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许弋从床上醒来,被窝依旧是温热的,但身侧的人却早已不在了。是了,大昭宫规,外眷在宫内的停留时间不能超过八个时辰。
许弋披上外袍,有女官来禀报,她才发现萧静之给她带了许多东西,杯盏、香炉、梅花糕……吃穿用度,不一而足。
许弋的手轻轻在镂空的香炉上划过,这些东西她王府里就很眼熟,如今想来大概都是赵芙用惯了的。
可惜,她终究不是赵芙。许弋摆袖前往资善堂,监督赵元今日的课业。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昭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她总是将许弋喊到她身边,陪她一同处理政务。
这么一来,许弋对大昭的国情日渐熟悉起来,对朝堂上分帮结派的势力也逐一明了,她在心中暗叹,赵凝虽喜怒无常了些,但处事决断不愧为一代女帝。
半个月后,谢珉怀、童贯等三十六人动身回京,随行的还有阿骨打麾下国论勃极烈李善庆、西路军统使宁术割、左副元帅勃达,另薛氏父子等三十六人则被留在了会宁府中。
三日后,消息正式从驿站传回朝廷,满朝文武弹冠相庆,赵凝的气色都亮上了三分,她心满意足地连道了三个好,仿佛金国的使者正双手捧着燕云十六州送到她眼前。
许弋提前便知道了消息,心中的忧虑与日俱增,她向谢珉怀求的是洞悉金国皇帝的狡诈和险恶,用以规劝赵凝莫要轻举妄动,他怎么反倒将金国的使者给带回来了。
而看文武百官如今的模样,怕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妥妥的引狼入室啊!
所幸这期间,暗影卫在北边防线上送了盗马贼的消息给李汉雄,李汉雄智勇无双,连夜将一干人等一网打尽,不久后便官复原职。
同时,暗影卫借张延、韩季、方同休三方夺权之际,将郑山古这把利刃推给韩季,郑山古新封昭武校尉,也算是被再次复起了。
许弋总算松了口气,有这两位猛将在,樊不野重掌军权到底是有了希望。就算金国到时打过来,也有了与之相抗的力量。
十一月十五,夜,乌纯声来报,使团已正式抵京,入驻宣仁门外都驿亭。
许弋心中急不可耐,她恨不得插翅冲到谢珉怀面前,刨根问底问个清楚。萧静之此前领她走过的暗道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许弋甩了甩脑袋,这不大行啊,路她虽然都记着,但大内守卫森严,殿前司禁军巡逻的时辰她不熟悉,把握不住的。
蓦地,许弋看着在地上挠着耳朵的乌纯声,奇思妙想道:“乌纯声,既然你可以附在狸花猫的身上,那我是不是也可以附?”
乌纯声喵呜一声,“赵芙!你又打什么鬼主意!你和耶鲁里签的是誓言契,你的魂魄是自由的!不像暗影卫,早就把魂魄卖给邪魔了。”
许弋心有戚戚,她的誓言是什么啊?
救命,她在游戏里还没解锁啊。不过反正她早已丢了性命,魂魄不魂魄的,她才不信呢,要是有魂魄的话她早就转世去了,还会被困在游戏里?
想到这里,许弋眯着眼睛看向乌纯声。
乌纯声察觉不妙,正要遁地逃走,却被许弋一把捉住搂在了怀里,“试一试嘛?试一试又不打紧,万一不行就再另说咯。”
乌纯声把爪子搭在许弋凑近的脸上,奋力地向后缩着脑袋,“赵芙!你正经一点!魂魄之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许弋嘿嘿一笑,握住了乌纯声的两只前爪,呼地将脑袋埋了进去,又是蹭他的肚子,又是蹭他的脸蛋,乌纯声被惊得喵喵直叫。
“乌纯声,你要是不答应我,我资善堂也不去了,崇政殿也不去了,我就坐在这里,吸到你同意为止!”许弋抬起头,威胁着他说道。
乌纯声的身体僵直起来,把许弋的魂魄带出去一点,对他来说好像也不是难事,他只好妥协道,“那就试试吧,到时候要是你魂魄受损可不关我的事啊!”
“那是自然,我自己做的选择,无论出了什么后果,我都一力承担。”许弋保证道。
乌纯声叹了口气道,“你把额头贴过来,不是,不是蹭我的脸!是贴在我的额头上,嗯,闭上眼睛,放空,什么都不要想。”
许弋贴着乌纯声柔软的前额,放松了所有的神经。
有那么一瞬间,在一片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一个身着洁白羽衣的倩影,周身却被绑着烧得赤红,冒着黑气的铁索。
恍惚之间,黑暗消失不见,等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仙阙宫外的景象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只不过视野极低,但夜色中的一切几乎都清晰可辨,原来,这就是小猫咪的视角吗?
“走吧,我带你去找谢珉怀。明日有朝会,他今夜宿在上清宫中。”乌纯声跑动起来,许弋只觉眼前一片花乱。
“等等,我原来的身体呢?”许弋心念一动,扭头望身后一看。
“赵芙!”乌纯声喵呜一声,后爪一个打滑差点从宫墙上栽下来。
“哐啷”一声,乌黑的瓦片落在地上裂成两半,乌纯声终于站在宫墙上,稳住了身型。
他对着仙阙宫转过身,没好气地道,“你的身体回殿内睡觉去了,怎么?要不要我叫她出来接着到廊下吹冷风啊?”
“不用不用不用。”许弋连忙摇起头来。
“赵芙!”小猫乌纯声甩了甩脑袋,他只带了她一点点的魂魄出来,没想到她的魂魄控力如此之强,不愧是暗影之主。
他只好苦口婆心地道,“赵芙,你不要乱想,也不要乱动,跟着我走就好了。”
“跟着你,你在哪里啊?”许弋茫然地道。
乌纯声这才反应过来,他往常习惯于自我保护,连附身都是隐于暗处的。他在心中默念神诀,很快,他的魂魄就外化出来了。
眨眼间,一条蜿蜒的小路出现在了许弋的眼前,小路的尽头站着一位身着玄衣的男子。
夜色中,他的长袍铺展开来,上面有两只金线描成的巨鹰,正伸展翅膀,托着一轮红日升徐徐升空,图像古拙而富有深意。
长袍肩部和袖子处缝着鹰羽,毛茸茸的很是可爱,领后垂着三根长长的飘带,无风自动。他的长发间或编成小辫,其中缀满色彩缤纷的羽毛。
乌纯声转过身来,向许弋伸出了修长的手,他的脸颊两侧被精美的金色云纹围绕,恍若古老的神明。
许弋为眼前的人所惊艳,原来乌纯声的魂魄是如此的模样吗?这与在砚山洛水的他简直大不相同。
“还在等什么?不是着急吗?”乌纯声问道。
看呆了的许弋连忙在手递到了乌纯声的手中,下一刻,只觉天地倾倒,风声呼啸,狸花猫在宫墙之上疾行,几个跃步便出了宫城。
不多时,上清宫,清虚阁外,昏黄的烛光从阁楼上透出来,乌纯声终于停下了脚步,天旋地转般的感受浅浅散去。
许弋这才想起来,“遭了,我怎么去见谢大人啊,如果用小猫的样子同他开口说话,他一定会以为我是妖怪吧!”
乌纯声嗤笑一声,“威胁我的时候你没想到吗?”
“乌纯声!你都把我带到这里了,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许弋喵呜喵呜地叫起来,仿若小猫在撒娇。
“停停停!别乱叫。”乌纯声按了按眉心。
说罢,他沿着廊柱窜上了阁楼。阁楼之上,轻掩的窗扉露出一跳缝隙,炭烤的热气从缝隙中钻出,暖得许弋眯了眯眼晴。
阁楼小,碳火旺,已经到了需要开窗散热的程度。
透过缝隙,许弋看见,有个胡子啦喳,面色憔悴的人影伏在案前,那正是谢珉怀。
纸张歪斜地在他面前铺开,他写上几笔,便叹息起来。只见他顿住笔,将宣纸乱团一气,朝着身后丢去。
许弋伸长脖子一看,地下已经积了不少纸团。
“凝神,想象你自己此刻站在窗外。”乌纯神暗中催动口诀,绕到赵芙身后,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许弋连忙回过神来。蓦地,她的身影出现在昏黄的窗纸上,伴着碳火隐隐浮动。
“谢珉怀……”许弋开口道,声音一如往昔。
“殿下!”谢珉怀惊叫一声,抬首便看到了许弋在窗纸上的剪影,“殿下,外面冷极了,快些进来说话。”
许弋微微摇头,“无妨,我是从宫中溜出来的,只为问你几句话。”
谢珉怀低着头看向他在案上的的笔墨,他正在给陛下写奏章,写得他抓耳挠腮的,很多话,或许由殿下来说会好。
“谢珉怀,你告诉我,你怎么把金国的使者带回来了?此行到底是怎么回事?”许弋压住内心的火气问道。
“殿下,此行确实超出了微臣的预期。”谢珉怀一边说一边叹气,“我等到达会宁府后,阿骨打还在外征战,我等首先面见的是金国的都元帅完颜宗翰,微臣很快就向他说明了来意,他只是要我们安心等待。”
“阿骨打回来后,童贯奉上了陛下的诏书,谁知他突然暴怒,当场抽了童贯三鞭,说我大昭看他不起,强烈要求在有国书与誓书的前提下方能进行洽谈。”
“但隔了三日,阿骨打又仿若无事发生般地设宴款待起我们来,邀我们一同参与夜猎。在夜猎时,童贯从马背上跌下摔伤了脚,此后便一直在帐中修养。”
“反倒是薛肇因弯弓射下一只大雁,很受完颜宗翰的赏识。薛氏父子原本就酷爱骑射,此行更是参与了女真一族的围猎、摔跤、野祭等诸多活动,很快与他们打成一团。”
“如此半月后,阿骨打透露出了与我大昭合作的意愿,期间完颜宗翰频繁进出他的大帐,微臣推测是完颜宗翰在背后助力此事。”
“此后,我每日便与阿骨打派出的代表李善庆据理力争,商议合作细节。可到了关键的问题上,阿骨打并不听我的建议,反倒转头去问薛肇。”
“可叹,我虽每次都提前对这位新晋的武状元多番嘱托,但一方面,薛肇与女真一族称兄道弟起来,几乎卸下了对他们的防备。另一方面,阿骨打也着实狡诈多智,我只能眼看着薛肇掉入他的陷阱中。”
“殿下,此行颇多转折,阿骨打却是对我大昭垂涎欲滴,但完颜宗翰此人眼光老道,确实看到了与我大昭合作的前景。”
“怕只怕阿骨打到时杀红了眼,不听完颜宗翰的话。很多话不能当着使者的面在朝堂上说,还望殿下多多劝解陛下,与金国合作还是太危险了。”
“好。太傅辛苦了。”许弋微微点头。
乌纯声看着逐渐靠近窗台的人影,连忙从阁楼上跃了下去。
“殿下……”谢珉怀一推开窗,只见一个黑影从半空划过,窗外哪有逍遥王的身影呢。他的殿下会怪罪他办事不力吗?可明明他已经使出了浑身所有的力气了。
乌纯声几个飞跃出了上清宫,踏着瓦片,向宫城急奔而去。
许弋嘴角一扯,“乌纯声你跑这么快干嘛。”
乌纯声撇了许弋一眼,“话不是都说完了么?再不跑就要露馅儿咯。”
许弋微咳一声,“没想到金国之行有如此弯弯绕绕,我看阿骨打是故意晾着谢太傅,去卖薛肇的好,他此举必定用心不良。”
“我阿姐对收复故土着了魔,一心想要燕云十六州,好不容易才改了心意。这下金国的使者来了,我猜阿姐一定不肯罢休了。”
乌纯声眨眨眼,这确实像阿骨打能做出来的事,不过……“老师没做成的事,学生来做又如何?”
许弋蹙眉,“什么意思?”
“当年北燕兵临城下,昭熙帝在李炎与王黼的唆使下欲弃城而逃,三百太学生在宫城前伏地请命,以死相谏,昭熙帝这才复起老将李纲,打退了契丹兵马。”
“我大昭的皇帝谁都不怕,怕的便是学生们毁他的清誉。谢珉怀在担任太女太傅前,曾在太学执教三年,太学里现在还有他不少学生……”
许弋沉默了,她记得北宋末年太学生请愿的事,只不过,他们最后的下场都很凄惨,一国之主又怎么会甘愿忍受他人的胁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