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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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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四十七章

赵贵妃瘫软在地,不明白梁帝怎么一下子发这么大的火,一点也不给自己面子,以往他就算再气也不至于此。自己只是想给兄长求个请而已,都还没开口陛下就走了。

热闹的浴佛节过去,随着暮色四合,长安城再次沉寂下来。

澧水院,阁楼。

昏沉的夜色中,一道灵巧身影飞快闪过从窗户跳了进去,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黑影像猫一样轻巧落地,在寂静的夜晚中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看着坐在地上的那道身影,“主子,事情已经办妥了,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人影听到禀告,终于慢慢抬起隐没在黑暗里的脸,迎着浅浅的一豆烛光,只露出三四分轮廓,唯独那双眼睛却深沉得令人胆寒。

“我知道了,下去吧。"他低声说。

那人便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阁楼里。赵氏、赵贞、赵贵妃,他们都是算计长生奴的人,他之所以等这么久才出手,就是要一击即中,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早知赵氏跟赵贞勾结,两人虽是兄妹,能正大光明见面的机会却不多,更不要说避开人行那苟且之事,唯有去礼佛才不会被人怀疑,平林寺在城内,离得近,就成了两人不二之选。

姜淮独自坐在昏黑的夜色中,盯着眼前那盏微弱的油灯,一眨不眨,许久,他长袖一扇便将仅有的一丝光亮熄灭,阁楼彻底陷入黑暗。

他又仰躺在了地上,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四周,任由黑夜将自己包裹。

赵贵妃仍不甘心,后面两天她又派人去请,甚至自己主动过去请罪,梁帝却都不曾再召见她。

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快,没两天,赵贵妃屡次求见陛下不得的消息就传遍南北两宫了,众人都猜她是因为赵贞而失宠,一时间都阳奉阴违起来,尤其是王皇后,更是亲自过来嘲讽她。

“从前听闻赵氏家风严明,没想到果然不同凡响啊。”王皇后笑得花枝乱颤,原本显出几分年纪的面容都年轻了不少。

赵贵妃气得不行,恨不能扑上去撕烂她的嘴,却被宫人拦住。

她受了气,狠狠将九华宫里伺候的人发落了一通,却一点用都没有。

后来她想起五公主,梁帝对这个女儿还是有点疼爱的,便强令五公主去见梁帝为自己求情。

可惜五公主知道了舅舅的事,心里对他也很有成见,觉得他给赵家和她阿娘丢脸,她又一贯骄纵天真不会逢迎,于是见到梁帝后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就被打发出来了。赵贵妃只骂她没用,五公主觉得很委屈,这些天也闷闷不乐。

不,不止最近,自从拓跋骁来到长安后她就没有一天高兴的日子,就算他走了她也没感觉轻松多少,现在更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不明白,短短一两个月,她的生活怎么就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候,她每天无忧无虑,阿娘和父皇都宠她,想干嘛就干嘛,可是现在,总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氛围缠着她,叫她再也开心不起来。

过了两日,梁帝派去调查的暗卫将查到的消息禀告给他。

事情经过很简单,就是一直跟赵家不对付的安平侯夫人挑的事,她的侍女正好撞见赵贞去了赵氏休息的院子,于是暗中窥伺终于找到了机会将此事闹大,唯一有疑点的就是赵氏安排望风的那个侍女突然闹肚子去了茅厕以至于无法及时通知偷奸的二人让他们被逮个正着。安平侯夫人也有几分聪明,又被王规提点了两句,她确实是故意闹大的,赵贞害朝廷丢了脸,她自然不会说自己特意针对赵家,以免被迁怒,还吩咐了侍女,如有人暗中来问咬死说是碰巧,以为遇到了贼人所以才带着人去捉,先前并不知道赵贞兄妹的事。如此以来,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事情查到这里,跟姜淮确实没有丝毫关系,不管是安平侯夫人还是留阳郡王妃都不曾跟他接触过。可梁帝想起赵贞那日的话,总试图在其中找出姜淮的踪影,而赵氏那个侍女,就是他怀疑的点,赵氏在楚王府,要对她的侍女下手可太容易了。

只可惜查了又查还是没抓到把柄,梁帝只挥手叫人退下,头上的十二冕旒在额前投下一片阴影。又过了几日,王规见梁帝还没发落赵贞,召集了几个人来求问情况。

梁帝只道,“朕已命人查清,赵贞之事乃是匈奴细作故意为之,意欲于浴佛节上损我大梁威严,实非他本意。然,也怪赵贞自身不够谨慎才给人可乘之机,朕念其往日为国效力的情分上,撤大司农衔,贬为水衡都尉,至于其妹楚王妃……”

梁帝沉吟了会儿,他倒是想把楚王妃送回楚王府羞辱姜淮,可真这样做会有损他的威信,显得他对楚王不够宽和,于是道:“楚王也受委屈了,便将楚王妃送至城外庵庙悔过。”

王规一听,抽了抽,险些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什么匈奴细作?什么算计?他听着怎么这么扯淡呢。赵贞当时那清醒的样子可不像被算计了,他分明就是与赵氏早有苟且。

但紧接着他也明白过来了,皇帝现在就是要保赵贞,大司农到水衡都尉,看起来是贬职了,可水衡都尉专管盐铁,同样是个大肥差,普通官员连边儿都摸不到,现在竞当做惩罚给赵贞,真是可笑。

真不知赵贞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让皇帝这样保他。他十分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憋屈着告退。直到退出听政殿,走在出宫的复道里,他才恍然。赵家原只是个二流士族,十来年前赵贵妃出头,梁帝颇宠她,才将赵贞一手提拔了上来。

朝中重臣多为士人,他们除了为国效力,同样十分注重家族利益,有时甚至联合起来反对皇帝的政令,皇帝自是不甘心权柄落于他人之手,便扶持起一个赵贞,但随着赵贞权势日盛,有时也不全听皇帝的话。

现在看来,皇帝还需一条走狗,尤其赵贞现在声名狼藉,他也只能依靠皇帝再没办法违抗他的命令了。想通关窍的王规虽然还是生气,但他知道,赵家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得势了。

赵贞仅仅被贬职,梁帝又找了个借口把他调任出长安以淡化此事的影响,而赵氏则被押去了城外二十里处的一座庵庙。

赵氏听到自己要在庙里度过余生而赵贞仅仅只是外出避难时,胸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沦丧天良的是赵贞,自己是被逼的,可到头来她却要在这清苦的庙里了此一生,而他却毫无影响。世道对女人不公!不公!

赵氏死死掐着手心才没咆哮出来,要是有一天她还能遇到赵贞,她绝对要抓破他的脸,看他毁了容还怎么做官!众人以为赵贞之事就这么了结了,却没想到赵贵妃竞然失宠了,不是三五几天的失宠,而是彻底的失宠,没有贬位,依然还是贵妃,可梁帝从此再没召幸她,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一场不伦之事引发的后续,身为罪魁祸首的赵贞只贬了官受了点不痛不痒的惩罚,而赵贵妃却因此被皇帝厌恶,有心思通透的大概猜出了原因,却也只是叹息一声。唉,皇帝心里膈应,赵贵妃是复不了宠了!时间一晃来到五月。

端午刚过,朝廷收到六百里急递,黄河突发端午汛,冲垮了堤岸,河南、河内两郡良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这个时节,种下的麦子还没到成熟的时候,就这么被毁于一旦,百姓后半年没有粮食过冬,如果朝廷不想办法赈灾,会产生几十万的流民,若是再被有心人激起民变,内忧加外患,后果不堪设想,梁帝赶紧召集群臣商议此事。“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派人去赈灾,发放粮食以稳定灾民,否则穷极生变,实为祸患啊。“大司徒崔望道。

“司徒大人说得是。“众人附和。

梁帝坐在案后,瞥了他们一眼,“赈灾自是要赈,只是这个章程,诸位爱卿可有提议?”

众人便为难起来,无它,这些年国库实在艰难,税收日益不足。

“要不从国库中支些钱粮?”

“不可!“有人急忙反驳,“如今国库空虚,本就难以支应,下半年还要调拨凉州河北的军需,一旦粮草不济,必定给边关带来隐患,届时我大梁就真是大厦将倾了。”“可若不赈灾,灾民们没了生路,反了怎么办?“高太尉质问。

“不若提前征收秋税?”

“也不行,今年已经征到后年的税了,再强征下去,同样会将百姓逼反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样?“有人急了。梁帝听着底下议论许久,却一直拿不出个可行的章程,脸色也越来越不好。

忽然,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中,其中一道尤其响亮。“陛下,臣有一策。”一个约莫三四十、蓄羊角须、头戴二梁进贤冠的黑领朱衣大臣站了出来,他的年纪在一群五六十的公卿中显得十分年轻,面貌也带着意气风发。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他身上。

此人是司马维,原赵贞手下官员,赵贞被贬后他便被提了上来。

才上任,年纪又轻,自是想趁此机会表现一番。“爱卿有何良策,但请说来。"梁帝道。

司马维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然后说:“臣以为,赈灾之事,不能全靠朝廷,亦可借用当地之力。”“嗯?”

“今年遭了洪涝,以陛下之仁心定会免其赋税,河南河内本就是粮食税收之重地,如此一来,今年之税短于去年,国库本就不见宽裕,下半年还有官员俸禄、帝陵、军需等诸多支出,实不宜将全国之财赋于两郡之地,是以须借当地和周边大户之力。”

“如何借力?”

“世常有有佃农租借主家田地之举,今何不反过来?”“这……“有些人已经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司马维继续说:“大户必有存粮,何不让他们出面,以粮食租借百姓之田地,或两年或三年,田地仍由灾民耕种,只是这三年期间所得归于大户,待还清借贷的粮食,自然便将田地归还。”

“如此一来,朝廷不需耗费巨资即可解眼前洪水之困,亦不用担心灾民生乱矣!”

桓府。

桓均今日下值极早,一到府中便候在前厅等祖父回来。一个多时辰过去,桓余的马车终于抵达家门口,桓均忙迎上去。

“祖父。”

桓余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等自己是为什么,“去书房。”

两人便一道去了书房。

“祖父,赈灾的事议得怎么样?“桓均迫不及待问。桓余斜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拿起喜爱的白瓷茶杯饮了一口,慢悠悠地润了润喉,才道:“你已年满二十,也在朝中待了几年,怎么还是如此不稳重?”

桓均吸一口气,低下头,“祖父教训的是。”可他心心里却不认同,赈灾之事关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他怎么能不忧心。

桓余见他认错,终于点了点头,这才慢慢说起早上在梁帝那里的议事结果。

当桓均听到皇帝竟然同意了司马维的赈灾策略,决定借当地大户之力来赈灾时,他已握起双拳,浑身颤抖不已。如此计策,皇帝竞然能同意!

现在说得好听是租借灾民的田地来放粮赈灾,可一旦田地到了那些大户手里被他们占去,还能拿回来吗?到时他们说灾民欠他们的粮一直没还清,就一直霸占田地,谁又能为灾民出头?

桓均已经能想象到,这次灾情过后,河南、河内两郡的田地就要完全被士族把持了。

而朝廷那些大臣,他们本身就是士族大家出身,此策一出,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们自己,自然不会反对。桓均的心霎时坠入冰窟,只感觉一股寒气窜了上来。士族,确实已经渗透入梁国的各个方面了。这些年士族不断颁布减免租赋的政令,使得他们拥有广大的土地却征不了税,加上天灾频发,国库日益空虚,以至于没有粮食去赈灾,这便又加剧了士族对大梁的腐蚀。大梁就这么不断陷入恶性循环里,没有人能拯救,除非将所有士族连根拔起,可,以如今的形势,又有谁能做到呢?没有人!

夫一人者,何以与万民之敌乎?

这一刻,桓均深刻明白了公主为什么要叫自己去淮南。那日交谈结束,他回来后去各部调阅了许多历年卷宗,又翻了此前两朝的天文水利和气候,看完之后,果然印证了公主那句话一一天气在日益寒凉,我们正处于冰期。接着他又借桓家之利调看了户田文书,其中记录在册的,几乎一半都是士家大族的田地,更不要说他们私藏不报的大量隐田和佃农,而这些田地又享有特权不用缴税,朝廷只能去盘剥本就困苦的百姓。

再看已经完全被士族把持的朝堂话语权,桓均想,就算没有胡人,大梁或许也会走向末日。

“祖父也以为此策甚好?"桓均突然抬起头问。桓余看着孙子的眼睛,一时答不上来。

他这个孙子,是桓家十几个儿郎里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固执的一个,他明明出身士族,家族给了他衣食,教导他文武,他却同情那些毫不相干的庶民。这样的性格,若放在太.祖一朝或是昭文太子手下,或许能成就一代名臣,可放在如今这朝堂……桓余摇了摇头,“七郎,你要知道,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他想劝这个孙子,希望他能聪明些,不要妄图以蟀游之身去撼大树。

“祖父,诗书中常念′国家'二字,可见先有国后有家,国之不存,我们即如覆巢之卵,安有立足之地,若继续放任下去,大梁早晚有一天会毁在我们自己手里。“桓均字字锥心。

桓余见他如此,只余一声叹息,“我又如何不懂,只是…大势不可为啊,你又何必非要逆流而上?”“祖父,孙儿之志已定,九死不悔,无有转圜之地!”说罢,他起身弯腰,恭敬地施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了书房。

桓余只看着他离去的坚定背影,阖上眼皮,静坐许久。除了赈灾,桓均是后面才知道,朝廷竞然还欲削减凉州军费,理由还是那个,国库空虚,又说大梁与鲜卑结盟,胡人一时必不敢来犯,适当削减军费亦不妨碍。好一个国库空虚。

大梁沃土千里,每年种下的粮食高达千万倾,却收不上来税,多可笑。

原本的踌躇都消失了,桓均发现,自己终究也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

“你愿娶妻了?"桓余老爷子十分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是。“桓均恭敬俯首。

桓老爷子脸色反而有些犹豫起来,“你该不会还想娶卢家女吧?我绝不允许!”

“非是她。”

“那是谁?”

祖孙二人正在一处水阁乘凉,桓均跪坐在祖父对面,缓缓抬起头,“祖父,孙儿愿娶一贵女,但孙儿有个条件。”桓余垂眸沉思了会儿,似在思考他背后这出闹的什么意思,可他的婚事实在拖太久了。

“你先说吧。”

桓均道:“孙儿想要族中商队。”

桓余倏地抬起眼皮。

桓均说的族中商队,并不是桓家的人手,而是依附桓家而生存的各个家族以及一方豪强组成的利益网。大梁内有不少豪商,他们虽不入仕,却家缠万贯势力庞杂,来往于东西南北之间,贩卖大宗商货如布匹、粮食、酒水、茶叶等,甚至还有私盐。

如此巨额利润,自然会招来祸患,于是这些豪商便各自归附士族大家,投靠他们谋求后盾,所得利润三七分成,自己三,士族七。

而士族为了获得更大的财富,便在地方颁布各种条令,或是给他们颁发特别许可的行商令引,使得他们完全垄断地方商业,从而再次剥削百姓累积巨量米钱。桓家作为一方士族,自然也有不少这样的势力,桓均开口讨要,这是少主才能拥有的权力。

“你究竟要干什么?“桓余沉声问。

桓均:“祖父,孙儿欲赴淮南。”

桓余瞪大眼。

最终,桓余还是同意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子,自幼聪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虽不知短短时间内他为何会如此选择,可他有句话说服了他一一

孙儿生于桓家,长于桓家,蒙受亲长教导,孙儿自不会行毁灭桓家之事,我在救国,也在救己!后来,他又问桓均,他选定的成婚人选是谁。他说,天子六女。

桓余心中着实疑惑,他原欲给孙子聘程家女,程家与桓家也算是多年世交,程家女又素来温顺,与七郎最是相配不过。

他与都儿子商量好了,若七郎今年还不成婚,明年就算再不情愿,家里也要为他举婚。

桓余想了想,罢了,六公主就六公主吧,他为天子操劳多年,在他面前还是有点脸面的,六公主也没什么特别的名声,一个不受重视的公主,天子应该不会不允。利用婚事谈了条件,桓均当即开始着手准备。不过他还不急着离开,他还要等一个人,公主离开前曾跟他说,“谢将军或许会来寻郎君,愿郎君善用之。”那时的谢绍,不过一执金吾,可一转眼他便成了旅贲营副统领。

或许这一切,早在和亲诏书下达时她就在安排了。如果真要走上那一条路,他确实需要强大的兵力支持自己。

不过,等谢绍回京之前,他要再去见一个人。“崔司徒,小子冒昧打搅,还请司徒大人莫怪。“桓均奉上拜礼。

“呵呵,你小子已经来了,难道老夫还要给你黑脸,这岂是待客之道。“崔司徒笑呵呵地说,态度很是可亲。桓均拱手再拜,“司徒宽厚。”

崔司徒摆摆手,“既然来了,不如陪老夫手谈一局吧。”

“请司徒赐教。”

将近五月中旬,天气愈发热了起来,长安城中许多土人甚至外出避暑去了,居于长安的许多也大都搬至水阁、竹林以解暑。

崔府中也有一处湖泊,此刻,桓均和崔司徒便坐在一处湖心水榭,四面临水,清风徐来。

二人各执一棋,桓均执黑,崔司徒执白,正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试探、较量。

崔司徒崔望,出自清河崔氏,父崔行,乃太.祖臣也。不同于其他太祖一脉在昭文太子和太.祖去后仍不满新帝,崔氏一族在先帝登基后很早就转了风向,这些年一直颇受重用。

崔望年六十,已在司徒之位待了十年。

朝局风云变幻,能久居司徒之位,自是有其过人之处。桓均原本没打算找崔司徒,还是公主,她提出来的,但跟提起谢绍时那种掌控全局的自信不同,她说到崔司徒时,罕见的有些疑虑,好像她也不能确定崔司徒会不会帮他,只跟他说可以试探一下。

于是桓均来了。

对他而言,他即将远离长安奔赴淮南,若在朝中有人能暗中襄助自己,他会事半功倍。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她说。

“崔司徒,小子见识浅薄,实在不懂日前朝廷的赈灾之策,司徒久居朝中资历深厚,可否为小子解惑?"桓均一开口,便将问题指向了最尖锐的地方。

崔司徒执棋的手一顿,然后便神态自若地落下一子,仿佛对桓均的冒犯半点不计较。

“哦,有何不解?”

桓均:“朝廷说让大户用粮食租用灾民的田地以助灾民度过此难,那灾情过后,大户不还田,当如何?”“自是有朝廷法度在。”

“朝廷法度又是何人在施行?”

崔司徒落子的速度慢了许多,捋了捋胡须,终于抬起那双苍老锐利的眼认真看向桓均。

“小小年纪,志向倒是不小。”

桓均道:“小子不敢妄言志向,只是此举关乎到大梁江山,小子不能不在意。”

“你想如何?”

桓均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他此时根本判断不出崔司徒的态度,他老谋深算,看似温和实则可能暗藏机锋,若是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万一他不仅不赞同,反而意欲阻止该怎么办?

可……已经踏进这道门了,畏畏缩缩无功而返实在不是他的风格,桓均心下一凝,抬起头,“淮南之地,未如北方。"成大事者,必须要有决断的勇气。

崔司徒忽然看向他,那双鬓白苍老的眼睛尽是这几十年宦海沉浮的精光。

桓均心头一跳,掌心已出了汗。

崔司徒却飞快收回视线,又恢复了温和的长者模样,不再答他,清脆落下一子,悄无声息地将他包围起来。桓均沉下心,专心对弈起来。

直到一局罢,黑子被白子大龙咬死,他将指尖的黑子放回棋盒,然后对崔司徒一揖,“小子输了。”崔司徒放声一笑,同样将棋子一扔,“你说你输了,可老夫却觉得,输的人是我啊!”

桓均眼前一亮,倏地望向崔司徒,“司徒您…崔司徒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年轻人,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让老夫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桓均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往后退了两步,再次重重一拜。

五月中旬末的时候,谢绍回来了。

果不出姜从烟所料,当得知旅贲卫的伤亡后,朝廷第一时间就准备向他问罪。

谢绍拿出匈奴人头与信物,呈给梁帝和众人,他们的态度才稍微好转了些,但依旧对他是赏是罚没个定论。直到崔司徒进言:“陛下,旅贲卫久居长安,初次对敌就能击溃胡敌,还斩落他们这么多人头,将公主平安送至鲜卑维系了两国盟约,正说明我大梁将士之英勇、陛下之明德。”

又道:“近年来,不少中原百姓闻胡便惧,不若将谢统领带回来的人头悬于城门之上,让过往百姓看见,亦知道我大梁将士之勇猛更甚胡敌,如此一来,国威可扬!”众人一听,确实有道理,而且十分光彩。

梁帝就更是心动了。

这些年与周边胡人的小规模战争,梁国败多胜少,胡人常南下劫掠,以至于边境百姓十不存一,不得不南下内迁,中原百姓从他们口中得知了胡人的凶残,就更是畏之如虎。

现在难得有这个机会,梁帝自是希望自己脸上有光。没费什么工夫,崔司徒的提议就被采纳了。既然此事被当成好事宣扬,那对谢绍就该重赏了。于是,才升上副统领的谢绍,转眼间便又授了骠姚校尉一职,已经进入一千石官员之列了。

谢绍再次被连升数级,从一介寒门布衣坐到这个位置,可谓是一步登天,但他行事作风却一如既往地沉稳,丝毫没有因此而张狂,这便更让人满意了。他回到自己的简朴的小院,只有一个门房和一个长随照料起居,家里也没有什么人,父母早已亡故,只有叔婶待他如亲子将他抚养长大,如今还在老家。谢绍确实没因升官而高兴,他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当初跟公主的几次对话,其实每一次他都很震惊,心心神动荡,可他现在却能清晰记起她说话时的声音以及那柔中带寒的脸庞。

他坐在院中,看着天上的明月,莫名从怀中掏出那个瓷瓶,里面还有一些药粉,他没用完,或许是舍不得用完。看着白瓷瓶,他忽然想到,那夜月色下,她的肌肤似乎比这上好的瓷器还要白净。

思绪忽的飘远,等他猛然意识到不对回过神时,脸色猛地一变,狠狠皱了下眉,脸上出现一种自责、不该的表情。

他不该想这些,这是对公主的不敬,只是想想也不行。他将白瓷瓶再次收回怀里,他想,他确实该去见一见桓均。

桓均听说谢绍回来之后,本想找个日子拜访他,没想到谢绍主动约见了他。

他打量了对方一眼,身为武将,谢绍的身高要比普通人高处不少,比桓均自己还高出半个头,常服包裹之下,肌肉健壮,很有气势,神态却谦卑。

他五官端正,举止不似一般武将粗犷,倒也称得上一句儒将。

两人约见的地方并不在他们府上,而是金市的一家酒坊。

除了烈酒,酒坊也有许多果酒甜酒,因要谈事,二人便只要了清淡的米酒。

“谢将军,久仰大名。"桓均率先开口。

谢绍拱了下手,“不敢,无名小卒而已,何来大名。”桓均见他一本正经,笑了,“如果我说我是从公主口中听到的呢!”

谢绍瞳仁一动,沉稳的表情裂出一道缝隙。没指哪个公主,但他知道,桓均说的只有她。“公主离开长安前,曾对我提起谢将军,说将军会助我一臂之力,现在看来,公主料事如神。"桓均继续说。听他的语气,似乎跟公主很熟。谢绍想。

“绍能有今日,全仰赖公主。”

桓均发现谢绍话很少,而且对自己防备心很重,也不再说这些场面话,正色道:“你既是奉公主之命而来,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接下来,我欲赴淮南行事,需将军为臂膀。”

谢绍也敛了神色,“要我如何?”

桓均没直接回答他,反而问,“将军可否将公主这一路的情形告知于我?”

谢绍不太愿意,可又不好拒绝,便只能将经过简单描述了几句。

桓均敏锐地从中察觉到谢绍有些异样,却也没想太多,更多的是惊讶于公主的胆魄和气度。

她竟然敢直接与漠北王的部下发生冲突,而漠北王竞也没怪她,反而十分公允地维护了她。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可转念一想,公主是漠北王亲自选的,想来是有几分喜爱的,而公主,只要是见过她的人,恐怕没有人能不喜欢,这种喜欢不一定是男女之情,可以有单纯的容貌的欣赏,也可以是折服于她智慧和气度。

便是桓均自己,在见过公主后也对她生出欣赏之意。谢绍见桓均脸上渐渐浮现出的笑意,提到公主他好像很高兴。

桓均听完,道:“将军既是公主信得过的人,我也不瞒将军,我将赴淮南,改田制,是以需要将军为我臂膀助我。”

谢绍忽的瞪大眼,他没想到,他们的胆子竟然这么大。田制,国之梁柱也。

“谢将军难道怕了?”

谢绍的眼神坚定而锐利,“君都敢以身赴国,绍又有何惧!”

哼,同是被公主选中的人,谢绍不认为自己的胆气和决心不如桓均。

五月下旬,经过两个多月的艰难旅途,姜从烟也终于抵达鲜卑王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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