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竺起先还没意识到那人说的是自己,直到周围的目光都向这边投来,才恍然有所觉悟。
说来,自遇到韦暄之后,自己便没有刻意再扮成男子,也是韦暄有意叮嘱过,女子便是女子,坦坦荡荡就好,若是刻意装扮,反倒让人多想。
为此,这几日她便穿着最普通的袄裙,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直到这会儿被人叫住,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看着,这么像婢女么?
倒不是她歧视劳动人民什么的,只是那官员语气里透露出的轻视感,确实让她有些不适。
不过郁竺当了十几年律师,早已将厚脸皮练得炉火纯青,她假装懵懂地看向那出声的官员,又向韦暄投去疑问的目光。
旁人说我是婢子,你怎么看?
先前韦暄只说过武松武艺高强,可做个贴身的亲随,对于郁竺的安排,却有些含糊其辞,说她通文墨,可随自己“做些事”。
这些“事”是指哪些“事”?
韦暄突然有些头疼,这个问题他确实还未仔细想过,总觉得女子么,又不能挣得功名,就算颇有才学,随意安排一个差事也好打发,不需对她的前程有什么交代。
直到这会儿才发现,毕竟是自己救命恩人,让人家当婢子有些不合适,却又一时没想到合适的安排,便摸了摸鼻子道:“这位郁姑娘是我带来的‘私名’,也和我们一同进公衙无妨。”
所谓“私名”,就是编外的小吏,由官员自己花钱聘请,专为这官员做事。
韦暄这一解释,几名官员脸上都露出了讳莫如深的表情,便不再过问。
*
随着前头那位段判官的指引,绕过一处照壁,这才真正进了青州州府衙署。
率先印入眼帘的就是大堂,大堂又叫讼堂,是审理案件的场所。那大堂约有三楹进深,正中摆着一个公案,两侧摆放着青旗、蓝伞、青扇等仪仗。
郁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在法制史课本里出现过的讼堂,不由得有些好奇,多打量了几眼。殊不知这神色落在先前那方脸官员眼中,自是没见识的表现,他不由撇了撇嘴角。
穿过大堂,就是秘密审案的二堂和三堂,此时未有案件审理,这两处大门紧闭,一行人便从西侧的走廊绕行至后面的内衙。
内衙,通俗来讲,相当于现在的“机关家属大院”。
大宋的地方官员到地方任职,州县官府通常都为他们提供住房,住房就在公衙内,故此整个区域又称“廨舍”,“廨”就是方才走过的工作区,“舍”就是内衙,即后面的生活区。①
所以此时的官宦公子,也被称为“衙内”。
按规定,青州所有官员都要住在内衙。
但是规则是用来破坏的,一把手慕容知府就嫌弃内衙简陋,另建宅院,其他官员自然也上行下效。故此,本该热闹拥挤的内衙,只有寥寥几个公吏在此居住,显得格外冷清。
韦暄到来后,那些公吏立即将上房打扫得一尘不染,迎接上官入住。
其余三人,各自也都分到了一间小屋,就位于韦暄居住的上房西侧。
院内绿树成荫,角落里矗着一座小巧的假山,流水潺潺,虽无太多繁复的装饰,却别具生趣。
郁竺对此安排十分满意,大家住在一个大院里,既能相互照应,又有各自的空间,办事方便,安全感十足。
*
将韦暄一行人妥善安置妥当后,段判官等人识趣地告辞,并告知韦暄,拜见慕容知府之后,晚间还有一场为他准备的接风洗尘宴,务必出席。
见三人忙前忙后,韦暄略作思索,将郁竺与武松唤至跟前。
“吴老是我随身家仆,来此地前,我已向吏部讨得文书,让他担任我的散从官。至于你二人,暂且先以随从的身份伴我左右,待日后自有机会设法编入吏额。”韦暄盯着不远处的地面,没有直视二人,手指下意识地抠着腰间的带钩。
郁竺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奇怪,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韦暄是在向二人说明身份安排的事情。
她对北宋基层的官僚体系尚不熟悉,一时有些懵懂,倒是武松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拉着郁竺连忙道谢:“多谢大人周全!”
待韦暄走后,武松这才解释道:“州县吏额自有定数,此时恐怕不便安排。但凭韦通判之职,为咱们谋一两个吏额并非难事,且先安心做事,等待时机。”
原来是编制满了,自己和武松得先当临时工,怪不得刚才韦暄表情不自在呢。
郁竺心中盘算了一番,对于这个安排,她倒也能接受——只要能让她接触政务,而非做些洒扫之类的杂役就行。
*
自古新官上任,征收钱税、处理积案、官场应酬三件事最为要紧。
前两项尚可以委以他人,第三件却需得亲力亲为,推脱不得。
及至傍晚,韦暄就带着武松赴宴“张乐”去了。
所谓张乐,以铺张为乐,公款吃喝是也。②
韦暄去“大张乐”,吴胜就带着郁竺在衙前街一处酒楼“小张乐”,毕竟衙内也无地方开伙。
只见吴胜报上姓名,那掌柜的登记下来,也未收银两,便让二人落座上菜。
吴胜轻车熟路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等菜间隙,郁竺给吴胜斟上茶水,吴胜观察了她一会儿,才道:“郁姑娘可读过什么书?”
“四书五经读过些许,律令较为熟悉。”
“哦?可懂诗文?”
“不太懂。”郁竺老实回答。
她小镇做题家出身,文学素养本就一般,若是硬要作诗,还得让系统挑些这个时代之后的诗词给她作弊,这种掉节操的事情,她暂时还干不来。
吴胜点点头:“如此,郁姑娘就跟着我做些誊写文书之类的事情吧,想必能够胜任?”
郁竺没有立即回答。下午韦暄让自己跟着他左右做事,那按照现代职场的潜规则,郁竺自然就是直接受韦暄领导的。
吴胜这一句话,就将郁竺的定位又往下拉了一级,从韦暄的助手,变成他这个州通判散从官的助手了。
郁竺不知自己揣测的是否正确,想了想,还是模棱两可地回道:“都是给韦大人做事,替吴老誊写文书也本是我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吴胜也是个老人精,何尝听不出郁竺话里不甘屈居他下的意思,呵呵一笑,不再强求。
*
第二日,韦暄宿醉,睡到日上三竿未醒。
武松前夜里陪同韦暄应酬辛苦,自然也不得早起。
郁竺准时来到二堂西侧的签押房。诸多公文便从这间小屋里拟稿发出,这里可以算是整个衙门的中枢。
只不过,不见官员在此办理公务,只有一名姓刘的押司和吴胜正在交谈。
“课利场务十分亏欠近五厘,怕是不好啊……”吴胜皱着眉头,忧心忡忡。
刘押司小声道:“这还是总计的九月至今的大数,要是计全年的,怕是亏欠二分以上了。”
郁竺一听他们在讨论税收的问题,便想上前一探究竟,看看有没有自己一个现代人可以出谋划策的地方。
那刘押司似才发现郁竺般,抬手指向桌案:“郁姑娘,且劳烦你去换壶热水,这壶里的水都凉了,大冬天的,喝不得了。”
这话说得客气,郁竺只得拎起铜壶奔向茶房。
吴胜专心看着手上的文书,眼皮都没抬一下。
等郁竺换完热水过来时,二人讨论早已告一段落,刘押司伏案疾书,头都不抬,吴胜也紧缩眉头、沉思入定的样子。
郁竺轻手轻脚放下水壶,环顾四周,发现另一处高案上散落着一些卷宗,便想拿起来看看。
谁知手指刚碰到那卷宗,吴胜便如梦初醒,高声道:“务必小心!这案卷可是要呈给刑部和大理寺的,千万不能弄到一点污渍。”
郁竺被他吓了一跳,还是点点头。
刚打开案卷,那刘押司将手中毛笔一掷,长舒一口气,又使唤郁竺道:“郁姑娘,劳烦你到后头仓库,帮我取个信袋,再拿一支鱼鳔胶来。”
……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郁竺在忙忙碌碌的跑腿中,结束了自己在宋朝上班的第一天。
本以为用新人打杂,是古今职场的通病,郁竺虽然嫌烦,却也没有心生怨怼。
可接下来几天,郁竺每天都在忙于端茶送水之类的小事,诸如此类差遣来者不断。
她本想抽出空闲,将积累的案卷看一看,找找有没有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的机会。
可是根本就没有这个时间。
天天如此,郁竺很怀疑大家都在针对她。
可是,吴胜依旧每日忙忙碌碌,刘押司常常伏案疾书,整个公衙之中,百十余名公吏个个行色匆匆,各司其职,似乎谁都没有闲暇去料理那些琐碎之事,更不用说去刻意针对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小“私名”了。
为此,郁竺烦闷不已,找不到敌人,又仿佛全世界都是敌人。
她有一种深切的被职场霸凌的感觉。
*
第四日,夜幕低垂,郁竺没有继续和吴胜外出“张乐”,而是在衙前街一个小贩那处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炊饼,然后就将自己关在屋里。
灯烛昏黄,将郁竺的身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的黑影。
现状令她心生焦虑,将时间消磨在琐事当中,她感觉自己像被绑住翅膀的鸟儿,根本找不到机会去一展身手,更不要说完成系统任务。
“笃笃”
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郁竺起身前去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多日未见的武松。
这些天,他跟着韦暄日日在外头应酬,早出晚归,二人不曾见过几面。
此刻细细打量,武松目光灼灼,剑眉星目间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之色。
“妹子,我有件喜事儿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