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气氛在顷刻间沉降,地上的枯枝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
刘珣心里咯噔一声,停下步子,虽有万般不愿意,但还是不敢违抗皇兄的命令。
刘珣低垂着头,慢慢转身,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天子的脸色,敛了嚣张跋扈的性子,乖乖行礼问安,“皇兄。”
刘昇紧随其后,他是太后的儿子,有太后撑腰,自是比刘珣这个没娘的孩子尊贵受宠,挺直了腰杆行礼。
永宁忍着痛意起身,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右脚脚踝扭伤了,只要稍稍走动,就很疼很疼,她屈膝低头,擦破的掌心叠在一起,“陛下。”
刘胤颔首,示意永宁起身,冷厉的眸子扫过弟弟们,沉声诘问道:“朕记得这个时辰你们都在念书,各自的太傅都在身旁,此刻为何在此嬉戏?”
作为兄长,他是严厉的,加之在弟弟们面前,那投下的高大身影宛如座矗立的高山,徒然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刘昇迅速指向刘珣,将事情推到他身上,“是他!他一念书就头疼,臣弟便陪他到小花园放风透气。”
刘珣低垂着头,垂在身侧的手指抓着衣角,没有反驳的言语,倒真如刘昇所说的这般。
永宁拧眉,弟弟虽淘气,但是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怎会扯出如此蹩脚的借口来逃避念书?一年多不见,他的性子怎么改变得如此彻底?
这厢,天子的脸色愈加冷沉,目光逐一扫过刘昇、刘珣,气氛安静得可怕,良久后语气严厉,对刘昇道:“朕看是你贪玩,寻了小八出来。”
“爬假山扔石头,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瞧瞧你们游手好闲的样子,哪还有半分皇室子弟的模样!朕看今日这课业也不必抽查了,明日各呈上一份自检书。”
天子脸上愠色不减,刘珣、刘昇双双跪在地上,嘴里念着告饶的话,“皇兄息怒,臣弟再也不敢了。”
花园里的动静引来昭阳殿的太监们,见这副情景,众人忙跪下,噤声不敢言,但都没逃过天子的问责,各领了五十大板。
本是来例行抽查弟弟们的课业,却撞见这副情景,刘胤说不怒,是假的,他看眼地上头都不敢抬的人,厉声道:“小八,朕让你道的歉呢?”
他说着,没有看永宁一眼,反而是永宁被这一句话弄得心跳快了几分,她悄悄望向皇兄,男人侧脸棱角分明,宛如冰雕玉砌,一双浓黑的眸子似寒星,除了冷,还是冷。
皇兄没有因她那夜冒犯而记恨,好似忘了一样。
刘珣战战兢兢抬头,看向永宁,脸上还淌着泪痕,他还是不情愿,“皇兄,臣弟没说错,她不是臣弟的姐姐,血统不纯,就不是父皇的女儿,不是我们刘氏子女。”
永宁心如刀刺,备受打击,本能地往后一退,腰间银铃声清脆悦耳,脚踝的伤痛更是让她眼睛红了。
刘胤皱眉,脸色骤沉,厉声呵斥道:“混账东西!身为皇室子弟,竟说出如此六亲不认的话,少条失教,永宁与你同母,岂是你说不认,便不认?目无尊长,不知悔改!是以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
不过是五六岁的孩子,刘珣说到底还是怕天子发怒,生怕那五十仗落到自己身上,登时哭哭啼啼认错,“臣弟错了,皇兄息怒。”
天子冷沉着脸,刘昇又哭着望向永宁,认错告饶道:“姐姐,我错了。”
永宁的心软了下来,眼眶里打转的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正欲帮弟弟求情,天子呵斥的话再次响起。
“传朕口谕,王太傅教导有失,罚俸半年;信陵王傲慢不逊,目无尊长,罚背《礼记》三遍,综训十遍;昌王不思进取,面壁思过三日。”
“都带下去。”
话毕,该带下去受罚的太监被带了下去,二位亲王也被带回了各宫。
永宁望着远处,直到弟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才慢慢敛了目光,心里如五味杂陈,不过是许久没见,曾经要好的弟弟竟连她也不认了。
永宁红了眼眶,一回头就见皇兄冷峻的面容,两人视线相撞,皇兄的视线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皇兄剑眉星目,龙姿凤章,生了一副俊美的容貌,不仅严于律己,不许自个儿行差踏错半步,而且对宗室子弟也有极高的要求。
永宁凝神,不知为何,心脏一紧,忙低垂脑袋,为弟弟辩解道:“陛下,珣哥原来不是这样的,大抵是永宁这些年不在宫中,与他生分了,他一时说了些气话。”
刘胤眼神一低,指腹缓缓转动白玉扳指,莹润的玉白和虎口已然结痂的牙印行成鲜明对比。
而那大胆的少女,正是眼前这位。她敛眉低首,毛领下是一张张炽艳的小脸,眸中仍可见的清丽婉约,温温软软的性子是一成没变。
刘胤莫名烦躁,冷声道:“妇人之仁,错了便是错了,勿须多寻借口。”
永宁抿唇,不再多言,皇兄还是一如既往地严格。
忽然想起袖中还有没送出去的玉佩,而今正好遇到了皇兄,她摸出衣袖里的红绸布,将东西放在手心,望向敬重的兄长,“永宁在寺庙为陛下请了枚玉佩,佩戴腰间,愿陛下得天神庇佑,龙体康健,万寿无疆。”
手掌被磨破的地方渗出血珠,伤口沾的泥和血混在一块儿,难分彼此。
娇小的掌心捧着块莹润的龙形玉佩,那上面的络子一看就是出自她之手。
天子淡淡看一眼,指腹摩挲着虎口的牙印。
永宁一愣,那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药效发作,控制不住那股横生出来的欲/念,缠着皇兄之时,浑浑噩噩间咬了皇兄。
这一咬,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皇兄抱她下御撵,她才消停。
而在屏风后面,皇兄更是耐心教她解药,再难听的声音,他也听见了。
永宁脸上火辣辣的,莫大的羞耻感席卷全身,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皇兄若是将怒气发出来还好,可他给她留足了薄面,没再提那险些毁了她清白的事情。
“朕不信神佛之说。”
刘胤声音冷淡。
永宁好似被兜头泼了盆冷水,眼里黯淡几分,她抿抿唇,低头失落地将那枚龙形玉佩用红绸包好。
“既然送了,那便收下吧。张金贵。”
刘胤唤了一声,大内总管张金贵扶着拂尘,上前几步,“长公主,给奴婢吧。”
永宁有种拨云见雾的欢喜,将包好的玉佩放到张金贵手里,虽然她知这是皇兄出于涵养的收下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开心。
少女纤手如玉,盈盈含笑,香腮微动,眼波流转下,娇俏可人。
刘胤的视线缓缓收起,淡声说道:“既然回来了,便不必如此生分,称呼,该改一改了。”
永宁心头微动,因这一句话愣怔了片刻,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兄长。
遥想当年,先帝抱四五岁的她坐在膝上,让她改一改称呼,唤眼前高她一个脑袋的男人,“皇兄。”
是皇兄,不是太子殿下,更不是她刚认识那会儿私下唤的哥哥。
皇兄与哥哥,虽是一样,但对永宁来讲,意义截然不同。她更希望是那帮助她和娘亲的好心大哥哥。
永宁唇角微动,低低唤了一声,“皇兄。”
刘胤淡淡嗯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臣妹恭送皇兄。”
御撵启动,永宁在原处欠身相送,只见天子阖眼靠着,一手搁在撵上,另一手长指揉着眉心,略显疲惫。
御撵离开小花园,刘胤的侧颜冷峻料峭,压下去的唇角微动,薄唇轻启,“叫她那两名侍女过来接她。”
张金贵一听便知天子指的是什么,“喏。
即刻差人去玉芙殿唤人,含蓄地告知长公主扭伤了脚。
张金贵瞧了眼天子的脸色,开口道:“陛下,奴婢瞧见长公主的手磨破了,伤口有些深,留疤便不好了,女儿家最怕的就是这。”
刘胤指腹细细摩挲着虎口小巧的牙印,冷声道:“朕是太医么?”
张金贵惶惶,“陛下恕罪,奴婢失言。”
*
玉芙殿。
“轻点,痛。”永宁的脚缩了缩,扭伤的脚踝又红又肿,高高鼓起一块,一碰就疼。
殿下最怕疼了,正红着眼睛看她,盈了泪珠在眼眶,像是受尽了委屈一样,夕岚心疼,劝道:“殿下您忍忍,太医给药油很管用,许是明日就痊愈了。”
永宁抓着裙裾,看着脚踝的红肿,在心里做了好大一番建设,不情愿地将脚伸过去,让步道:“那你轻一点点。”
夕岚点头,将药油在掌心搓热,揉在永宁扭伤的脚踝,但药不揉进去,便没有效果。永宁最后疼.得泪珠儿一滴接着一滴掉。
扭伤的脚处理好,夕岚、银雪又开始给她磨破的手掌上药。这药也是太医院送来的,据说祛疤效果显著。
掌心擦完药,永宁坐在榻上,忍住伤口的疼,吩咐夕岚道:“去把小玄子叫来。”
夕岚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小玄子。他弓腰低首,静侯主子吩咐。
永宁没心情兜圈子,开门见山问道:“小玄子,你是从内监管出来的,昭阳殿那边,你可熟?”
小玄子摇头,“那是亲王们住的地方,奴婢位卑,还不够资格负责那里的采办事宜。”
小玄子细细一想,长公主不会无缘无故问起昭阳殿的事情,猜测一番后问道:“殿下是想打听信陵王的事情?”
永宁点头,在她的记忆里,弟弟不争不抢,性格温和的,可这次回来再见面,他就像变了一个人,逃课贪玩,傲慢跋扈,更是连她都不认了,两人没生过龃龉,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突然性情大变。
小玄子:“奴婢虽没什么大本事,但这些年在各宫结交了些朋友,这事费些功夫,还是能打听到了。长公主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永宁摸了摸发髻,拔下一支梨花金簪,“若是办成,重重有赏。”
她没什么贵重东西,不像诸位长公主,有满妆奁的金银首饰,这支金簪还是回宫后送的十支发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