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35章
后半夜的昏礼热闹得像在过生命里的最后一日,戏台班子那咿咿呀呀,拖着长腔的唱戏声,哪怕在归家路上也能影影绰绰地听见。
下了马车,还要走过一条七拐八拐的蛇皮巷才能到郡公宅。
妙辞越走越快,把席憬甩在身后。
晚秋时节,妙辞穿得仍旧单薄,肩膀底下的衣衫在风里豁剌剌地摇晃,双脚更是绑风筝的线牯辘,透露着表里如一的纤瘦。
那副纤瘦样子,给席憬看了,愈发认为她缥缈不可追。她瞟他时,眼睛幽怨,在嘲讽他们兄妹俩真是黑心肠的一对,用相同的桃色手段,一个妄图将不伦固化,一个妄图将不伦抹杀。
月牙儿光从乱糟糟的叶罅里露出一撮,洒在她唇边,像兀突突开了朵苍弱的白花。
席憬撵上她的影子,抬起她的下巴,把她的唇瓣撮红,那朵白花自然成了载满欲望的石榴花,红得妖治。妙辞别过眼,“你的心跳声太欢快。明明是我回家,不是你。”
席憬往她嘴里塞了块乳酪糖,糖外面裹的一层糯米纸往她嘴里扎,“嘎吱”、“嘎吱"的,像在咀嚼他的手指。“有什么区别,你家不就是我家。“他狗皮膏药似的赶不走,随她一路进了宅邸。
妙辞让葭合霓儿赶他走,不成。又把高大的李嬷嬷叫来撵他,仍不成。
妙辞的情绪越来越亢奋一一她从不会那么激昂,很显然,这是席憬的情绪在她心里作祟。
“你在瞎高兴什么。"妙辞走到卧寝前,“我要歇息,你怎么还不走?”
席憬帮她推开屋门,“正好,我也要歇息。你睡床,我打地铺。”
他甚至熟练捞过那条被她弄湿的毡毛毯,“这就是我的褥子。”
“那是湿的!"妙辞捂着脸,又气又羞。
见她对梁裕那个傻大憨不抗拒,席憬便以为,她就喜欢说直白话、做直白事的男人。于是他索性不再隐忍,虽然原本也没隐忍到哪里去。
掌心擦过渍湿的毡毛,席憬的眉头舒展了些,“湿不湿不碍事,反正睡一夜就能捂干。”
妙辞气冲冲地蹬鞋上床,“男女授受不亲!”席憬已然阖眼,准备入睡。
“我没看你,也没碰你,离你有十个木偶娃娃的距离,哪来的授受不亲’一说。再说,我是你哥,哥哥例外。”妙辞把床帷拖紧,捞过被褥,“随便你,反正你总有理由。我要睡了,明日还要早起去资善堂读书。”席憬没再有声音。
妙辞沾床就睡,睡了不知多久,半夜迷糊下床,起来找水喝。走了几步,脚趾恰好碰到席憬的手。席憬什么被褥都没盖,却莫名睡得安详。
妙辞捞来一个绒毛毯,准备盖在他身上。一时手上力道没能掌握好,直接把他的头也给死死盖住。他霎时变得更安详一一若不是还在呼吸,简直跟一个死了的人无异。戏弄得逞,妙辞耸着肩膀,无声笑着。
现在他全身都被蒙盖,出众的相貌没再能花枝招展地在她眼前晃。
可那道挺直的鼻梁却仍旧有辨识度,使人一看就知道,躺在毯子底下的人是他。
妙辞从小就觉得,席憬的鼻梁是从他脸上切出的一道山峰,山脚山腰山顶全都正直得令她不敢亵.渎。直到她做了那场绮梦一一
梦里,她坐在席憬脸上。那鼻梁像把尖刀,刺入她身上另一个会翕动振缩的心脏。
在那种场合,他们竟仍以兄妹相称。梦里的哥哥笑她是个属水的孩子,小名该改作“水水”。
妙辞回过神,把毯子从席憬头上揭掉。
心脏忽然像跑了八百里地,一呼一吸全都乱了套。妙辞盘腿坐在席憬身旁,捂着心口,眼里泛起泪花。她说男女授受不亲,他说哥哥例外。
可是,哥哥,是你亲自把那个对我没非分之想的哥哥杀了呀。
只有她自己知道,分家搬到郡公宅后,每每遇到需要独自解决的困境,她是有多狠心,才能忍住不找席憬求救。她是被他养大的孩子,先前衣裳系死结找他来解,肚子咕咕叫找他投喂,就连呼出又吸进几口气,都忍不住同他分享。
打着做公主伴读的名义,贸然离家,事事彻底独立,她不知道偷偷哭过几次,才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一一不能再麻烦哥哥,因为如今的哥哥爱她。
她知道外人怎么说她。“席家养不熟的白眼狼”“没良心的妹妹、“分家后连锅碗瓢盆都要分得清楚的吝啬鬼”…倘若可以,她宁愿一辈子与席憬维持兄妹关系,始终保持一个亲近又不过分的距离。
可是人总会长大、总要各自婚姻嫁娶,从一个大家里剥离,分化成几个小家。
她再不能像幼时那样,偎着席憬的胸膛,一面数他的心跳,一面问他:“哥哥,明天吃什么。”是这般不大不小的年纪害的、是舆论世情害的、更是他害的!
妙辞撇着嘴,抹掉豆大的泪珠。
她祈求此刻席憬不能听到她的心声。
她在心心里说:“哥,我想跟你回到从前,可我们怎么能够回到从前。"怎么能够跨越无数隔阂,以两面破碎的胸膛,去拥抱同样破碎的彼此。
她什么都没忘。
义母义父掉水里,她会先救哥哥。世上所有人,她最喜欢哥哥。
甚至六岁那年,席家给她补了场荒诞的抓周,她没抓笔墨剑枪,没抓簪珥细软,仅是傻呆呆地抓住哥哥的手不放。
人生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姗姗来迟的抓周,她抓到的是哥哥的手。
这些曾说过的、做过的,她从未忘过,可脑子里的三纲五常不允许她在人前说自己记得。
她瞒着所有人,包括席憬,假装自己不是一个极度依赖哥哥的妹妹。
她不能有任何极其强烈的情绪,必须及时撤离。不然,会死无葬身之地。
大大
天亮时,妙辞睁开眼,往旁一瞟,席憬已经没在了。她没睡好,因为昨晚为席憬抒掉太多情感。后来再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都怪他。妙辞被女使服侍着穿衣盥洗,不禁瞎想,席憬简直是她的痛苦源头。
一路匆匆去了资善堂,唯恐去晚。到地,却见读书的地方俨然闭门。早该来读书的学生,此刻始终不见人影。渠临从旁路过,没即刻认出那道傻呆呆的身影是妙辞,还当是哪个粗心的女学生。
“今日起,资善堂停课,不再教书。出门别说是我教的你,这停课告示都在堂前贴了有三日,你竞都没看到!”妙辞转过身,渠临看清,登时把声音夹起,“妙妙,起这么早,这么勤奋,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妙辞恭谨地朝他行礼,“学生愚笨,忘了今日会停课。”
渠临轻笑,“资善堂业已闭门,我们就不玩老师学生那一套了,还是叫我哥哥更好,听着舒心。”妙辞依他所言,板板正正地叫了声“灵均哥哥”。渠临邀她去蔡太师园里观景,用的理由是一句万金油一一“来都来了。”
妙辞想了想,没有拒绝。
汴陵不比洛阳有怎多的奇山盛景,这里只有几座零星的矮山,给谁看了都能觉出一种精致的小家子气。园无奇山,本就是先天不足,加之汴陵人爱热闹,走到哪里都是挤挤操操、叽叽喳喳,这时观园便成了观人,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说会儿话,简直难于登天。渠临并妙辞一路观景,好容易爬到一座清幽的小山峰上,本来想说悄悄话,叵奈风急,才刚对话几句,彼此便有了扯嗓子抬高声的倾向,唯恐对方听不清楚。渠临把手搭在阑干,眺望山景,幽声道:“妙妙,你当真可以好好考虑我。我不比梁裕差。”
她这头才刚结识梁裕,渠临那头竟已得到消息,甚至还分析出此番结识的真正意思。
妙辞耸了耸肩,想渠临跟席憬一样,都是长了双千里眼的心机狐狸。这样的男人,当哥哥能护着她,当夫婿,约莫只会想着要窥伺、管控她。
妙辞问得直白,“你爱我?”
渠临扯起嘴角笑,“爱?谁跟他席越崖一样,整天爱来爱去的。只是恰好到了年龄,恰好对你有那种意思,恰好认为我们合适,便冒昧提出,想尽快确定你的心意。”这话说得何其诚恳,然而妙辞却听得郁郁不乐。她要将来的夫婿一心一意地爱她,爱得热烈张扬,最好那种爱能将她灼痛,让她能清楚感受到那爱到底有多鲜活蓬勃。这是姑娘家没对人提起过的小心思。当然,一切都建立在清汤寡水般的触碰的前提下。
所以她对梁裕有种天然的亲近,他热烈奔放的性子能让他随时放下身段,哄她、逗她、让她笑。这就是她理想中的爱恋,虽然她跟梁裕之间尚还八字没一撇。因此此刻渠临的告白,不免让妙辞觉得敷行。妙辞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架在阑干上面。
“灵均哥哥,一日为师,终身便是师。师生同样是不伦,我对你不曾有过那种念想。”
渠临哭笑不得,“只要是教过你的夫子,就不能跟你谈情说爱么。”
妙辞像个老古板,执拗点头说是。
渠临万万没想到,他出局竞是因当了资善堂的教书夫子。
然而他又深知,真正原因是妙辞对他没好感。渠临潇洒说:“那算了。配对不成,也不能强逼。”妙辞深以为然。
渠临呢,倒真像席憬曾想的那样,做事永远不会全力以赴,下意识留一条后路,好能丝滑地全身而退。这时告白不成,索性就把身份转换成“教书夫子”,谈起对妙辞这个学生的看法,好能尽快缓解场面的尴尬。“倘若心思细腻也能算作一种天赋",他说,“那我们妙妙,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渠临回忆道:“课上,我讲得口渴,拿起杯盏掩面喝水,一群不懂礼貌的学生乱盯着我看。只有妙妙你移开了眼,给我一种恰到好处的尊重。”
“游猎课上,学生列成一排挨个射箭。郑青嫦腋下出汗,始终不肯抬胳膊。学生哄笑,只有妙妙你带着她去换了衣裳,还告诉我:青嫦并非有意违逆,而是小姑娘家抹不开面,要我别记她的过。”
“师帘清备婚缺课,学生私底下议论她的作风。你站出来,清扫谣言,帮她正名。你自己本能回避矛盾,不擅大声与人辩驳,却能为了好朋友挺身而出,哪怕声音发颤,但那也是一种突破性的勇敢。”
渠临扭头,望着她的侧脸,又转变成“哥哥"的身份,轻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忽然意识到,从前那个遇事就哭、逢意外就躲的小妹妹,一下就长成了小大人,能自己做决断,辨明好坏。”
妙辞被他夸得羞赧,再听他说:“但有时,心思细腻也意味着想得多,忧思伤身。我把看到的这些事告诉你,是想对你说,你不必时刻拘谨逢迎,你本有张扬行事的底气。”
渠临叹口气,胸腔往下一耸,已然对不成形的桃色心思释然。
这也意味着,他会如流星一般,飞快在妙辞的人生里划过,此后再无踪影。
渠临弯腰俯身,与她平视。
“要记住,永远遵心行事。不需管旁人如何想,世情如何想。那些不过是过眼浮云,匆匆而散。心心意却是真的,切不可顾此失彼。”
他对妙辞许下祝福。随后,下山走远。
那道飒气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慢慢变成一个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阳光把妙辞的所在洒亮,她被晒得眯起眼,后知后觉意识到,有时一次随意的擦肩而过,其实是一次再难相见的隆重告别。
妙辞趴在阑干上继续看景。
从前她活得太过乖顺,一直压抑内心情绪,因此叛逆期来得格外晚。同龄人要做母亲时,她才想要使出坏脾气,不叛逆枉少年。她总比别人晚一步,总是更晚体会到离别的酸涩。
如今帘清成了婚,就连玉清都把婚期敲定。为妻为母者,自然围绕家庭生发所感所想。将来帘清说育儿经,玉清说夫妻事,约莫只剩她还在幻想怎样跟男人玩你拍一、我拍一吧!
想及此,妙辞止不住叹气。
姑娘家总怕跟不上大队伍,见人家的人生进程不断往前推进,自个儿却始终停滞,真是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这会儿山风吹得愈发紧促,妙辞的脸被刮得生疼,后背却罕见地没被风刮过。
垂下眼,竞见身旁蓦地多了双男人的手。妙辞惊呼后退,恰撞到一个宽阔的胸膛。
“席一一越一一崖!"妙辞忿忿咬牙,“你来这里作甚!”席憬:“给你挡风,以及偷听。所有话语,全都已听到。”
他把手指挤进她的指间,“下山,有人要见你。”妙辞挣脱不开,“谁要见我?”
席憬朗声念出:“梁裕,你的好表哥。”
妙辞心想他是改性啦,竟能这么云淡风轻地让她见男人。
席憬仿佛知晓她所想,“你那表哥实在热情,连路过的蚂蚁都能聊上两句。方才我跟他在山下聊了聊,他倒是大方,直接承认想娶你回家。我提条件,娶我妹妹可以,但我这个哥哥得做陪嫁。他竞也大方同意。”妙辞瞪他,“你竟背着我,把我给卖了!”席憬嘲她口是心非,“不是恨嫁么,不是急着用成婚做逃离我的手段么。我这分明是在帮你赶进度,你该感谢我帮你牵线搭桥。”
他想得很开。与其一直忤逆,不如顺她意行之。反正到最后她总会知道,世上所有男人都不如她哥哥的一根头发毛好。
“你那表哥说,下晌是你们表兄妹俩的幽会时间。”席憬戏谑道,“索性带上我一道,咱们仨好好地幽会一番。”昨晚她那些心声,他全都已听到。
抓周抓的是哥哥的手。
仅凭这件事,他就能有充分的理由,阴湿地纠缠她一辈子。
“走,让你哥瞧瞧,下晌幽会,你会不会跟你那情郎牵手拥抱亲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