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九闭上眼,待到适应光线后慢慢睁开,眼前出现一个偌大的空间。
中间是片空地,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仪器设备,尽头处还立着一架灰扑扑的篮网。左右分别有两排平房,应该是矿工宿舍和工作区。
高空中的换气设备发出嗡嗡响声,巨大的扇叶开始转动,新鲜空气吹走了陈旧霉腐的味道。
“把镇宅宝放这儿,我们去工作区看看。”纪九提步走向空地左边的工作区,“那里肯定有星际联络器,希望还能使用。”
机器人跟上,纪九走出几步后又道:“这里太安静了,来点音乐。”
“你想听什么?”机器人打开了扬声器。
纪九冲它打了个响指:“最后的矿场。”
哀哀戚戚的音乐声在空间内响起,纪九将工作区那排房间门一一推开,进入了其中一间房。
这间房的右墙边搁着一台通讯设备,蒙着厚厚一层灰。纪九伸手按下开关,仪器没有任何反应。
机器人道:“这种星际通讯设备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淘汰,内部锈蚀应该很严重。”
纪九皱起眉:“修这个和修我们飞行器上的通讯器,哪个更简单?”
机器人探出锯线,片刻后道:“都不简单。”
“非要选一个呢?”
“这个吧。我检查过我们的通讯器,零件已经碎了,这个的零件很完整。但是我只会检查,不会修理。”
纪九想了想:“那明天我再来修它,今天太累了,我想早点休息。”
他虽然现在就想修好通讯器,但受过伤,又在冰天雪地里走了那么久,看似精神状态还不错,其实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
纪九离开屋子,却没有立即去宿舍区,而是来到了推车旁。
序列者的尸体就躺在推车里,头脸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水珠。纪九已经不惊讶他看着就似睡着了般,却有些惊讶经过这一路折腾,那身军装依旧笔挺。
胸口扎入的金属条之前已被纪九拔掉,那处只有个不明显的破洞,胸前一片也没有沾染上血痕。
“塔柯军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军装都用最好的材料,防水防污,既柔软又有筋骨。”纪九看着自己身上板结发硬的上衣,语气有些酸。
“要把他推进屋子里去吗?”机器人问。
“那倒不用。”纪九想了想,“尸体放这儿不会臭吧?这生活区温度挺高。”
“我们可以把他推到地面上去,就像放进冰柜里。”机器人出主意。
“太麻烦了,不想动。”纪九摆摆手,“就搁这吧,一晚上不会臭的。这生活区里肯定有厨房,明天白天我给他找个冰柜。”
纪九随便选了一间宿舍,潦草地掸掉沙发上的尘土,脱掉外套便躺了下去。
“纪九,每间宿舍的柜子里都有密封好的被子,我看了下,全都是好的……纪九,喝一支营养剂。”
纪九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也不想抬手,机器人将被子搭在他身上,又将营养剂凑到他嘴边喂了下去。
“纪九,你应该喝药了。”
纪九张嘴,喝下了药片和热水。
“嘶……你在做什么?”纪九手臂刺痛,终于睁开了眼。
“给你打了抗生素和强心针。”机器人举着明晃晃的空针管。
纪九叹气:“我不会死,不要再给我注射强心针了。”
“可是就剩下这一针,不注射掉很浪费。”
“浪费就浪费吧,你再扎强心针的话,我就快被你扎死了。”
“既然快死了,那就更要扎强心针了呀。”机器人振振有词。
若是平常,纪九会和它开两句玩笑,但现在只想安静睡觉。机器人收拾好一应物品后,见他闭上眼,便也关上了灯。
纪九迷迷糊糊就要睡着,机器人却在墙角制造出砰砰动静。他忍无可忍地问:“吴思琪,你在做什么?”
“我要给自己充电,但是电源插座有些高,我够不着。”
“你充一次电管半年,上周才给充满,现在充什么电?”
机器人沉默两秒:“可是我喜欢电量的标志很满。”
纪九只得道:“床头有个矮插座,你去那儿充。”
机器人终于充上了电,屋内也安静下来。但没过上半分钟,黑暗里又响起纪九的声音。
“吴思琪。”
“说。”
“你去看看镇宅宝。”纪九顿了顿,“你注意过没有?他看上去没有半点死人样,我总是有些不放心,怀疑他要诈尸。”
“好。”机器人立即准备去门口。
“等等。”纪九费力地撑起身,“还是我去,你那滑板车有声音,会打草惊尸。”
纪九极缓极轻地拉开了房门,换气扇的嗡嗡声传了进来,显得这处空间格外安静。
他慢慢探出头,看见那辆推车还停在空地边缘,从这个角度,也能看见车板上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诈尸了吗?”机器人在身后很小声地问。
“没有。”纪九重新关门:“睡吧。”
房门合拢,发出砰一声响,整个生活区重新陷入安静。
空间顶部的换气装置不停运转,巨大的扇叶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影子很有节奏地掠过推车和平躺着的序列者尸体,也让那张英俊冰冷的脸庞很有节奏的忽明忽暗。
序列者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唇自然闭合,但一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幽深黑瞳直视着上空。
安静中,那垂搭在身侧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手肘跟着曲起,再撑起身,慢慢从车板上坐起。
他转动脖子,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再伸手摸了下颈部,摸到那条已经凝成痂的血痕,保持这个姿势停顿了两秒,接着抬腿下地。
序列者打量着这个大厅,视线落在住宿区的某扇房门上,眼里闪过一道森冷的光。他思索了两秒,还是转过身,走向了通往地面的那条长斜坡。
他脚步拖曳迟缓,每走出几步便会撑着身旁墙壁休息。用了好几分钟才走到通道口,拿起靠墙的一根铁棍,打开了通道门。
门开的瞬间,凛冽寒风卷着雪片涌入,通道墙壁发出一阵窸窣声响,爬上了一层冰霜。
序列者站在通道外的厚沉积雪上。灯光从背后勾勒出他的高大身形,单手握棍,双腿微微分开,虽然虚弱,却背部挺直,站得很稳。
那群钢鬣兽原本分散在通道口一周,现在都汇聚在了一起,却只冲着他咆哮低吼,凶狠中带着忌惮。
序列者朝离得最近的一只钢鬣兽走去,铁棍拖在雪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深辙。那只钢鬣兽前一秒还跃跃欲试地扑出,后一秒便呜鸣一声转身开逃。
序列者像是想要捕杀一只钢鬣兽,但只要他前进,兽群便后退。他停步,兽群也跟着停下,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几次过后,序列者神情看不出什么异常,但胸脯有些急促地起伏。他休息片刻后,没有再继续尝试捕杀钢鬣兽,而是重新走向地下生活区。
序列者站在大厅空地上,看着住宿区的某扇房门。他的脸背着光,在那挺拔鼻梁的阴影里,嘴唇形成一个冷酷的弧度。
他走向那堆乱七八糟的仪器,捡起一根细如蚕丝的金属线,再拆掉一个轮盘装置,取出里面的散热片。
散热片尺余长,边缘薄,像是一把锋利的刀。
纪九今晚睡了场好觉,第二天醒来,只觉身体和精神都好了不少。待机器人检查过伤口又换了药,便叼着一支营养剂走出了房间。
他先去看了序列者尸体,站在推车旁,将营养剂的细管嘬得吱吱响。
尸体看上去和昨晚没有什么不同,板正地躺着,一只手搁在身侧,一只手搭在小腹上。皮肤颜色也没有改变,眼睛和嘴唇自然闭合,颈间横着一道又厚又宽的血痂。
纪九凑近了些,在尸体上方抽动着鼻子嗅闻,一直闻到了尸体耳旁。在确定没有什么异味后,才满意地站直身,朝尸体举了举营养剂:“阿宝,早。”
纪九去到通道口,将头顶的门板往旁推开了一条缝,耀眼的恒星光芒射入缝中。
现在才早上七点,但H58行星的地面气温已回升到了20多度。地上的积雪已经消失,虽然被雪水浸过的泥土颜色稍深,但那水气也在快速消散中。
纪九想要探出头看看周围,便听见了钢鬣兽的吼叫,又砰地拉合上了通道门。
他准备先洗个澡,再修理联络器,争取早一点和军部取得联系。但刚走入空地,机器人就从宿舍里冲了出来,已经被尘土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银白底色。
“这个任务太难了。我刚擦干净桌子,去整理床铺,桌面上又积满了灰。”机器人气急败坏地冲着他喊。
纪九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抹灰要用水的吗?就这样干擦,那肯定不行的。”
“我又不是家政机器人,这些资料都没有储存。而且我只带来了你的饮用水,如果有其他用水需求,就要回舰上去取。”机器人很是不满。
纪九左右打量,看见篮板旁边有排水槽,上面伸着七八根水龙头。H58并不干旱,这地方又一直空置着,没有遭受破坏,想来抽水系统也应该完好。
水槽前方堆着一些仪器设备,只在中间留下了一条小道。纪九在仪器间穿行,边走边在心里琢磨。
……我的士兵肯定在找我,但没人会想到H58,王子异要聪明点,他也许能想到我到了其他星域……得赶紧联系上纪北宴,免得他着急……
纪九就要走出这条小道,余光突然瞥到身前有什么闪了下,像是极细的蜘蛛丝,在某个角度里闪了下银光。
接着胸口微微一滞,撞上了一条绷紧的线。
纪九立即停步,在数次战斗中练就出的本能,让他感觉到似有危险逼近,便毫不犹豫地俯下身。
他刚刚蹲下,头顶便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带起一股冰凉的风。他迅速抬头起身,看见一块金属片在半空中荡远,然后又荡了回来。
纪九在它再次接近时,一把抓住了它上方的银丝,将金属片拿在手里。
他认出这是一种散热片,边缘处很是锋利,轻轻摸了下,指腹顿时出现了一条血口。
散热片中部有个小环,柔韧的银碳丝缠在上面。纪九研究了一小会儿,觉得是散热片一直放在高处,自己撞上了银碳丝,便将它给扯了下来。
若不是反应快,差一点就被腰斩。纪九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自己后背,将那根还挂在空中的银碳丝扯掉,连着散热片一起扔进旁边的仪器堆。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机器人站在宿舍区大声问。
这会儿功夫,它已经给自己脑袋上搭了一块布料,像一顶三角巾帽子,下巴上系了个结。
“没什么,发发呆。”纪九回道。
“你不去找水吗?你不知道抹灰要用水的吗?如果我就这样干擦,那肯定没法完成任务。”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纪九边走边低声嘀咕,“当初就不该将它的情感情绪值调到百分百。真是的,比纪北宴还要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