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九收好匕首,四处查看,发现这艘舰的损毁情况比他那艘还要严重,曲率引擎和动力装置已成了碎片。
“纪九。”耳机里传来机器人的声音。
“说。”
“我想取掉汞门阀,去修复我们的动力装置,但这艘舰的汞门阀也是坏的。”
纪九问:“能找到备用的吗?”
“还没找到。”机器人顿了顿,“我发现底舱有被炮弹击中的痕迹,不止一处。”
纪九沉思两秒后转过头,看向驾驶座。
序列者的尸体依旧靠坐在座椅上,除了脖子上多了道血痕,看上去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难怪这么好杀,原来正在作战,肯定不止胸口那点伤。”纪九自言自语。
“纪九。”
“说。”
机器人郑重道:“我有必要提醒你,再过一个小时,H58行星的地表气温会降到零下一百度。而在没有启动动力装置的情况下,星舰内温度下降很快,只能再维持半个小时左右。”
纪九下到底舱,看见舱内被翻得乱七八糟,各种配件零碎倾倒一地。
“所有的配件箱我都找过了。”机器人在四处打转,“怎么可能没有备用的汞门阀?任何星舰都会配上备用汞门阀。”
纪九突然走向垃圾处理箱,打开盖子,低头往里面看。
“不用找了,这艘飞行器现在使用的已经是备用品。”
舰内温度飞速下降,纪九离开底舱回到上层,重新裹上布料皮套和毛毯。
“现在怎么办?”机器人问。
纪九系着腰上的绳,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怎么办?”机器人驾着滑板左右来去,焦急踱步。
怎么办……
纪九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事情越是紧急,他越是要求自己要冷静,一边将布料缠在身体上,一边思索能解决目前困境的方法。
机器人却觉得此路已堵,已理智地改换了另一条思路。
“你可以多说点话,我把你的发言都保存记录下来,成为你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声音。我会将记录交给纪北宴,方便在你的葬礼上播放,同时还配上背景乐。对了,我建议配上一首《最后的矿场》,不管是曲风还是曲名,都和你的经历很贴合——”
“等等!”纪九突然出声打断,又道,“最后那句话再说一遍。”
“不管是曲风还是曲名——”
“什么曲名?”
“最后的矿场。”机器人解释,“H58行星曾经有很多矿场,因为没有最后的H58这首歌,所以用矿场代替也不错。”
纪九接着追问:“你的资料库里有没有H58的矿场分布图?”
机器人点头:“有。”
“快看一下,离我们最近的矿场在哪里。”
机器人查阅资料,纪九屏住了呼吸,直到机器人说出最近的矿场就在左边一公里的地方,他才重重呼出口气,上前两步,俯身在机器人头顶狠狠亲了一口:“547,好宝贝儿。”
“矿场曾经住着工人,那么肯定有取暖设备,我们直接去那里。”纪九边说边拉开舱门,凛冽寒风呼啸灌入,“雪地不好走,我们得赶紧出发,早一点到……”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人也站在舱门前没动。机器人探过脑袋,看见那群钢鬣兽居然还聚集在飞行器一周,数量比刚才还要多。
见舱门开启,钢鬣兽群起了一阵骚动。它们赤红着眼往前冲,但又畏惧地后退,只用爪子难耐地刨动地面。
纪九砰地重新关上了舱门。
“怎么办?”机器人问,“我们的弹药已经用光,如果现在出去,你应该会被钢鬣兽咬死。我能设想出最好的局面,就是你没有死,只丢失了胳膊腿,然后冻死在去往矿场的路上。”
“不要给我设想那么多死法,我死不了。”纪九转身走向另一边,站在了序列者的尸体前。
序列者像生前那般靠坐在驾驶座上,刚才开了两秒钟舱门,他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淡淡的霜,地面上的那片血渍也已经凝成了红色冰块。
“……我觉得将《最后的矿场》用在葬礼上挺不错,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不考虑。”纪九拒绝。
机器人有些失望,纪九转头对它道:“快去找一架推车,我们现在出发,把他也带上。”
雪地反射着微弱天光,让H58行星的浓黑夜晚又透出一层灰沉的亮。一群钢鬣兽如同涌动的黑水,缓慢地漫过雪地,蜿蜒向前方。而那片黑水中却奇异地露出小片空地,像是隔离出的孤岛,当中行进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身后还拖着一架推车。
纪九拄着一根金属棍,全身包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成了沉甸甸的两排白。机器人的滑板车轮已安上了防滑履带,发出全力前进的嗡嗡声。
他俩肩上都拽着绳,推车轮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辙。序列者的尸首躺在推车里,全身覆盖了一层冰雪。
“他身长190,所以车板也拉到了最长。如果我们把他拆卸成五块,就可以缩短车板,走起来会省很多力。”机器人道。
纪九咳嗽两声,喘着气道:“要尊重死者,哪怕是我们的对手,也不要侮辱尸体。”
推车轮卡在了两块石头缝里,纪九蹲下身去推石头。移动的钢鬣兽群也纷纷停步,既不想离去,却又保持着距离。
“它们很想咬你,但是不敢过来。”机器人道。
纪九推开石头,直起身继续往前,感叹道:“没想到这序列者活着时是个鬼,死了后就成了宝。等银盟军来接我们,就把这尸体也带回去,控干水分后碾成细末,做成小囊分给士兵们。平常辟邪镇宅,出任务时驱除恶兽。”
机器人转头盯着他,他又道:“我没有不尊重尸体。我们可以给那些小囊取个很尊重的名字,比如宝囊,神囊之类的,以表达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
他说完便转过身,抬起手,动作小心地拂掉尸体脸上的冰雪。
序列者的脸庞重新露出,纪九一边走一边扭头看。
他觉得这人的长相实在是好,皮肤也没有僵成青白色,而是一种类似瓷器的白,在雪地的反光下,透出淡淡的清冷光泽。
不过纪九从来都很实际,就算对这副好相貌有些惋惜,但若需要他再对着这张脸的主人出刀,他也不会犹豫半秒。
在钢鬣兽群的包围和跟随下,纪九朝着矿场方向行进了半个小时。气温越来越低,他的手脚已经快失去知觉,只机械地一步步往前走。
“现现现在多少度了?”他两排牙齿撞击得快说不出连贯的话。
“接近零下五十度。”
“还,还有多远?”
“快了。”
“我烦,烦这俩字,给,给点准确的。”
“二十分钟。”
纪九的体能濒临极限,他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隐痛,只想一头倒下去,管他钢鬣兽还是零下一百度,就那样倒头就睡。
他闭上眼睛停下脚步,身体摇摇欲坠,但猛地又反应过来,用力咬了下舌头。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内散开,那股刺痛让他又清醒了一点。
“吴思琪,给,给我讲个笑话。”
“我不会。”
“那我给,给你讲。”纪九拽紧了肩上的绳,“这种天气,我撒尿,都要,要捡根棍儿,你知道,为,为什么吗?”
“因为刚尿出来就冻成了冰条,你得边尿边用棍儿敲。”机器人平静地道,“这个故事很假,而且很老套,在我的信息库里已经出现了上千次。”
纪九拄着棍长长叹了口气:“真没意思。”又转头去问推车上的尸体,“你肯定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尸体和机器人都沉默,纪九埋下头,顶着寒风大雪继续往前。可没走出几步,他又开始唱歌。
纪九深一脚浅一脚,沙哑的声音发着抖,全无音调只在干嚎。这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回响,刺激得周围的钢鬣兽也仰起头,发出一阵阵嘶吼。
“春风得意喜事多,陈连长洞房见老婆。高低肩,长短腿,凸胸缩脖驼个背。蒜头鼻,麻子脸,斜眼缺牙豁烂嘴。怎么是个柯塔鬼……”
他唱的是军队士兵们私下编的歌,歌词里的陈连长平常为人板正,不得士兵们喜爱,这次也去了赤牙城出任务,在星舰上都还在批评士兵没系好纽扣。
他就这样一遍遍地唱,对着机器人唱,对着钢鬣兽唱,偶尔还转头对着推车上的尸体唱。
直到机器人突然出声:“纪九。”
纪九停下了声音,机器人又道:“我们已经到了。”
纪九喘着气打量四周。这片雪原一览无余,但他只看见几座庞大的开采器伫立在前方,却没有看见任何房屋。
“这里的确是矿场,但是没有可以让我们避寒的建筑。”机器人道。
纪九的所有期盼在此时落空,失望浸入心脏,比这寒风还要冰冷噬骨。
他睁着发红的眼睛,不死心地往远处看:“吴思琪。”
“说。”
“你扫描下附近,也许房屋离得比较远,我们看不见。”
“我已经查探过了,这附近的确没有任何建筑。”
“不不不,肯定有,肯定有。”纪九抬起手蒙住额头,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冻得发木的脑子转得更迅速,“冷静点,冷静,肯定有……有矿场就有工人,有工人就会有房屋。”
“纪九——”
“对了,你记得我们白天看到的那只孚鼠吗?”纪九打断它。
“记得。”
“孚鼠没有钢鬣兽那么抗寒,但它居然也能在H58上存活……”纪九猛地放下手,急切地道:“你扫描地下,孚鼠能在地洞里存活,说明这颗星球有地热,那么矿场的工人住宿点应该修建在地面以下。”
机器人立即应声,并开始扫描地表以下。
片刻后,它对着纪九道:“我探测到我们脚下为中空结构,根据空间的形状判断,地下应该有建筑。”
纪九绕着圈寻找,钢鬣兽也跟着左右移动,显出了地上的一座方形凸起,一米见方,不到半尺高。
待到抹去表面的积雪,露出金属表面和密码锁,不用纪九吩咐,机器人便将锯线探入,几秒时间便开了锁。
一阵吱嘎吱嘎的声音,地面移动,积雪掉落,露出一条斜斜向下的漆黑通道。
“你在这儿等着,我下去看看。”纪九道。
他在机器人的光束照射中走入通道,耳边的风雪声消失,钢鬣兽的吼叫也变得遥远,只听见拄着的棍子在金属地面上撞出笃笃声响。
走出一段后,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怎么样?”机器人在通道口问。
纪九摘下覆在脸上的布,半眯起被灯光照射的眼,冲着机器人慢慢露出了一个笑。
他虽然面色苍白,嘴唇还发着抖,但那张带着笑容的脸却无比俊朗。
“我就说我死不了!”他冲着机器人一声大吼,“来吧宝贝儿,快来享受阳光和温暖,椰树和沙滩。”
机器人急忙开着滑板车往下走,纪九见推车还停在通道口,又道:“带上那个镇宅宝,别搞丢了,我们还要靠他才能在地面上行走。”
机器人拉上推车进入通道,纪九再关上通道门,确保冷空气和钢鬣兽不能进入。
温度陡然回升,暖意融融,和地面就像是两个世界。纪九脱掉一身负重,抹干头脸上化开的雪水,按下了墙上开关。
唰唰几声响,头顶数盏灯光亮起,眼前一片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