!”和珅道。
“我看谁敢碰他——”戚威爆吼,旋跳出来助阵,润之拼死相抗,二人拳来腿往,毫无章法,锦衣卫不敢动手,唯恐伤了世子,只以胸臂相抵,重拳之下,竟被他生生破出一条去路,徒留戚威与锦衣卫缠斗一处,被极快制伏。
润之向前激冲,骤然腹间受力,朝后拖拽,受伤的脚踝难以支撑,润之化拳为掌,猛地断劈而去——
掌风凌厉,终究停在和珅颈畔三分,再不敢近分毫。
和珅道:“润之,不要闹了!跟爹回家。”
润之绝望嘶吼,“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抓他!!”
“爹!!为什么!!!”润之死命挣脱,眼睁睁看着永琰血流如注。心头刀砍斧刻一般疼痛,心中不断呼唤:琰哥!醒过来!快醒来!
刘墉见状,笑道,“老臣劝世子还是省省力气,十五皇子私屯兵马,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圣上雷霆震怒,此番命老臣前来捉拿,旁人避嫌尤恐不及,世子反倒挣命似的往上凑。”眼中狡猾算计之色浓重,“早听闻世子与十五皇子交好,情谊甚笃,尤在亲兄弟之上,不知这私屯兵马一事,可也有参谋之份呢?”
润之心头巨震,怎会如此,竟被人发觉了?如何被发现的,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谁?润之越想越乱,一时头痛欲裂,脑海中忽然回荡起父亲先前说过的话。
——但你可知道,他既投胎在帝王家,即便再偏安,也总躲不得夺嫡。
——爹爹不愿意,眼见你走向那地步。
“住口!无耻老儿!”和珅怒道,“此事与我儿无关,休要信口雌……”
“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你们把他放了!”润之坚决道,“是我指使永琰屯兵!是我帮助他招揽兵马!是我挑唆他造……”
啪——!
挨打的刹那间,润之口中满是血腥味,耳中嗡嗡鸣响,他的头受力偏向一侧,眼睛却始终看向父亲,脸上的疼痛如同烈火灼烧,心中又是冷,又是痛,终于说不出话来。
和珅扬起的手不住战栗,厉声呵斥道,“是谁教你说这般混账话!”
“好一场父慈子孝的好戏。”刘墉口中啧啧作响,朝和珅道,“你我做了快二十年同僚,朝廷纷争不断,本也无需彼此为难,这事既圣上亲口说了与你钮祜禄一族无关,天子一言九鼎,上命难抗,老臣即便忠心赤胆冒死劝谏亦是无用,不如互给个台阶下,今日留一句,省的来日难堪。”
刘墉略作停顿,继续道,“老臣这里有圣上亲述两道圣旨,今日和大人也在,便当做个见证。”
“这第一道圣旨么,圣上仁慈,即便深知十五皇子早有反心,依旧顾念着骨肉亲情、血浓于水。赐嘉亲王乌苏富庶之地为封郡,许他一世无权有势的闲散王爷,天恩浩荡,但途中重镣还是少不得,形式总要走的。”遂挥挥手,“来人呐,伺候嘉亲王戴上镣铐,好生送往封地,路上若有什么闪失,圣上必要怪罪。”
御林军将重镣抬来,扣住永琰手腕脚腕,亲王重镣足五十二斤,镣铐铁锈倒刺丛生,瞬间便将其皮肉碾破,鲜血蜿蜒而下。
润之疯狂颤抖,胸膛如被利器穿刺,眼中蓄泪,竟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他双膝跪地,如同紧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哽咽着恳求父亲。
“爹,救救他,他身上带着伤,此时重镣发配必死无疑!儿子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不听您的话了,求求您,救救他这一次,就当是……救我……”
和珅心中动容,眼眶通红,几度想答应儿子,却因事关全族性命而不得不狠下心来。
此时情势危急,这人他不能救也不得,一旦相救便会被视为谋逆一党,在场御林军皆是见证,刘墉现有兵权在手,即便先斩后奏,亦可在圣上面前明哲保身。
和珅蹲下身将润之抱进怀里,拍着他的后背,不断轻声安抚,“囡囡不怕,不怕啊,跟爹爹回家,一切都过去了,回家就好……”
“和大人不忙,老臣这儿还有第二道圣旨,此乃天恩,世子可听真切了。”
刘墉面皮绷紧,皮笑肉不笑,“烦请陈公公宣旨罢。”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
☆、山雨来
陈尽忠上前一步,将明黄圣旨缓缓展开,唱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钮祜禄和珅之子丰绅殷德,端躬貌着,勤谨奉上,有乃父之风,当世无两,指为十公主额驸,赏戴红绒顶结,双眼孔雀翎,金线黄马褂,服色与贝子同,准其御前行走,紫禁城骑马,九月戊戌,与固伦公主同侧嘉礼,钦此——”
润之连遭重创,脑中如同一团乱麻,“什么赐婚?”
“赐婚一事本是你父千辛万苦在圣上面前求来,为了让你跻身皇家,永葆富贵,你爹可谓是煞费苦心呐。”刘墉挑眉,似乎觉得此事过于便宜和珅,十分不愿提及,只不耐道,“世子爷速速叩头,接旨谢恩罢,可万勿枉费和大人一片良苦。”
仿佛惊天霹雳击中润之,将他浑身皮肉从里到外烤焦崩裂,时间被拉扯得如同棉絮,未几,润之茫然道,“爹?这是……什么意思?爹,什么赐婚?”
刘墉笑道:“哦差点忘了,诛灭反贼一事还多亏了和大人,一己之身在回朝途中拖延十五皇子数日,才得以将八宝山中所屯残兵尽数绞杀。老臣在此,先为大清的社稷与百姓,谢过和大人。”说罢躬身便拜,“圣上有话在先,定当加以提拔奖赏,不过和大人本身已是提无可提的官位,加无可加的富贵,此番赐婚,想必也大有意头包含其中……”
八宝山……反贼……
柳凤雏,尹壮图,陈骁,石鲁……那些每日吵嚷着想要打仗,快乐的、胸怀报复的人,他们都已经……死了?!
润之眼前天旋地转,如遭重击,几乎难以支撑,他盯着和珅,似乎想从那熟悉的瞳仁中寻找出戏谑神色,来证明这只是一场玩笑,父亲会在下一刻笑着与同僚拍手,善意地嘲讽自己受骗上当,再温言安抚,就像童年中无数次那样。
这一次,和珅并没有用手掌抚摸他的头。
和珅微微张口,口型变换数次,终于沙哑出声。
“润之,叩首接旨。”
天边一声闷雷炸响,顷刻之间,乌云滚滚,山雨欲来。
周遭空气凝滞,润之缓缓起身,与和珅目光相交。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浑身充斥着冷漠的戾气,令他十分陌生,这个人不是他的父亲,是谁?他不认得了……
车轮声响起,永琰被五花大绑,捆在木车上,镣铐在地面上摩擦拖拽,发出令人心惊的碰撞声。
“且慢!”润之闭上双眼,喉头上下滑动,似乎在做一个十分痛苦的抉择,一字一顿艰难无比,“我,我可以接旨,也可以同十公主……成亲,但你要救永琰,他并无错处,我愿到皇上面前澄清一切,替他戴罪……”
“你给我住口!”和珅喝道。
“润之,你太不懂事,是爹将你惯坏了。我不会救他,你也必须与十公主成婚,圣旨已下,此事没得商议,乱臣贼子与尔无关,他若熬不过去,便是他命该如此,跪下接旨!”
“不——!!!”润之疯了一般嘶喊,“不!不!不!我不娶什么公主!不做什么额驸!我丰绅殷德跪天跪地跪父母!绝不跪劳什子天子、圣旨!你若不肯施以援手,今日我便与他一同发配!浪迹天涯又有何妨……”
突如其来得一记重拳打在润之肚子上,将他击得弯腰粗喘,说不出话来,和珅整张面孔苍白狰狞到极致,一把扯下腰间佩剑,咬牙道,“逆子!罔顾君臣人伦!为父今日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宝剑剑鞘乃是红豆冷杉硬木打磨,质地最是细密紧实,打在身上棍棍入肉,更比大清御前廷杖疼上三分。
和珅被逼到了气头上,扬起剑鞘佯做家法板,照着膝弯不管不顾痛打三棍!
“跪!”
大雨倾盆,十万御林军在雨中静跪,岿然不动,黑铠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仿佛连绵的山峦,壮丽而苍凉。
润之一个趔趄,险些一头跄进泥水里,和珅浑身颤抖,鬓边的散发被雨水打湿,成绺贴在脸颊,显得十分狼狈,手掌几乎握不住剑,仿佛那闷棍正变本加厉地在击打在自己身上。
揪心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紧随而至,好似脊髓也被蚀空,润之却是一声不吭,未几,竟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再度站起。
“知不知错!”
润之嘴唇发青,额上冷汗岑岑,连同雨水汇聚在下巴上滴落,神色却更加坚毅,咬牙道:“儿子无错。”
“不全大局,出言忤逆乃其罪首;不尊圣命,罔顾纲常伦理乃其右二;不辨是非,欲与谋逆之徒沆瀣一气乃其错三,大错特错却不自觉乃其罪四,从前我怜恤你年幼失母,不忍厉加管教,任由发展乃至旁逸斜出,不想酿成今日之祸,子不教,乃父之过,你既不肯下跪接旨,为父今日便打到你肯跪为止!”
润之双眼充血,挑衅般梗着脖子,倔强地与父亲对视。
和珅一怔,不知哪一日,润之竟与他一般高了,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与儿子,有朝一日竟会以这样决绝的姿态向对,这个冰冷的眼神令他心寒无比。
刘墉冷眼瞧着,并不发话,只时而以指叩击兵符,发出铁器脆响,似是危险地警告。
和珅双目布满血丝,额头青筋绽出,面色极为可怖,高扬起宝剑,剑鞘在空中呼啸生风,重重落在润之大腿与膝弯处,一棍接一棍,闷响不绝于耳,衣衫之下逐渐浮现出血色,却始终不闻一声痛哼。
木车上的永琰似有所察,在昏迷之中发出痛苦的呜咽,手脚胡乱挥动,甚至要挣脱束缚,又被涌上来的御林军制住。
戚威半张脸被按进泥里,绝望地呼喊,“认错啊——”
雨越下越大,八宝山上的泥水被冲刷而下,刘墉面露厌恶,朝高处挪了几步。
“还不知错?!”
和珅语气中掺杂着明显的示弱,甚至竟有些许恳求在其中。
润之痛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脊背衣衫被冷汗与雨水浸透,却仍旧一语不发,不知是因为密集的打击令他精神濒临崩溃,还是即将面临的决绝分离使他悲痛欲绝,这一刻,他神色麻木,无数情绪汇聚在心头,如同盘亘集结的火山,终于轰然坍溃。
骨骼不堪重击,骤然一声脆响——
润之右脚痉挛,重重单膝落地,眼前天塌地陷,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血中夹带一物,和珅定睛看去,竟是润之忍痛之时,兀自咬紧牙关坚持,生生咬碎了一颗臼齿。
雪白的豹子如同一道闪电,猛地窜出,狠狠咬住和珅手臂!
和珅周身杀气四溢,右手握拳,铁拳力逾百斤,猛击雪沙豹头颅,这一拳下了死力气,雪沙豹双目赤红滴血,颅骨生生被打碎一块,从鼻腔里不断喷出血雾,却仍旧死死钳制住和珅,不许他再靠近润之半步。
刘墉离得最近,当即大惊失色,生怕殃及连连后躲,大喊道,“这什么东西?!御林军!杀了这怪物!杀了它!!!”
一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边并无彩虹,只余残阳如血,带着不甘与落寞缓缓坠落,最后一缕微光也收进山后。
他朝远去的木车望去,却只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烂泥与车辙,山峦与血色,夕阳西下,天涯路再不见断肠人,而此去千里万里,他心心念念的人,也恐怕此生再不能相见。
天黑了。
第五卷 呼风唤雨咒(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结束了,谢谢各位老爷的支持,我会加倍努力,一往无前!
☆、为父心
塞外春意的爽利回寰至京城,却化作连绵温柔的梅雨,惊蛰一过,万物舒展,如同蛰伏于莽原中惊破冻土的鳞蛇,气势如虹,携风带雨,席卷而来。
锡晋斋今年的春暖来的格外晚些,绣锦描金帘子闷住一室药草苦涩,天边红云翻滚,又是一日黄昏。
浑浑噩噩不知过得多少时日,润之梦里尽是光怪陆离,好似幼时母亲还在,曾牵着他的手,走过午门后通向冷宫冗长的甬道,冯霁雯低下头,温和地同他说话,接着蹲下身,将司南佩系在他脖颈上。
“戴上这司南,只求前尘尽忘,与吾儿且过一日也好,若来日……”
忽而风雨大作,又看见永琰手筋脚筋皆被挑断,烂肉一般被悬挂在城门之上,浑身浴血,气息奄奄。
琰哥!
润之在梦里唤了一声,永琰缓缓睁开眼,并未见他开口,却有声音清晰传来。
“待我登基,定来接你。”
心里也是模模糊糊,心想幼时的经历,似乎从被何琳失手扔进井里之后,儿时琐事就变得断断续续,记不清手上的伤疤何时留下,记不清母亲当时说了什么,那日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似乎成为了开启存封记忆的钥匙,许多琐碎一夕涌来,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病中多思,难免想起初遇那日,自己与刘环之对质之时为人所救,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瞧见他,怎么就有那么恰巧的事,一抬头就遇见,一遇见就纠缠,一纠缠就是许多年。
可命运偏偏如此凑巧,教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相遇,救或是被救,像是宿命姻缘,注定的轮回百转,兜兜转转成上元节的走马灯。
他心中思念他,相思入骨却又酿出些密辛般的怨恨来,怨他出现得太过轻率,令自己即鹿无虞;恨他明明不能与自己善终,却还要招惹撩拨。
病得糊里糊涂,将情爱里的一应责任全推卸到他人身上,倒全然忘了当初自己那般所作所为,只觉得全天下再比自己冤屈的也没有,简直要娇气地抹泪,唏嘘一声生不逢时。
从前自己不是这样的,快意恩仇的日子伴着大侠梦,一夕东流而去,再不见踪影。
昏迷之际,他听见许多声响,好像有不少人在榻边来去,听见纪晓岚絮絮叨叨同父亲说话,微凉的大掌贴着额头,时不时试探着抚摸,听见几声女子压抑的啼哭,心想是素池丫头来了,又觉得很吵,没什么力气安慰阻挠。
相比起躺在榻上安稳将养的润之,纪晓岚更忧心和珅的状况。
自那日寰至府中,刘墉一直暗中派兵驻扎在锡晋斋四周,美其名曰巡防操练,实则进一步观察相府有无与嘉亲王残部藕断丝连,伺机寻和珅的错处,意图动其根基。
那日往后,和珅不曾出府半步,脸色越发苍白,短短数日便似苍老疲惫不少,日日宿在儿子房中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眼睛熬得通红,连下巴上也泛起青色的胡茬,他素日最爱整洁的一个人,纪晓岚何时见他如此狼狈过,可真要细数数,他这辈子所有的不堪与委顿,也都为了儿子。
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债,古人诚不欺我也。
润之是和珅的心肝肉,平日里伤了一根头发丝儿都能跟人拼了命去,他这辈子强势惯了,唯独对这个儿子,他是千个没法子,万分舍不得,如今却能动手将孩子打成这样,纪晓岚比谁都知道他心里有多疼。
可平时和珅哪怕朝堂上一线不如意,转头也要发出来才能顺下这口气儿,现下受了这般大的折损委屈,内外倶要与他对着干,和珅却事事闷在心里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意说,纪晓岚心里更慌了,生怕他憋屈出病来。
“今天皇上下了圣旨,你带兵平定廓尔喀有功,润之与谋逆皇子交好之事便算功过相抵,不追究了,至于那婚事……润之识得大体,他应该能体谅你的苦衷。”
“你本就是他生身父亲,管教孩儿原也情理之中,老和啊,你也不必太过于自责了,你同我说说话,再不成你骂我两句,打我两下儿撒撒气。”
“那骨头已经接好了,血也止住了,老和,看开点,你一切为他,是不想让他送了性命才出此下策,润之不会怨恨你,待他娶了妻,也有了自己的孩儿,自然能明白为人父的辛苦。”
“老和……你别憋着,你要想哭两声也不丢人,这会子没人,你别憋着,再憋坏了可怎么好。”
“老和啊,你听我说,皇上连章太医都谴来了,必定无差池,再者说,当日之事全不在你,你若由着润之揽责,刘墉老儿必定滋事,届时事情闹开,便是圣上一力保你,也架不住群臣连柬。这还是轻论,刘墉当日大权在握,就算想要先斩后奏你又能奈之何?这般算下,你的做法反而最大程度保全纽钴禄一族,你没做错,你别这么憋着……你这样我看着特难受。”
无论纪晓岚如何劝慰,和珅面上的阴郁之色始终未曾消退半分,他像是被寒透了心,便在脸上扣着一面看不见摸不着的铁面具,蓦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的态度让老友惶恐。
纪晓岚本是带着乾隆交代的任务前来,被他晾得无计可施,几乎要以头抢地,更遑论规劝和大人归朝,只得终日忍受各种药材味道侵淫,闲暇时偷看隔壁拾花丫鬟,聊以告慰一身肥肉。
帘外杏花开了又谢,润之身上的伤渐渐好转,每日按时吃喝进补,偎在榻上将息,补品大把大把地消耗,却不可遏止的日益消瘦,最后隔着衣衫也能勾勒嶙峋的肋骨。
太医来了又去,只说寒气侵体,又将和珅带到一旁,悄声言说此乃心病,还需心药可医,心药是何物,恐怕早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连纪晓岚也看出,润之变得寡言,变得畏寒,话本儿也不再看了,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十九道公子,一夕之间仿佛被掏净了三魂七魄,唯剩下执念一缕,勉强支撑着躯壳。
如此静养数日,能下地后,他日日到连廊处长坐,像是入定似的望着头顶上六角铃框出的天空,目光不曾聚焦,却似乎望向更渺远的地方,从晨起一直坐到日落,没别的事,只用柳条儿编草蝈蝈,而后寂寂地叹气,连个表情也欠奉。
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没有再提起永琰,也没有再提起任何人,像是连同着褪去的血痂腐肉,去腐生肌,易经洗髓,已彻底将那段时光统统忘记,又像是实在过于疲倦,撑着不倒下去已废力至极限,便再无力计较任何。
那个人的名字没再被谁挂在嘴边,却如同烙印,深深封在某一处,他或许早就已经死了,或许依旧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活在谁人的心中,没人知道。
但明眼人都看出,润之与和珅的关系不复从前,而今不过是相互拖着罢了,和珅不愿他出府,他便索性院门也不跨,和珅同他说话,他便也不冷不淡又中规中矩地答。
那两巴掌与一顿板子并没有让他疼太久,真正伤了他的却是和珅曾经对他无度的溺护,若是他自一开始便是严父,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父子俩都这样想。
润之有时候望着父亲消瘦的侧脸,又矛盾地觉得心疼,和珅也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却的确是个温柔的父亲,他没有做错什么,只怪生了自己这样一个不孝子,要一生一世操心费力,盲冲瞎撞,用尽全力,只为留下些儿时的吉光片羽,即便伤痕累累也不敢叫一声苦楚,可他心里终是存着无以言说的结,也终是因为永琰,记恨了父亲。
☆、两心知
十五皇子屯兵谋逆一案被扼杀于襁褓,刘墉最早察觉此事,成了平乱的不二功臣,一时春风得意马蹄疾。
成王败寇,除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人再深究这位名不见经传却又大逆不道的嘉亲王,大清朝经过短暂的动荡后,终究归于寂静。
分明尚未至盛夏,几场大雨却将庭前绿肥红瘦一并吹得干净,日复一日,夏至时和珅也因前线频传战报,军机处抉择不下,不得不回朝商定平大小和卓选将事宜,而再度繁忙起来。
这日天色阴沉,锡晋斋东门口久违地喧闹起来。
开始只是口角之争,门房不知与谁争辩起来,后来愈演愈烈,竟到了要动手打架的地步。
小厨房已起了炊烟,唯此一缕显得孱细,升腾进灰蒙蒙的天幕中,未走几丈远,便不甘不愿地散了。
润之充耳不闻,手上的活计未停,依旧一只接一只编草蝈蝈,廊檐上挂着一溜编好的草玩意,头里几个已经枯黄,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待人丢弃。
多宝不近不远地站着,探头探脑朝门外看,欲言又止。
“想看就去看看,”润之编好了一只,起身将枯黄的换下来,淡淡地说,“汝传今日来过了么?”
“跟往天一样,花厅里坐了一个时辰,吃了些新出炉的糕点,又喝了不少牛乳燕窝,方才走了,少爷要我将世子唤回来么?”
“不必,”润之垂睫,心中明白,汝传必是要打听元瑞下落,如今生死未卜,自是无以交代,少时好友分崩离析,竟是因为自己,不由心中凄凉,叹道,“去看看外头何人在喧哗。”
多宝枯站了整个上午,正是百无聊赖,连连道,“好,好!”
“另外,叫方先生来,我有些话想……”
多宝着急看热闹,打断道,“少爷忘了,方先生着人寻着养父母的踪迹,年后就探亲去了,且得一阵子回呢。”
润之以指头捻起一条半干竹条,自言自语道,“唔,探亲去了……”
方儒生也走了,连个说说真心话的人也没了。
那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润之没有半点印象,他的脑海中只剩下漫山遍野的残阳,并着车辙,远去成一个绝望的句点。
雪沙豹被葬在后院,死时皮肉也被打烂了,看不出原本银白毛色,不知是谁还好心地帮忙立了块碑,似是一个残忍的提醒,已经许久,碑上的红漆也褪干净了,润之从不敢去看。
他总是梦见第一次见到它,把它从石头缝里抱出来,它还不足巴掌大,闭着眼,用温热的小舌头舔他的掌心,舌苔上布着细软的倒刺,让他心中柔而痒。
润之何其愧悔,后悔当初没有听永琰的话,在它还未睁眼时就置之死地,便也不会有这钻心难受的一日,想来世间种种皆是如此,因缘际会而相遇,憾然遗恨而错失,陪伴得越久,便越是难以割舍。
吵闹声越来越大,隐约听见有人大声嚷了一句‘龟孙儿,竟没听过爷爷镇山虎的名号,说出来震聋了你们的狗耳,爷爷跟你们家少爷那可是过了命的交情,岂容你们这些杂碎放肆——’
润之蹭地站起来,右腿骤然剧痛,眼前发黑,险些仰倒,连忙扶住柱子稳定了一会儿,口中苦涩滋味更盛,药汁来回冲刷,催得胃里阵阵泛呕。
说话间,酒壮怂人胆的土匪戚威就要往里闯,他也踩盘子多日了,就想寻个守卫松懈的时机一举把心上人救出虎穴,殊不知锡晋斋地界儿岂是他个小小山匪可撒野的,这不——又被门丁两两架着嘿呦嘿呦喊号往外扔。
“多宝!”润之脾胃两虚,身上说不出的乏力,忍着腿疼刚跑两步,眼前哗哗冒金星,只得勉力大喊,“多宝,让门房……呼……放他进来——”
“欸!别——”多宝左手前伸,做出勉力挽留的姿势,到底是晚了一步。
“扔……”
戚威呸掉嘴里的泥,泪流满面地起身拍土,跟在多宝身后,大摇大摆并且一瘸一拐地进了大门,经过门丁时还毫不吝啬地留下一个‘你们摊上大事了’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挤出来一点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戚小威
“我说,”戚威半身偎在美人榻上,养大爷般翘着脚,“你就打算一直这么眯着,不再跑了?”
“跑不动了,”润之将右脚踏在凳子上,努努嘴,“你瞧瞧,刚能走。”
戚威啧啧抽气,“你爹还真下得去手——”
当日戚威也在场,便成为少数几个亲眼目睹事实真相之人,御林军不敢乱说话,戚威却不算刘墉或和珅的任何一方,故而不会为谁而对此事三缄其口,刘墉是如何对皇子下毒手,又是如何觊觎虎符兵权、欲对重臣之子杀之而后快的,他统统看在眼里,桩桩记在心上。
刘墉老奸巨猾,又怎会对他视而不见,留下此人成为来日祸根,即便戚威没机会告御状,斩草除根也更保险些。
不过说也奇怪,这些事却像是长了脚,顺风走,不知道是谁先走漏了风声,这般密宗儿不日便被吹到圣上耳边,紧接着就有不怕死的谏臣上书弹劾,添油加醋,搅得满朝风雨。
刘墉吃了个哑巴亏,更加紧追杀戚威,后者是一百个有苦难言,比窦娥还冤,只差指天指地发誓不是自己走漏的风声,又实在不敢当面澄清,不得已到处避祸。
“爷爷这两个月躲得辛苦,没过一个安生日子。”戚威说,“这不——送上门来,便宜你金屋藏个娇。”
润之微微点头,只看着僵直的右腿发怔,不说话了。
这倒奇了,戚威心里直犯怵,见惯了润之生龙活虎地反驳自己,这会儿他这般乖觉,又觉得万分不适应了。
“欸,你不——听说你要成亲了?”戚威暗道不妙,心说本想宽慰他几句,怎么话到嘴边却说了一句最不该说的。
润之未曾答话,过了良久,才道,“是。”
夏日的暑气席卷而来,蝉声聒噪,让人心中无端烦闷。
“他们都走了。”润之淡淡道。
“谁们?”
“元瑞,尹大哥,师父,石鲁,乔果子,儿子……”润之眼眶泛红,板着指头数了片刻,仰头去望窗外,“留下我一个,没什么意思。”
“你回去看过了么?”
“什么?”
“屯兵那山里,”戚威说,“这些日子我也听了些闲话,那山易守难攻,入山口处又有高人布了八卦阵法,普通人入之难极险极,却被刘墉一朝告破,你不觉得有蹊跷之处?”
润之愣了愣,他确实没仔细想过其中关窍,如今细细排查,真正知道此事之人不少,无干旁人却只有方儒生一个,若说是谁走漏风声,定然不出其右,当日情急之下,确是错怪了父亲。
但左思右想,又觉得方儒生不像叛主之人,他若是刘墉的人,如今既已东窗事发,何不索性挑明对立,却只说探亲,是为了保下一分颜面,留作来日筹码,还是认为草包旧主尚有利用价值——
或者……真真是冤枉了他去?
“的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