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堂,赵凝端坐在高堂,文武百官齐齐立在殿上,一片肃穆庄重。
谢珉怀领着金国使者宁术割,缓步上了大殿。
阿骨打派来金国的三位使者中,李善庆奸滑狡黠,宁术割勇武机敏,勃达暴躁易怒,他本以为今日面圣的会是经常与他作对的李善庆,没想到对方却推了宁术割来,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此时此刻,他心跳如鼓,大昭的命运究竟如何,过了今日便能知道。
“陛下万安,金太祖阿骨打吩咐我向您问好。”宁术割以手按膝,单膝跪在了地上。
“使者快快请起。”赵凝拂袖道,“来人,赐座!”
两个小黄门端着一把太师椅麻溜地到了大殿之上,放在了宁术割的身后。
那宁术割也不谦让,竟大剌剌地直接坐了下去,一副理所应当的做派。
赵凝心中有些不悦,面上却一点也不显。
“燕云十六州历来隶属于我大昭,却被北燕以卑劣的手段抢占了近百年,此次还望金国能与我大昭修同心之好,图问罪之师。”
“陛下,太祖以为,帮助燕云十六州回归大昭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出于合作精神,大昭需与我金国同时夹击燕京,此项条约才算奏效。此外,攻下燕京者,方有资格获得土地。”
赵凝心里转了个弯,“诚意不渝,义当如约。”
“十六州的西京可以由金国进攻,但距离北线较近的燕京必须由我大昭进攻。且若是没有经过我大昭的同意,金国军队不可擅自过榆山关。”
宁术割粗粗的眉毛皱在了一起,果然被李善庆说中了,大昭的皇帝真是不好糊弄,不过等到打起仗来的时候,场上的时局瞬息万变,到时候就轮不到她做主了。
“陛下的提议十分周全,想必太祖他也定然会同意的。”
赵凝微微颔首,“从属于西京的云州、应州、武州等地也曾是大昭国土,还望太祖能够高抬贵手,助我旧地回朝。”
那些城池距离金国太过遥远,拿在手里也是累赘。
宁术割当场回禀道,“太祖此前便曾与贵国的使者薛肇说过,我金国前往西京只是为了捉拿北燕的皇帝耶律歌舒,对那里的土地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趣,送给大昭也是可以的。”
赵凝心中一喜,但她还是留了点心眼,“那还望太祖将此项条约写在国书之中,盖上金国的国印。”
宁术割站起身来,将右手往左胸前一放,微微鞠了个躬,“微臣定将如实传达。”
此时,左相胡秉芮上前一步道,“在更早些的时候,平州、兴州、滦州也是为契丹一族霸占去的,敢问使者,此三州……”
金国此时已经占了宁州,在城内屯兵驻防,宁术割打断胡秉芮的话,抢出一步回答。
“万万不可,此三州乃是我金国攻克北燕的战略重地,倘若送给大昭,我们的合作也就不用进行了。再者,陛下与我等讨论的一直是燕云十六州及相关属地,此三州也不在燕云之中。”
赵凝见宁术割的态度如此坚决,只好妥协放弃。
“另外,太祖还有一事相求,金国与北燕虽仇怨颇深,但毕竟两国接壤,女真与契丹又同为鲜卑宇文部的后人,实际出自同源。”
“一来,我金国有许多子民辗转流浪至燕云地区定居。二来,攻打北燕时我族有不少叛将逃往了燕云十六州,到时还请大昭配合遣返。”
赵凝欣然同意:“女真一族的子民也好,罪臣也罢,理当回归故土,大昭会尽全力配合的。”
在洽谈的全过程中,向来奸佞的童贯与敢于直谏的谢珉怀达到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他二人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许弋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朝笏,游戏虽然浓缩了历史的进程,但好像正在朝相似的结局走去。
两国合作的细节商议得差不多后,昭文帝赐下冬宴,以最高的规格款待使臣,另外她还赐下了三十万两白银、三百斤茶叶、二十五匹白绢等财物……这样的待遇堪比亲王。
除此之外,昭文帝还特地命礼部侍郎安排人手,陪宁术割等三人畅游京师。
金国的使者退下后,童贯终于走到了殿前,他庄重地跪下道,“陛下,臣此次北行,将女真一族的暴行都看在了眼里。”
“金国但凡攻下一城势必屠城,将城中所有物资、财宝、甚至是人口,尽数掠夺而尽才肯罢休。”
“阿骨打残暴嗜血,野心勃勃,在攻下北燕后定会撕破合约攻打我大昭,还望陛下三思啊!”
赵凝看着童贯,嗤笑道:“枢密使当年应对西楚大军也是有勇有谋,如今却是失了气魄吗?枢密使若是怕死,北边的战事朕不派你去便是了。”
童贯的脑袋在大殿上磕得邦邦响,“陛下三思!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来人,枢密使累了,带他下去休息。”赵凝冷着脸道。
童贯被带下殿后,赵凝又命胡秉芮加收酒税、宅地税等各项税款。
许弋一字字听在耳中,太阳穴旁边的青筋突突直跳,乌纯声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她是否要将更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阻止此事的发生?
***
三日后,宁术割、李善庆、勃达正在老将侯益的陪同下,于西郊参与游猎。此时的宫城城门前却掀起了血雨腥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鼓声从城门两侧奏响,一百八十五年名太学生伏在宣德门前,手捧血书,大声疾呼。
“徭役剥血汗,战事堆白骨,和平难得有,北燕不可攻!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崇政殿内,赵凝头痛欲裂,登闻鼓强有力的鼓声透过三十二道宫门传来,仿若敲打在她的脑门上,要将她的脑浆敲打出来。
“大学士,你去,帮朕把这帮太学生劝回去,起码让他们别打鼓了。”赵凝按着左侧的太阳穴道。
“是。”翰林学士叶静能还兼任知制诰,原本她今日是将写好的国书与誓书来交给昭文帝过目的,没想到却领了这样一个任务。
只不过,没多久,曾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大学士便铩羽而归,昭文帝又派了谏议大夫韦进安、天章阁待制孙白舜相继前往,可都见效甚微。
许弋听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碰巧赶上赵凝正在发怒,只见她一把掀翻了身前的长案,“叮铃咣啷”得一阵脆响,杯盏变成碎片,玉石滚了满地,文书散落在酒渍之中,染得边角殷红。
宫人们无声地行走着,弯腰拾掇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阿姐,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许弋连忙问道。
“芙儿,你听到鼓声了没?那帮太学生现正在宫门外请愿,他们这是要置朕于何地?朕是什么杀了千万人的暴君吗?还是什么横征暴敛的昏君?”
“朕只不过是要收复故土而已啊,等金国的使臣们回来看到这幅场景,朕又要如何交代?”赵凝摇着头,扶额跌坐下来。
许弋走到赵凝的身侧,轻按她的太阳穴,“阿姐是一国之主,自是说一不二,又何须给金太祖手底下的喽啰做什么交代了。”
“太学生们读了那么多书,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他们以后入朝为了官,也是要为阿姐做事的,阿姐要不要听听,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赵凝斜了许弋一眼,惹得许弋手一抖,腕上的力气都软了下去。
不过下一刻,赵凝便将她的手从额头边捉下来道:“那好罢,既然芙儿要我去听,朕就勉强去听一听罢。”
许弋心中一喜,轻轻搂着赵凝道,“阿姐哪里是什么暴君和昏君了,我看阿姐啊,是天底下最圣明的仁君了。”
赵凝莞尔,“怎么还拍起阿姐的马屁来了。”
***
片刻后,宣德门城楼上,赵凝扶栏下望,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神色不明。
许弋站在她后侧的阴影中,心中疑惑非常,她昨夜刚刚派暗影卫前往太学散布消息,这帮太学生来得也太快了些。
“你们在这里跪了这么许久,是在胁迫朕吗?”赵凝冷着脸,不怒自威。
“启禀陛下,学生们不敢,学生们只是行忠义之事罢了。”跪在前排的一位学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
“哼,你是在骂朕不忠不义吗?你叫什么名字?如此猖狂,不怕朕砍了你的脑袋吗?”赵凝怒问道。
“陛下!学生谭宜。学生今日敢来到这里,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学生的这颗脑袋,陛下要是想要,就拿去好了!”
“只是学生敢问,陛下是否知道,在离京师三百里外的太康县,百姓们正在易子而食啊!白花花的人肉公然在市集上甩卖,都是为了战事而加重赋税徭役的结果。”
“现下,商户们破产倒闭,农民们变卖土地,战事未起,我大昭已然饿殍遍地,流民四起。”
“陛下,您睁开眼睛看看吧!以我大昭的国力,根本就打不了仗!”
“放肆!”赵凝挥臂猛拍栏木,“我大昭国力强盛,此事朕从未听闻。添加的赋税都经过三司精密的计算,万万不至于对百姓有如此影响。”
“这必定是太康县的县令借机中饱私囊,朕定当重重罚他。”
“你们是朕的子民,燕云的百姓也是朕的子民,朕又岂能放任他们不管?”
“陛下!燕云的百姓北燕的统治下早已在北燕的统治下生活了百年,他们与契丹族人通婚交友,水乳交融,自成一家。”
“陛下确定,在他们眼里,大昭还是他们的故土吗?陛下还是他们的王吗?”
谭宜身侧,另一位太学生站起来质问道。
许弋心中狂跳,她让暗影卫散播的消息里,即没有与太康有关的,也没有与燕云子民有关的。
有人和她想到一处去了,并且掌握的情报比她多,实施的速度比她快,是谁?弄得如此决绝?赵凝吃软不吃硬,这下要糟糕了……
果然,赵凝紧紧攥着拳头,白着一张脸,怒喝道,“来人,把这两个为首的直接推到菜市口,斩了!其余人等一律押至大理寺,听候发落!”
“陛下息怒!”许弋一惊,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城楼上的一甘人等,跟着齐齐跪下,磕头的,求饶的,不一而足。
“陛下!太学生们是愤世嫉俗了些,言语不当冲撞了陛下,但他们心系大昭,情急之下也是情有可原啊!”叶静能求情道。
“陛下开恩啊!太学生们初出茅庐,胡言乱语了这一番,还请陛下大人有大量,切勿与学生们计较啊。”
孙白舜也讨饶道,他亦是出身太学,这底下跪着的学生都是他的后辈,他岂能眼看着他们白白丧命。
“哼。都反了吗?还当朕是大昭的女帝吗?”赵凝阴测测地问道。
“陛下明鉴,微臣不敢!”众人齐声道。
“我看你们也没什么不敢的。”赵凝看向守在城楼上的赵简,朗声道,“都指挥使,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点把这帮闹事的学生给朕抓起来!”
赵凝说罢,拂袖离去,“太学这几年真是教出了一帮好学生,如此下去,朕看这太学也不用再办了。”
群臣从城楼上站起,看着在城楼下四散奔逃,又如绵羊一般被殿前司的禁卫军们围困、捉拿的学生们,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许弋缓步走下城楼,只觉得腿都在颤,到底是谁?抢在她前面如此行动,把一步好棋生生走到如此。
“逍遥王殿下真是好计谋,自己畏缩不前,却煽动得一甘毛头小子为殿下舍生赴死。”叶静能走到许弋身侧,嘲讽道
“不是我……”许弋蹙眉道。
“若不是殿下劝得陛下亲自前来,我想学生们也不至于有如此下场。”
叶静能撞着她的肩膀,跑下了城楼,她要赶紧去告诉谢珉怀,去告诉国子监、太学的一甘祭酒、司业,起码要将剩下的学生们从大理寺保出来。
许弋简直百口莫辩,只能看着叶静能匆匆远去,孙白舜摇着头从她身侧走过,韦进安亦用老鼠般的小眼睛瞥了她好几眼,这才离去。
***
崇政殿外,许弋焦虑地徘徊着,奈何赵凝就是不见她,她也只好守在门外。
不多时,一群老夫子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国子监祭酒申玄映,只见他向守门的小黄门作了个揖,小黄门便快步进去通报了。
许弋眼尖,一眼看到了站在队伍末尾的谢珉怀,她欲意走上前同他讲话,却见他向右走了几步,同一位夫子说起话来,如此却是不好喊他了。
小黄门很快又跑了出来,将夫子们迎了进去。
许弋跟在人群后,追着小黄门问道,“小果子,阿姐还是不愿见我么?”
两个禁卫军亮出长矛,将许弋拦了下来,小果子急奔回来,猫着腰轻声道,“殿下呀,陛下眼下正在气头上,这群老夫子进去了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等陛下的气消了,自然会来召见您的。”
“诶!小果子!”许弋还要再说,却见那位小黄门紧紧追着诸位夫子的步伐,进入殿中去了。
“殿下!您再上前,休要怪末将不客气了。”一位禁卫军严肃道。
“好好好,我退后,我就在这里等着,行了吧。”许弋松开按在长矛上的手,往后推了三大步。
她忍不住焦灼地踱起步来,是她做错了吗?是她不该劝赵凝亲自去见太学生的吗?
可是太学生的请愿不就是为了说给皇帝听的吗?如果皇帝压根儿就没听到,那还请什么愿?
只是……赵凝一向是如此残忍的吗?
这段日子,许弋与她朝夕相处,只觉得她待自己甚是柔情。赵凝只是脾气差了些,而这些脾气也都是因病情不稳定的缘故。
她从未见过赵凝下令杀人,今日听到命令时,她竟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凝是否向来心狠手辣,所谓的温情只是她给的偏爱?还是她原本贤明大度,是这些学生触犯到了她的逆鳞?许弋一点也想不明白。
天光将尽时,夫子们总算从大殿中出来了,只是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宛若丧家之犬,看得许弋也慌乱起来。
谢珉怀从许弋身前不远处走过,她这么大一个人站在那里,他竟是视若无睹,看也没看一眼。
许弋看得心头起火,这个谢珉怀,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大人!”她喊着他的名字,追了上去。
谢珉怀对着周围的夫子说了几句话,便停住了脚步,只不过他只是站在原地,却并未转身。
许弋在他身后停了片刻,拉着他的袖子将他转了过来,气呼呼地道:“谢大人刚刚没有看见我么?!”
谢珉怀从许弋的手中挣开袖子,退了一步,偏过脸道:“逍遥王不在资善堂教导太女,在崇政殿前做什么?”
许弋眉头蹙起,“谢大人!你不要转移话题,被押进大理寺的太学生们怎么样了?陛下同意将他们放出来吗?”
“逍遥王……你还有脸问……”
谢珉怀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自从叶静能将事情告诉他后,他又是痛心,又是自责,又是悔恨,一时之间,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位逍遥王,没想到她还偏偏缠了上来。
谢珉怀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凄苦。
蓦地,他按住许弋的肩头,一把将她推倒了墙上,“逍遥王!你好狠的心!我没做成的事,你就让我的学生去做么?”
“唔。”许弋忍着肩胛骨的一阵剧痛,挣扎道:“谢太傅……不是……”
“该偿命的是我,是我啊!你把我的人头拿去,把我学生的命还回来,还回来啊!”谢珉怀的双手死死掐住许弋的肩膀,害得她几乎无法动弹。
“来人啊!谢太傅发起疯来,要谋害逍遥王啊!”一旁的宫女见状呼喝起来,殿前司的禁军们匆匆跑过来,扭着谢珉怀向外走去。
许弋揉着肩膀喘着气,对过来扶她的宫女道:“你快去追,快去和都指挥使说,谢太傅只是一时情急和本王起了争执,没有伤到本王,让都指挥使千万别向他问罪。”
“诺。”宫女听罢,撒丫子跑了过去。
“还有,此事绝对不能传到陛下耳朵里,你们听见了没有。”许弋站稳身体,对围过来的宫女与小黄门们说道。
“诺。”小黄门们领了命,兀自散了开去。
对了,今日她没有去看过赵元,许弋揉了揉肩膀,向着资善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